天色愈加黯阴,雷声从云顶掉落了下来,这种闷而厚的音色轰轰隆隆迅速蔓延开去,四方都敲荡回响。黑色云絮遮挡住了试图浮云而出的银月光,大大小小的光隙和亮洞同样被堵塞而不见。
街灯一盏盏亮了起来,灯光虚化了事物的边界,一切看上去都是昏昏黄黄的,不是真真切切,倒像是笼上了层绸丝。
今晚的夏夜不似以往一样燥热,时不时刮起夜风。街边树油亮的叶片反着灯光,又时时续续烁动着,看久了就闹得人眼昏。树叶的刮擦声响和着时远时近的蝉叫,仿似化成了一股股芳馥的融膏,滑入每个人的夜梦里。
汉娜呆坐在房间的飘窗上经有段时间了。目光没有目的地投向窗外,脑子是空的,什么也没在想。
街灯光倒了进来,撒得汉娜一身都是。又像是抹了一层厚厚的黄油,可汉娜一点也不觉得热。窗户是开着的,这晚的风吹得有点冷。汉娜摸了双袜子穿,起身取了张毯子盖在身上。
橘红色,繁复纹样都让人容易想到东南亚风情。毯子织造工艺精湛,绒质舒适暖和。父母常年出差在外,这是他们给汉娜挑选的礼物。
但是汉娜不喜这毯子,尤其不喜这颜色,艳艳地扎人眼。汉娜更信赖冷色调。
阴云积聚的愈多了些,风也刮得更猛,雷声依旧。
可能有场暴雨将至。汉娜想着。
街边店铺关了大半,仍有行人悠哉散着步。汉娜看着他们这般惬意,心生一计,决定捉弄一番。
于是汉娜将头从窗户口探了出去,对着下面大喊了一句,下雨了。又立即缩了回来,躲在黑绒窗帘布后偷偷观察着。
行人听到,纷纷忙不迭地四处寻地躲雨。过了会儿后,见并无雨点落下,有人发现自己被捉弄,为掩饰方才窘态,便破口大骂。
汉娜看了不禁笑了起来,愈笑愈厉害,笑得前俯后仰,吃吃的笑着,笑累了就躺倒在地。可她笑着笑着,慢慢地却又哭了起来,蜷缩着一团,无声的哭,一直是无声的忍耐。情绪的脆弱使她难以继续兜接这无由而来的悲苦。或许又不是无由。之后她开始嘶吼,厚重又频繁的抽噎声。盘跪在地上,轻微颤抖,汉娜魔怔了一样推扯着自己的皮肤,好像要把什么从身体里赶走。
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急促又不耐烦。
汉娜听到声响,艰难地站了起来,拿起桌上的一张来自医院的报告,摇摇晃晃地走向厨房。汉娜扭开炉灶的旋钮,幽微的蓝紫色火焰。毫不犹豫,她将那张报告单送入火舌之中,报告单没过多久就被吞灭。
空气中纸张的焦烧气味。遗留的死灰。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汉娜关了火后,走向门口。随手抓了件松纹衣褂,准备出门。
开门后,她发现是对面的邻居。想来应该是刚才闹得动静太大,吵醒了他们。汉娜一头乱糟的长发,神色僵硬,面无表情地看着,吓得邻居一凛。
她懒得道歉,将门一关,随即下楼而去。
由于走得急,汉娜没来得及穿鞋,只穿了双米黄色的长袜。街上时不时出现些小石子,硌得人脚疼。汉娜没管,只得忍住继续走。
昏黄的灯光更衬得她身形消瘦。街上风大,汉娜弓着身子,两臂环抱在胸口,双手夹在胳肢窝里。夜风将她的衣袍和长发都吹起。
本是炎夏今夜却这般寒凉,汉娜瑟缩,准备去附近的那家酒吧打发时间。
汉娜喜爱去酒吧。
父母因为工作在外,常常无法陪她,她只得自己一个人熬过。酒吧人迹混杂,汉娜躲在人堆里,每每试图排挤掉孤独情绪,最后都发现不过徒劳无功,却以此习惯了常去酒吧。
从小就在这种声色场所长大,汉娜无所顾及。吸烟酗酒的习惯就此养成。不大有人教她,因此她也不认为这是一种错误。她只是凭着感觉和喜好去走,即使走错。
到了酒吧后,她推门进入。酒液和香烟的气味顺着鼻息流入体内,汉娜对这种熟悉的气味感到舒适。
汉娜正准备朝自己常坐的那个位置走去,却发现那里已被人占了。偏僻角落,鲜少灯光照射,她故意选择这种位置规避人群。只是这个男子孤零零坐在那儿,周围旁无一人,反而是愈加显眼。想来这个人或许是不愿被人发现,汉娜不愿成全他,执意坐过去搅扰。
桌上摆置着许多酒瓶,大多已经空了,烟灰缸里积满了抽剩下的烟屁股及烟灰。男子低着头,两手交错握着置于桌上,长久维持着这个姿势,只有胸腔的轻微起伏证明他的肉体仍遗留在人世。
西装革履,手上佩戴着昂贵腕表,兴许他是某个公司的高管。只是大部分他都隐匿在黑色暗布里,汉娜未得到机会进一步观察。
眼神落在他身上,一只脚盘放在凳椅上,另一只脚随意地放置着,两臂交握,汉娜亦是维持着这个动作许久。
过了好一会儿,男子仿从生死濒临处回来。不过肉体的平静无恙,只是精神的慌乱挣扎。一抬起头就看见汉娜正望着他,不免一惊。
男子抬头,像是从黑色暗河中浮出水面。面容略带倦色,不过仍旧是令人舒适的。眼眶微微红肿,一绺头发耷拉下来,青灰色的细小胡渣,鬓发染有银质。
两人互相望着,凝视着,也不说话,这样僵持不下。看上去像是风平浪静,实则空气中充斥着两人互相角力的气味。到后来男子忍不住,便笑了起来,汉娜也跟着他笑。两个人又如比赛一样较着劲,越笑越起劲。笑声动静大,引得其他桌的人纷纷侧目看着他俩。男子有点窘,停了笑声。汉娜不管不顾,仍旧自顾自笑着,只是笑声已略带神经质。
你何故坐在这里,旁边这么多位置。男子引出话题。
因为你坐了我的位置。汉娜面色严肃正经地答道。
男子没想到汉娜给出这样答案,一时不好如何接话,手里不停玩弄着酒杯。
一个玩笑,不用当真。汉娜看他面露难色,复替他解围。
桌上还有没喝尽的酒瓶,汉娜拿起一瓶墨绿色瓶身的酒在他面前晃了晃,询问道。可以吗。
嗯。男子点头表示应允,不过表情稍带拘束。
汉娜看他有点紧张,笑了起来。她也没管那么多,对着瓶口直接喝着酒。
你酒量很好吧。男子问。
不怎么好,过不了多久就会醉的。
你怎么称呼。
汉娜。说完,她示意男子伸出手来,用手指作笔在他的掌心写着名字。男子手掌阔大暖和,指节处覆有不少的茧。无名指有着戴过戒指的痕迹,汉娜留心,但她没问。
男子愣住,没看她写的什么。汉娜背着光,她的轮廓滚了层金缎子,又像是虚了线的绒边。不由得失了神,思绪不知漫逸到何处。
你呢。汉娜的提问将他拉了回来。
里松珀。他答完话后,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了一只透明钢笔,正想写,可却苦于无纸,只好悬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汉娜看着他把自己框限在为难里,突然想到什么。便俯过身子去,将手伸入里松珀的上衣内口袋,摸索出一盒烟及一柄打火机。接着她扯出烟盒里的烟纸递给他,又取出一只烟抽了起来。
你怎么想到用这烟纸的。里松珀边写边问着。
我记性不太好,总是带笔忘带纸,可我又喜欢胡想,免不了要记点东西。烟纸对我来说随手易得,所以逃不了要被我涂涂画画。
里松珀写好后拿给她看。汉娜在暗里看不大清他写的什么,又不耐烦辨认。便假装看清点了点头,将烟纸凑近烟火,于是烟纸立马便被烫伤了个洞,金红的火星子迅速八方扩散,没多久就变成了一撮飞灰。
汉娜想到了什么,钉着手里的灰发愣。里松珀见她表情变得冷硬,眉头也拧紧不开。本来想着和她聊些什么,看着这样不好打搅她,只好把话吞了下去。
忽而外边就下起雨来,声响巨大且势猛,汉娜回过神。窗外雨浇如瀑,筐天筐地,雨水好似金石敲砸出这般动静。
幸亏刚才有个女生捉弄我们,我才躲进酒吧里,不然这会儿我都湿透了。里松珀打趣着说道。
是么。汉娜轻声回应。
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只是雨声阵阵,填补两人无言可对的静寂,所以其实没什么尴尬。汉娜想自己的事,泰然自若。里松珀却是略显焦灼,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
汉娜确实是不好同他讲什么。她不会过问为何他一人在这儿喝闷酒,也不想过问他为何事烦心。里松珀心里不会好受,汉娜知道她不过是打断了他情绪的进程,像是罩上了层布匹,短暂的回避。但她会离开,布匹会撤走,该要面对的情绪要继续经历。
汉娜正想着,抬头瞥一眼他,正好与里松珀对视。
我得走了,谢谢你的酒和薄荷烟。汉娜觉得无聊,不过表情仍是礼貌的。说完就起身离开。
这雨还挺大的,要不等雨停了再走,或是我送你吧。
不用劳烦你了,我家离这也不远。再说你也没带伞,怎么送我。
汉娜没有回头,径直走向门口。里松珀一直跟在她的身后,米黄色长袜引得他一笑。她走路时带起了风,松纹衣褂飘了起来滑过他的手背,是很痒的触觉。
她没犹豫,直接开门离去。里松珀本想跟上,只是这雨势太大,他只得禁锢在原地。汉娜则没有顾忌,这雨大如河海,她仍旧自若,有如走在晴空万里。
掀将起的阴风把由空而落的雨水刮得四处飞逸,汉娜步态轻松地走到路中间停了下来,仰起头观察这穹顶堆叠着的暗云。宝蓝色掺杂墨色染料不均匀的涂抹,深暗的地方是厚实的绒布渗着,微明的地方是寡薄的纱丝帕不自知地漏着。
没过多久她全身都已湿透,衣物和长发服帖在她身上,将她的身形勾勒的极为清楚。她突然想跳舞,于是雨幕里,汉娜旁若无人地跳着,也没有什么章法,或是说也不需要什么章法,因为这全然是没有必要的。她只需要跳动着,因为有人在看着她。她知道旁边有眼睛在注视着,因此跳得更为潇洒随意。她也不清楚她是随着性子跳,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汉娜知道她不用跳得多好,甚至她不能跳太久。或许这舞的性质带有一种诱引。这个词一思考出来,如临大敌,她有些吃惊,因为这不像是她会做的事。汉娜感到有点慌乱,这舞便也结的匆匆,她就这样消失在里松珀的视野里。
他望着汉娜离去的背影,直至被雨幕模糊不见,他仍旧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暗暗骂自己是胆小的。在外又站了好一会儿,才决心回到酒吧里去。
回家的路上,汉娜一直感到昏昏沉沉,也许是酒劲上来了,又或者是太疲乏。回到家后,她简单地洗了个澡,也没等头发干,睡意实在折磨人,便倒头睡去。
第二天午间醒来汉娜就是头昏,浑身酸痛。一夜都在下雨,这会子倒是晌晴,白亮的光仿佛试将人照穿。
日光太大,她闭着眼睛坐在床上,突然想到还有待编辑的文稿没有完成。交稿日期只有两三天,前些日子过于懈怠,工作一拖再拖,现在倒是没剩多少时间。
汉娜起身拉上窗帘,洗漱完后,随便吃了点垫垫肚子,接着便开始熬夜赶工。过后几天几乎是没有闲暇时间,完全投身于工作里。身体愈加不适,她只能咬牙挺过。一些事她需要去听从规则,为难也要去做。
按时交完稿件,汉娜并没有感到多轻松。脑子里好像长了一只活物,挣扎冲撞,闹得她头疼欲裂,好不安宁,全身都僵硬酸胀,活动不开。家里没有备下关于头疼脑热的药品,而安眠药、镇定剂和精神类的药物倒是有的。家周围没有药店,她只得支撑着自己下楼去酒吧找酒保帮忙。
汉娜没什么朋友,和她认识的也就那么几个人。
等她到了酒吧后,她的力气也几近耗尽,里松珀看见她便上前扶她。
怎么又是你,等我么。汉娜有气无力仍开玩笑问。
我看你那天晚上淋了雨,怕是会感冒着凉,想着没事就在这散散步,也不期望遇见什么,只是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没想到还真碰见了。里松珀扯完谎后自己都觉得荒唐。
他其实自己心里清楚,哪来的这么凑巧。日日在这等,见不着面才怪。至于什么感冒,不过寻的个藉口,借此掩饰自己的心思。
说了这么多,汉娜早没在听,昏睡在他怀里。她手里攥着钥匙,上面标明了住址,里松珀从她手里接过了钥匙。
这时候一位酒保走了过来说他可以负责将汉娜送回家去。
不用了,我是她朋友,我知道她家住在哪。里松珀回答。说完便抱着汉娜离开。
家住高层,电梯又恰逢维修,暂不运行,里松珀花了好大力气才将她送回家去。汉娜家里没什么摆设,所有家具和墙壁都控制在黑白灰三种颜色内。相比于客厅的空荡,她的房间却是堆着许多书籍。一张利落的黄花梨木床,一张稍显破落的书桌,然后就是各色书籍。
将汉娜安置好后,他抬起头发现书桌上放着各种包装纸,巧克力糖纸是有的,水果糖纸也有,只是最多的还是烟纸,里松珀瞧见不禁一笑。绕开地上堆着的书本,他走到桌前,看到每张纸上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很多。
他随意拣起一张看。
上面写着。
我暴食着黑夜款待给我的孤寂。它们巨大且难食。但我别无他法。我不停地下咽。它们似源源不断地产生。从四面的各个角落缝隙中涌入。想要包裹着我。它们像是无色寡薄的水汽。实则苦涩结实。不是虚空与假丰盈。深厚沉静下的滚滚汹涌。如此真实地让我一一撞见它的铜墙。致迷的安详饱足。是濒死的象征标志。我融化成了粉色的流体。失去知觉。
诸如此类的还有很多,里松珀读完后感到怅惘,暗暗地有些什么积压在心口,他也不甚清楚。汉娜躺在床上,睡着了眉目都是微皱着的,像是梦里有着烦心事。他突然想到汉娜醒来或许会饿,于是便去厨房熬了一锅粥,粥煮好了后,他就下楼前去买药。
由于她家周围没有药店,里松珀不得不四处询问路人,东绕西拐,这才买着了关于感冒脑热的药。
回到汉娜家里时,她已经醒了。
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汉娜看着他说道。
没,没走。
她看到里松珀全身都是汗,为她跑上跑下,心里不免有点动容。
麻烦你了吧,谢谢。汉娜语气诚恳,望着他说。
不麻烦的,那个…你饿了吧,嗯…要不吃点粥。他听到她这样讲,又被她看着,自己倒是有点不好意思,说起话来舌头都要打结。
汉娜笑着点头。
我来喂你吧。里松珀端着碗皮蛋瘦肉粥坐在她床边说。
不用的,我自己来吧。
他全然当做没听见,握着调羹吹凉,表情认真。
还不错的。汉娜尝了一口后说道。
是么,我第一次做。
里松珀每次抬头喂她时,都不敢直视着她,只好迅速地望一眼,就赶忙收回目光,生怕汉娜发现。她倒是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懒懒地望着四周,眼神无意飘着,时不时飘过他身上。
因为在病中,所以汉娜的面容有点憔悴,也没那么润泽,雪白的面颊几乎要和墙壁融成一色,乌黑的长发随意披散着,眼目里反着窗外光,幽蓝而又带绿的瞳仁容易让人想到粼粼波光的深海。如此,汉娜仍旧是耐看的,甚至是美好的。
太阳移转,日光从窗帘隙里照了进来,恰好打在他们俩身上。周围一切躲在昏暗朦胧里,只有他们是亮着的。好似一个舞台剧场,汉娜和里松珀是台上表演的人,数不清的眼睛在盯着,不知道它们什么来历,因此两人都有点不自然,不过仍是尽力在演,为他们自己而演。两个人又都无话,彼此表面寂寞,暗地里热闹,倒更像是场哑剧。
汉娜和他这样坐到了傍晚,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一碗粥吃了这么久,既在两人意料之中,又在两人意料之外。
里松珀嘱咐她按时吃药后准备离开,临走的时候同她说他明日还会再来看她。
汉娜没有回绝他,她清楚里松珀想玩什么把戏。庸常疲乏生活一步步麻痹他,他需要新鲜事物的刺激。像是一面死寂已久的暗湖,巴不得一颗石子砸在它身上,激起计数不清的水纹,惊得丛湖鸟飞,这是他乐于见到的,证明他春光依旧,宝刀未老。她愿意陪他玩这场游戏,自恃有这个资本,花样的年华,想做什么总是可以的吧。
但汉娜又并不期盼什么,里松珀同她来说关系甚浅,能够这样照顾她已实属不易,她没有立场去要求他为她做更多。
次日,里松珀待到日色昏黄才来。汉娜心里原本暗想他昨日可能只是说笑,并不当真,可他还是来了。
对不起啊,今天很多工作,好不容易才得空抽身,所以来晚了,实在抱歉啊。里松珀不好意思地站在门口。
快进来吧,没有必要道歉的,你能来已经很好了。你应该还没吃饭吧,我做了些菜,你吃点吧。汉娜倒是大大方方的。
汉娜家里的灯都是暗沉沉的,窗帘也都用地厚实来挡光。笼罩两人的像极了那夜酒吧的光线,一样的薄涩不足,但汉娜家里的光多了一点幽诡阴郁。
汉娜习惯且贪恋这种暗,里松珀略感不适。沉闷压抑情绪主动围了过来,一层又一层,绕得他有点喘不过气,像是一匹匹黑丝绸缎,仿佛他可以清晰地看到边界。
这快到夜里了,就别蒙上帘子了。屋子里闷闷的,你没不舒服么。里松珀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
我还好啊,可能,是习惯了吧。汉娜低着头说。
这时候的光没那么锋锐攻击,你会喜欢的。他边说边走至阳台,慢慢地将窗帘拉了开来。
余晖的光色缓缓涌了进来,照得两个人全身都是金绒绒的,两人都微眯着眼看一圆金黄落日逐渐消失。而后满天皆是粉紫云霓,如此迷惑梦幻,汉娜和里松珀都不发言语,静默看着。
这样的天色她有多久都没见过,汉娜也记不得了。白日里她鲜少出门,明晃晃的日光打在身上,遇不了多久她就头昏。这般强光,人仿佛可以被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毫无隐私保留。总让人疑心被窥视,不得自在。而黑夜不一样,因为感觉人和人在夜里可以做的事无限地多,暗黑可以掩盖一切,肮脏和羞耻都可以找到它们的藏身之所。汉娜喜欢这种肆无忌惮的意味,她认可这种包容。
两人无话,汉娜望着天幕直至完全夜黑。幽诡夜幕升了起来,颜色明明暗暗,像是块洗褪了色的劣质布料。从外界倾倒而入的霞光消失殆尽,稠重暗夜盖在身上。
很晚了,吃饭吧。里松珀见她望了许久,小声提醒她。
好。汉娜回应,声音很轻,像是耳语。慢慢低头看着摊开而空无一物的手掌,失了神魄一样自语,内容零散迷异。
黑色胶质流滚如深,虹霞吞灭,不足长存。汉娜碎碎地叨念着。
里松珀感觉她有点奇怪,正想要走过去看看她,汉娜就浑身一颤,原本鼓似珠玉的眼目恢复了正常,也不神神叨叨的了,好像有些什么从她身体里逃离。
他有些愣住,呆在那里,一阵失神地望着。
干站着做什么,快坐下吧。汉娜疑惑问道,就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嗯。里松珀见她不再异样,便也不好心疑其他。
一餐饭,两人都吃地顶慢,话也不多,多的只有死寂。里松珀始终无法习惯这种幽静与暗,因此总是换着法子找话题聊,企图借以击碎这巨大且压抑的气氛。但汉娜却好像并不接招,神情冷淡而游离,意兴阑珊。
里松珀感到有点自讨没趣,汉娜的冷漠态度让他失落。像是对着空幽谷絮絮自语,无人应答的寂寥。被晾在一边,没有被认真对待,他感觉羞辱,遂也略带愠怒不再同她讲话,低着头只管吃饭。
一时安静了下来,这种安静冷抑地吓人。汉娜察觉到他的不悦,却并未打算立时照顾他的情绪,而是任他如孩子般置气,自己不动声色地笑他。
里松珀匆匆吃了几口,突然就起身说要离开。
是饭菜不合乎你的口味么,还是什么其他的。汉娜佯装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晓,失望且又自责地望着他。没,只是晚了,你别瞎想。他见她这般无心,便也不好发火,气也就消了。
里松珀离开,汉娜跟了过去。他走得慢,步伐故意放地缓,给出充足的时间,让她思索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他刚走出门口,汉娜就轻轻勾住他的腰带,示意里松珀停下。里松珀侧身转头看她,汉娜倚着门框,头斜靠着望向他。楼道灯昏暗,似有似无地缠着他俩,两人好像越缠越紧,灯下她的眼眸呈现妖媚的暗紫色调,里松珀看着她,有点透不过气来。
汉娜的眼神像把钩子,欲言又止的为难羞涩神情像颗春药。里松珀像中了她的招一般,迈不开步子,说不出话来,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汉娜目光灼灼像张巨网,随时准备将他捕获。
那…你明日还来么。汉娜适时地收回目光,垂头望着自己鞋面上绣的花样。不让里松珀过分迷醉,也不给他个痛快,等他嘴馋了就收手,以免里松珀溺死在她的眼波。
他故意靠得近,凑在汉娜耳边,温热的鼻息和脸颊的热浪糅杂,两人一时都有些凝滞。
会的,你放心便是。里松珀很轻声地回复。
好啊,那我等你。汉娜仍是故意不看他,刚松了手,就羞似的绞绕着衣角的刺绣纹样,弄得全散了线,不成样子,金线头刺着光,衣摆像是燃了起来。
还要揉吗,都被你揉花了,线也虚了。里松珀弯下身,把脸凑到她面前面带笑意地问。
汉娜立即停了手,笑着把脸别过一边去不看他。
好了,我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里松珀说完转身离去。汉娜目送他离开,里松珀频频回望,笑着说回去吧。
你也别望了,快回吧,不早了。
两人都以为各自在对方心里占了多大的位置,其实不过如此。游戏和技巧的比重太多,感情关系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汉娜知道里松珀需要的是一个听话又能恰好引出情欲的女人。庞多而耗费精力的商业会议,复杂乏味的周旋,兴许还有琐碎的家务事,像他这样事业成功的男人向来早有归属的。这令他疲倦万分的生活,他急需一些桃色引以慰藉。
这段情感关系从开始就注定朝不保夕,里松珀对她有着诸多保留,因此两人关系更像闯入一处雷区,保不齐哪一刻就触雷而亡。她对此无所态度,过一日少一日也罢,只是在这游戏还能玩的时候,快活参与。
里松珀亦是担惊受怕。他早已成婚,并育有子女,他清楚他与汉娜不过玩火,婚外出轨这几个字眼烫手却又带给他强烈快感。他实于厌烦了平静毫无波动的生活,家庭的管束,事业的劳累,都是山一样压在他身上。
妻子一日日的色衰,心中难免不安多疑,里松珀对她不信任的搜查和无理取闹已到了忍受边缘,每一次争吵都给他们的关系撕了一道口子。在最近的一次激烈争吵中,里松珀的忍耐彻底耗尽,一怒之下将手中戒指取下砸在她的脸上,摔门而去。
里松珀明白他对汉娜或许有着倾心,但同样也有着借此报复的鬼心思。往日妻子狐疑他有外人,却并无证据,只是一味的猜忌,如今他倒要让她真真切切地尝尝这滋味儿。
此后,里松珀是日日都要去汉娜家里坐坐的。起初里松珀并不够胆大,有些畏缩,只是短暂停留。尔后,渐渐放起胆子来,便开始在汉娜家留宿。他常是伴着日色昏黄而来,结束一日繁忙工作后,就赶去她家中。不忍有所耽搁,尽力挤出时间陪着汉娜。
两人日常生活平凡无奇,但两人并不感到不适。汉娜从不同里松珀发生争执,从不言及多余的话,这让他异常舒心。里松珀始终对汉娜关怀备至,尽心照顾。双方都明确对方需要什么,匮乏什么,因此像是对症下药。汉娜和里松珀都极力给,想象自己是毒品,好让对方戒不掉离不开,死死套牢,各自心怀鬼胎。又想象对方是实心诚意,因着对自己的倾慕给得甘愿,仿佛自己先机占尽。其实这段情感,两个人只是活在自己的幻象,谁率先击破幻想走出来,谁才是那个赢家。
这样的陪伴使两人感情升温。里松珀常以出差为理带汉娜出游,以此有更多时间他未能陪在妻子身旁。愈加漫长的寂寞日子使得她更恨,更狐疑暴躁。每每回家,就是汹涌的争执,里松珀愈为厌倦。这样的吵闹不过是增添一分又一分的厌弃,他因此花更多的时间与汉娜相处,故意回避妻子以及纠缠的麻烦。
汉娜和里松珀都愿意去了解接触对方的圈子,更多的包容和理解使两人都很舒服,适当的空间距离使两人的关系保持新鲜。夜里,他们褪光各自的衣物,并肩平躺着,多半是无言平静,浴泡在月色水光,又或是借着银月光窥视互相,亲吻抚摸,细细探索对方的私密禁忌。赤裸相待,在某种程度上是毫无保留,一切回到最纯净没有遮掩的状态,通过肌肤亲密接触而更完满地了解伴侣。这最原始的欲望野性,解封了两人的防备,缴械投降。
而这段关系也出乎了里松珀的意料走了五年。最初的算计谋划渐渐松了手,两人都认认真真的对待双方。于里松珀来说是无弊害的,一处情感的安放地,他不求多激情的生活,年岁渐长,安静恬淡的日子已让他颇为满足。而对于汉娜,里松珀已成为她无法分割的部分,像是她的骨血。这些年她从不质问里松珀他们间的关系该如何处理,也从不索要名分,开始时自然没有这个心思,不过以为游戏,但慢慢汉娜已离不开他,情感的投入难收,牵扯太多所以无法抽离,她后来也明白自己是个见不得光的情妇,她不觉羞耻,只是开始明白原本支撑这关系的圆木在一根根撤去,总有坠跌的一日。
自从里松珀的陪伴,汉娜的精神状况稳定许多,药慢慢停了也未出现任何问题,他对于汉娜来说已经是无法离开的凭靠。她的花样年华都耗在了他身上,他要为她负责的,她是这样想着的。但里松珀见汉娜从不主动提及,他便也刻意规避。他的不作为和拖延令她难受。
多少个夜里,里松珀待汉娜熟睡后偷偷在客厅阳台与妻子通电,编造各色假话搪塞逃避,故意压低声音的怒斥,气极的咒骂。这一个个汉娜都听得清清楚楚,引来半夜的惊醒。她躺在床边,开始思考这个可以瞒骗妻孩的男子是否会用同样的手法厌弃她,她是否还要继续和他虚耗,她是否要争取些什么。常常想着想着便困意悠悠,重新滑入梦中。
这种不确定令她略感焦灼,于是在与里松珀的闲时谈聊中汉娜时不时混入些责任身份之类的问题,他的回答拐弯抹角油滑之极,让汉娜难以揣测里松珀的所想及态度。这种对话常是无疾而终,他有点意识到笼盖在他们关系上的绸子或许就要被撕破,该要面对的总要处理。但他清楚他不可能会给出令汉娜满意的交代,他不会和妻子离婚而归同汉娜,其中的利弊关系告诉他,若是他执意与汉娜一起,他的生活和事业都会遭受极大的动荡损害,这明显得不偿失。他心里实则早已想好,汉娜注定会是被辜负的那一个。
里松珀妻子在这么多年与他的撕斗中也耗费心力,情义愈渐寡薄起来,夫妻之实最终不过是名分,真正悬连在他俩之间的东西被消磨将尽。反而因此冷静了许多,慢慢看淡,给里松珀留下更多余地,不再与其争吵,给出关心体贴,性情大换,好似变了一个人。里松珀也感受到了妻子的变化,因此便也愿意渐渐重新回到家庭,花时间体恤妻子照顾儿女,夫妻之间不愉快的回忆也渐渐被抹消。里松珀妻子对他的改变亦感诧异,她的放手换来了他的回归,两人平心静气地沟通,一步步修补裂痕。互通心气,夫妻关系日渐平稳。
既回归了家庭,和汉娜相处的时间自然少了许多。起先里松珀以工作为由,汉娜信任他就并未起疑。后来常常是几日都不见,汉娜便意识到她担忧的在一点点逼近,成日胡思乱想,夜夜失眠,精神状况日益不佳。每每想到困局之境,就推翻自己的猜想,屡屡蒙骗自己,不愿相信败局地位,又或是为不致失常失控,她甘愿这样受折磨。
妻子知道他在外养有情妇,这次她不打算争吵,寻到一个适当时机,她决定同他好好谈谈。
她直接开门见山,汉娜和他的关系持续愈久就会愈加麻烦,维持两段关系这般疲惫,如果一些东西无法有结果就应该及时扯断。
他将自身想法告知妻子,安抚她说他会处理,但请给他一些时间,因为汉娜并不知道他有家室,这要她花费时间接受,另外毕竟这么些年的感情,不是说断就可以断的。
妻子表示同意,她说可以等,只要里松珀有这个意愿。而后握紧他的手说,我明白你很难,我陪着你。
这么数十多年的夫妻情分,若是能维持也是好的,加之汉娜情绪总是不稳定,有时候亲密体贴,有时候却又乖张冷僻,里松珀花心思也琢磨不透,便同她慢慢疏远起来。
相处变成累赘,他逐渐不再愿意同她继续下去。他决定摊牌。
在数十天未见面后,里松珀带汉娜出去用餐。两个人都准备借此和对方交流一番,把以前那些回避的逃脱的全都拿出来晾晾,不要再藏着掖着。
见不着里松珀的日子对汉娜来说日日都是煎熬,不过数十天却仿佛已过了数十年,她憔悴了许多。这么些年来,里松珀对汉娜透知的事太少,汉娜所了解的都是里松珀愿意告知的。但双方其实都有隐瞒,谁并没有比谁好。
出门前汉娜适当显露自己的颓态,又仔细打扮,以免里松珀对她也是色衰爱弛,失了机会。
一路两人在车上都不好言语,等着对方先开口。里松珀看她朱唇碧目,神色演媚却略有失落,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几次想要说些什么,见她落寞神情,不太忍心就把话吞了回去。但这话又似石子,吞咽不下,哽在喉间,难受焦灼。
汉娜坐在他一旁,不敢看他,头靠在窗上,目光望向窗外。街道霓虹灯光烁闪,车流人流交汇又散去,仍旧热闹的世间。车内电台节目放着复古迷幻乐,两人都没有心思听。
里松珀吞吞吐吐,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又害怕说出来。他不愿意伤害她,也不想让她哭,两难境地快要把他折磨疯了。
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你还要再拖下去么。你这样犹豫,我已清楚你要同我说什么。你再考虑清楚好吗,不要这般狠心,或许我们可以有另一个结局。汉娜打破两人之间长久无话的僵局,侧过身望着他,伸出手触摸环抱着,用情亲吻着他。她想着这种方式挽留住他。
里松珀始终不加以表态,他不敢看她,亦不敢回应她。他害怕自己彻底无情又怕自己再次沦陷,他只得一拖再拖,因为只要他不说出,一切都还有不同的余地回转。
汉娜看百般无果,丧了气一样松开手,把脸侧向一旁,无声的抽噎着,顶大的泪落在珍珠手串上,她身上宝蓝色的绒质晚裙也湿了大块。她今晚盛装,想着或许可以扳下一城,却是不如愿的下场。
两人后都无话,沉默冷寂的局面,心里却又都如击鼓慌乱紧张。
里松珀以为事态发展在他的掌握中,没想到汉娜竟清楚他的伎俩,他慌了阵脚,一时不知怎么面对。
他的犹疑让汉娜濒临崩溃,她知道她是没机会了,无论他说什么多不想伤害她,无论他说什么他不想离去,她已经是没有机会的了。
汉娜和里松珀随意吃了点就结束了用餐,都没什么胃口,本来也就只是一个幌子。
里松珀本想送汉娜到家就离开,可架不住汉娜再三恳求,于是便居宿在她家中。一回到家,汉娜当着他的面褪下自己的衣裙,又上前替里松珀宽衣解带。
里松珀任她行为,只要可以让她好受些。
汉娜认真亲吻触摸着他,每一寸肌肤都要留下她的印记,从面庞到脚背,一处都不放过。里松珀同样抚摸着她,触着仿似一块浮悬于水面的绸帕一样柔软顺滑,这令他留恋万分的躯体或许就要离他而去。
求求你别推开我,我什么都不求了,给我机会让我可以留在你身边。汉娜停止了动作,忽而塌倒在里松珀身下,双手环绕在他的腿部,声色颤抖地哀求,眼泪又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汉娜哭求了许久,实在是身心俱疲,昏睡了过去。里松珀弯腰扶她起来,把她抱回卧室。梦里汉娜呼唤他的名字,手紧紧握着他不让他走,里松珀又只得陪她安睡这一夜。
半夜里,里松珀妻子电话询问而来。他轻轻松开汉娜已无力而虚拢着的手,起身去阳台上回话。
她情绪挺不稳定的,等她明日早起时,我就同她彻底说清。里松珀故意压低声音,唯恐汉娜听见。
可她恰时的清醒,撞见这真实之极,再也无法蒙骗自欺。所有为自己砌造的幻境如今跌碎成一块块镜面,锋利地将她浑身割出血来,镜面里全是自己为假造延续这段情感的愚蠢嘴脸。
汉娜彻底崩溃。
里松珀答复完电话后回到房间。
我告诉你,你若是真的打算这样做,我一定要让你身败名裂,家庭破损,不得好死。汉娜侧躺着背对着他,放狠话说道。
你疯了吧,我跟你不可能的,我们只是玩玩,谁让你当真。里松珀听到她说的,一时气急,话便也说的无情。
她听后颤动着从床上坐起,浑身都战栗,像是有什么鬼魂钻进她的体内与她激烈揪斗。转身面对他,全身撕裂一般的痛楚让汉娜对着他嘶吼,她不时地用手捶打着自己的头颅,又或是像以往推扯着自己的身体,想要把什么逼出来。疯了一样大哭,哭到全身痉挛抽搐,四处翻滚。身上撞打出许多淤青和血口子,手心里是一大把被她自己攥掉扯断的头发。房间一片狼藉,汉娜带着血渍到处滚爬,墙壁地板处处血迹,她自己更是狼狈之至。
里松珀呆立站在房门口,被眼前的景象震吓到失去思考。待到他慢慢意识恢复过来,小心试探着想去安抚她,没想到汉娜却压制住他,骑在他身上,用双手死命紧锢着他的脖子,试图掐死他。汉娜鼓瞪着的眼有猩红色的瞳仁,吓人得恐怖,滴落的腥红的泪好像岩浆,烫得里松珀惊恐无望。他用力挣扎,没料到汉娜力气竟大得惊人,里松珀被她掐得呼吸不得,垂死边缘他奋力挣扎,推搡打斗许久后才得机会趁机逃离。几乎是慌不择路,连滚带爬地逃走,回家路上仍是心有余悸,不自觉地感到瘆人。
里松珀也像是失了神志一般,回到家后就一直自我言语,身上皆是打斗的伤痕,脖颈上一道道血痕淤青。妻子被他吓着了,无论她对他说什么,他都置于不理,失聪一样。
这样子的情况持续了数天,里松珀茶饭不动,白日里疲惫而眠,夜里就盘坐着呓语。妻子试着和他沟通,可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呆滞。里松珀妻子本想带他去医院诊治,可几天后他慢慢恢复自愈。只是不论她问里松珀那夜发生了什么,里松珀都回答不记得,却一直嚷嚷着要去见汉娜,拦都拦不住,执意要走。
两三日后傍晚的时候他悄悄出离,赶忙驱车前往汉娜家。天色阴郁极,大片乌黑云盖压在头顶,这般压抑,让人呼吸困难。
到达她家后,里松珀径直走入她房里。汉娜蜷缩在凌乱的屋子角落,身上的伤大都已经结痂,头发杂乱打结,可眼眸仍是初见的碧蓝如海,无辜无助地望着他。
里松珀赶去紧抱着她,不时亲吻着她的肩胛和锁骨,两个人都默默哭着,这样抱着直到夜深。这些天两人都乏累疲劳,汉娜和里松珀困意如潮,松软情绪裹向他们,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那天夜里窗外暴雨如瀑,惊雷劈挂,声响动荡。
半夜汉娜忽而惊醒,拧着眉头疑惑地看着躺在她身上的里松珀,狂叫着推开了他,继而冲出房间,浑身赤裸着开门跑走,里松珀见状赶紧跟了上去。
汉娜步幅很快,像是要赶去什么地方,时间所剩不多了。
暴雨砸在两人身上,略微痛感,时时隐现的夜雷将暗黑撕裂,惨白的光焰照亮了汉娜,汉娜全身洁白如似珠玉,一丝伤疤也无。街道未出现任何车辆和行人,一切显得奇异诡谲。
她从路边闯入一座公园。
高大树植生长出茂密枝叶层层叠叠,完全遮挡住雷光阵阵。脚边的丛丛灌木繁复延伸,地上的黏腐烂叶糅杂在泥里,阻碍着人难以行走。汉娜行径僻匿,在暗夜里幽诡难辨。
里松珀盲目跟从,没有它话,死死紧跟着汉娜,生怕她消失不见。
跋涉良久后,前方叶隙间有明光亮起。
汉娜用力拨开那层叠林叶,奋力冲出这片困顿许久的幽林。
眼前乍现的是一面开阔的湖,湖边缘亮着许多盏橘黄色的灯,扇形阔大叶面隐约地遮挡住了它。雨水敲落在湖面,好像一张布满皱褶的金色箔纸。
她痴望着湖面,里松珀站在她身后不语。
汉娜回头看了他一眼,突然转向纵身跃入湖中,一阵水声激拍后无了声响,里松珀遂也跟着跳了进去。
水面之下,里松珀不断下游,试图将下坠的汉娜挽救拽起。他拉住她的手,拼命向上游去。此时汉娜睁开血一样的眼睛,死死攥住他的手和衣角,将他拉入湖底。眼前一片金黄碎链,意识逐渐模糊。
汉娜霎时从梦里惊醒,拧着眉头疑惑地看着躺在她怀里的里松珀,她想起那个梦境,梦里两具被泡得发白地扭抱在一起悬在湖面的浮尸。
这很美啊,对吧。汉娜眼眸腥红,露出图谋不轨的笑意。
此刻窗外的雷闪恰好当头照亮她阴森惨破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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