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动自发

王冬生刚好在立冬那天而出生，所以他爸妈就给他取了这样一个名。倒也没什么毛病，甚至还有点儿大俗之后的大雅味道，让人听着觉得怪可爱。

王冬生在一家电视台广告部门做事，说是编导，其实不过是销售。在这个岗位上，他天天要做的事，便是不断给名录上的企业负责人打电话，通过自己一张嘴的功夫，劝说他们在自家的电视台投放广告，达成合作。至于收入嘛……不咋地。

他所面对的这些商家，通常是一些不知名的中小企。这些企业市场本来就很小，加上老板通常文化程度不高，不是目光短浅就是思想保守，要不就是胆小怕事，“有色心没色胆”有欲望却没有将之付诸行动的勇气与决心，看上去是欲望控制得十分妥当，所以这样的中小企尽管数量众多，有意愿达成合作的几率却并不高。

此外，他还有他挑选客户的原则：一、医药行业客户不触碰；二、暴利行业客户不触碰。所以对比他的同事来说，可供他选择的客户本来就更少。何况，奇怪的是，偏偏医疗与暴利行业的老板们对品牌打造这件事更加上心。也对，一个能够将盈利瞄准医疗，以填补国家医疗体系的空子，这样的企业与个人本身就不简单。往好里说他们心系百姓，往坏里说，他们什么财都敢发，拉低了某些方面的底线。

不过王冬生说，品牌建设对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来说的确重要，这是其个人坚持做这一份事业的原因。但是，现在医药和暴利行业的迷雾太大，他既不通又看不懂，所以这种客户宁可不要。“而对于选择我的客户”，他说，“我一定尽自己可能，指引它们发展，让世界知道中国品牌的力量。”

说起这番话，他常常很容易进入热血沸腾的状态。

在午休的片刻，大家填饱了肚皮正舒心畅意，是想随意闲聊几的时候，这时他就说了自己的决心，并且，他还说自己曾花一个月时间准备专升本，最后竟然通过。

这番让人将他一眼看透老底的话，他竟然也毫无畏惧地说了出来。一点不在乎这会让听的人不免生出这样的偏见：难怪这家伙看上去人品没问题，可就是少了一点什么，原来是读书太少啊！你们试想，一个花一个月时间升本的人，一个大学花一半时间去创业的人，知道真相的人们能够有多少不去怀疑其学识？

但是王冬生在这方面就是能够这么无所畏惧，最后倒也让怀疑的人在反省过后顿生一种敬佩之心。是呀，生也有涯知也无涯，凭什么断定他读书少就没学识，反过来又凭什么断定一个人读书多就自然有了风度？人们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但所谓的“气自华”必然也是需要经过一些外在刻意的经营吧！我想。

据我所知，在气度方面，王冬生胜过很多个刚毕业的本科生、硕士生，其中不乏名校。

王冬生所在的单位，所签订的客户、所接的单，一则广告通常不超过5万元，就是做出来基本上也都是每周仅在电视台播放一两次，每次估计也就播放十来秒钟的那种。因此，收入嘛，的确不咋地。好的时候——严格来说也不算太坏，并不过万，坏的时候则业绩为零，吃基本工资，这时他会被老板训斥不够勤奋。

王冬生天性淳朴，自尊自强，怎能轻易忍受他人哪怕仅仅只是态度上的侮辱？他固然是理解老板的苦心的，正因此他并不在背地里偷偷骂老板，说他万恶的资本主义私有制，却也在心里咽了一口气：难道连做人都是业绩为王了吗？难道没有业绩就等于偷懒等于没有人品？难道为了业绩就该不折手段，什么单都签？同时他也有一些这样的怨恨：老板说是说做人应该忠厚，应该宽容，应该心存爱心，甚至大谈修身养性之道。可是他们在逼走没有业绩的员工方面，是从来不含糊的。而且，他觉得老板们恐怕对暴利行业与医药行业并不顾忌，甚至十分姑息。起码一点，王冬生想，为了业绩而强调人品，这本身就是一种刻意为之的背离人本性的训练吧。

在他给自己划定的操守方面，王冬生感受到过来自老板的压力。特别是当那个月连一张单都没有成功签下来的时候，他感觉老板看他的眼神都不再是平时那种眼神，一举一动之间均显露出区别于平常的细微差别，让他感觉到了自己在被嫌恶。但是，他知道老板是不会直接赶他走的。

一方面，老板有义务继续温柔敦厚儒雅老道的形象，一方面他能力的确不坏。坏在他有时候容易想多，问题考虑得太复杂，给自己立了太多条条框框。其实，只要他简单起来，订单很容易拉得比其他人多。王冬生知道这一点。

他也知道，老板们就差直接训他一顿“你应当有奶就是娘就可以了”。只是，老板们绝不愿承认他们实际持有的是这样一种哲学，他们不会这么没有分寸。

不过，无论如何，在公司组织员工学习《自动自发》这本书的过程中，王冬生是完全认可这部书中的内容的：员工应该勤奋、员工应该主动、员工应该忠诚……他看过太多有才华有思想书又读得多的人，比如同事小李，说法一箩筐，但是行为散漫而懒惰，经常借口连篇，与忠厚老实绝缘，人家却还不能说他。一说他散漫，他说这份工作本身就没有价值，就以这两天的疫苗事件来说吧，他就会逮住机会说，“你看，难道散漫不是比勤奋更好吗？那些长生公司的销售，就是太勤奋。天道酬勤没有错，可勤奋的他们犯了法。”王冬生特别愤怒小李这样的人和他这样的说法，但是，怎么说呢，王冬生又觉得，如果这世上没有小李这种人，恐怕长生公司这样的公司的确只会更多。王冬生清醒地认识到，正因为有小李这种为公义而刻薄的嘴，老板们也不敢明目张胆说一套做一套。但无论如何，王冬生清醒地知道自己厌恶小李。同时，对待他的老板们，他也向来只是谨慎地对其保持着一种相当礼貌、尊敬、甚至敬佩的心情，这种关系中绝对没有任何亲密可言。

当然，《自动自发》这本书让他意识到，也许他应该对老板更坦诚更真诚，也许应当与老板保持更亲近甚至亲密的距离。生而为人，他想，不是应当做一个温暖的能够与周围人相亲相爱的人吗？人与人之间相处，不是确实应当远离冷漠、杜绝怀疑吗？人与人之间，应当相互多点信任！

但尽管王冬生为自己想了N种无条件信任老板的理由，最后依旧过不了脑袋中那一套“现代”观念的关。什么是现代观念？在很多人眼中，平等与自由几乎等同于现代观念的全部，确实，这两个概念很现代，现代到连马路边扫地的阿姨现在都知道嚷嚷说，我的工作并不比你的工作更低等，你没有资格看不起我。而大家也都在这一点上对扫地阿姨的说法十分认同，她们能够在感觉受到歧视时为自己勇敢辩护，也让作为路人的他们十分敬佩。此外，这两个概念确也在以它的本意被广泛使用、通行着，在他的工作生活以及与老板相处的过程中，他确实从来没有遭遇过老板对他进行人身自由的限制与人格尊严的不平等对待，甚至，在他看来，这两个概念现在几乎已经被“过度”进行现代化解读，这一点从小李的毒舌能够存活在这家单位就可以看出（老板连言论自由都是充分给予到各位员工的）。但现代观念，在他眼中，远比自由与平这两个概念多得多，复杂得多。他认为，中国已经从一个传统社会走向现代社会，因此观念上，无论自由平等，还是善良、忠厚、诚信、正义、公平……这些概念，都应该在现代拥有更好的更现代的诠释，以足够能与其所在的时代相匹配。现代概念，应当是这些传统概念全面现代化之后的概念。

但是，王冬生想抱怨的是，没有人来做这些现代化工作。没有人在意整合，人们要么全盘从古典中照搬传统智慧办起了“女德班”，要么从西方原封不动弄些稀奇古怪的概念过来与传统针锋相对，却将人性中本能向往真善美本能的那一部分也一概推翻。比如当下跟着老板与小李大家一起来学习《自动自发》的王冬生。王冬生就清醒地意识到，他自己想成为一个忠厚、诚信、勤劳的人，他希望自己能够信任与被信任，爱与被爱，他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周围有人气的好人。但是，正如小李私底下说，“去他娘的自动自发”，他的确认为老板此种行为中存在忽悠员工的成分。小李愤懑地抱怨，“老板的目标无非是盈利，这就是一切。其他所谓个性、立场、善恶、现代与传统，对他们来说，无所谓。起码现在的空气让大家相信这些无所谓，所以大家就这样心照不宣地生活在这种空气中，以这些为不成文规定。但都哪种年代了，盈利固然重要，但老板却还想用封建的思想，什么忠厚老实，来约束我们？这是怎么地？”他甚至还说，“王冬生，你应当觉醒！”“难道我质疑老板在用一套高尚的说辞来利用员工都不行么，难道无条件信任老板是我的义务？难道老板没有从我的劳动中挣取利益？难道我说我没有地方住的时候老板能够无条件将他家的地板贡献给我？我倒不是真要去睡老板家的地板，但我仅仅只是质疑，背地怀疑，连怀疑一根毛都没有让老板看到，我这样背地跟你们诉诉苦说道说道，你们就企图说我我不厚道不诚实没人品来着？难道一定要像万经理那样，‘强大自己’，才算光明正大，忠厚老实，有人品，所以人家成功？”

就小李的发言，王冬生倒觉得在他的某种姿态中，的确有些过分的内容存在，比如说聪明，在传统观念中，聪明是个坏东西，它背离厚道。为此，王冬生想批评他一点什么，但是怎么说呢，对小李和他的那一套，他终归发现自己也无力寻找论据进行批判。他所信仰的那一套，对忠厚与聪明有着截然不同的理解。再者，从事实上来说，他自己都是员工，小李站在员工的立场为作为员工们的自己争取一些权益，难道他能反过来代替老板为老板说好话，说小李说错了？如果真这样，也许小李补一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也是会让自己无可辩驳了的吧。

王冬生只能自己心里清楚明白：哎，可是你明明不是研究生么，怎么说话那么难听，那么没有姿态与修养，那么跟忠厚搭不上边，看上去就像以前的农民工，愤懑的底层人士。

“所以说，厚道就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是不能心存怀疑，是全盘接受，而不全盘接受要质疑要思考就是不厚道，不……么？”小李突然词穷，然而他这么说了出来。当时在场对小李心存看法的王冬生不禁诧异，他难道会读心术？怎么就将自己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王冬生觉得小李不切实际之处在于，假设自己是老板，他也会迫切希望自己的员工对自己真诚，对自己尽心尽力，而不耍任何手段与水分。他想起来去年离开公司的那个万经理，只见他平时憨厚得不行，但突然提出离职之后，现在听说一年过去已经快混到行业龙头老大了，合作的商家更多了，项目更大了，涉及资金更多了，还抢了这边原单位的老客户。气得这边老板不行，说这等无耻之人，怎么也会如此受到欢迎。（他这时就不会想到，万经理能够受到欢迎必然是因其通晓做人的奥义，将一个忠厚忠臣人品好值得信赖的形象经营得十分生动。）

王冬生的观念是，如果忠厚等本身不应该存在，那么任何人包括他的老板都没有理由谴责万经理。而如果忠厚，诸如此类的这些品质还是有可取之处，那么自己就应当将这些品质放在心上，跟随老板认真学习这些企业文化也无可厚非。

关键在于，王冬生认识一些自命为知识分子的人（他觉得其实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却妄自主观判断，认为老板这种群体对员工讲经讲道这样做无论如何就是违背现代精神，就是给员工洗脑，他们甚至认为错在员工没头脑。他们说试想一下无非这些情况——当一个员工遭遇老板“忠诚忠诚忠诚”的口号，他无非有以下两种心态的选择：他愿意接受老板的口号，留下；不愿意，离开。留下的员工无非心态无非是：他真心，他有能力，一直在公司默默付出；没能力，被淘汰。他不真心，他有能力，他有朝一日成为万经理；他没能力，被淘汰。

这些知识分子认为，错不在员工表里不一，而在于老板不应该给员工进行思想教育。【也有一些认为错在员工表里不一，而不是错在老板给员工进行思想教育，他们认为忠厚是中华文化优良传统美德，而老板有自由与权利决定员工读什么、奉行怎样的人生哲理，他们觉得如果一个员工不认同老板的这份自由与权利——这时他们想不起员工有权拒绝接受思想道德教育，可以在遇到这种情况时立马走人。】

而王冬生认为，就是因为这些知识分子“不懂事”，他们让他感到困惑，他们让他产生人不应该忠厚的错觉，因为在他们的语境中，一个人愿意忠厚的意思就是他自己甘愿为奴——他恨他们营造了那样一种氛围。此外，就算老板的确不应该给员工做思想教育，但当老板在实际中的确主张了忠诚之后（这种做法也不是老板们的发明，而是兜售书的那些人教给他们的，这些兜售此类书籍的人起码也都是卖弄文字之人吧），王冬生觉得他们的观点无助于解决任何问题，甚至反而可能会添乱。一个决定继续留下来的员工，特别是天性忠厚的人，如王冬生，生活中不着意进行严密的逻辑思考，从直觉来说，他总认为一个人应当表里如一将忠诚那一套学进去、执行下去。【另一派给他的错觉却是，坚守传统优秀品质非常重要，一个人在这种情况想要保存自己的人品，比如守护自己的忠厚，无论老板的这一主张会否损坏自己的利益，唯一的解决方案都只有遵守，否则就是抛开一切，离开。在这种错觉中，比如留下来的小李对企业文化心存异议，学习忠诚并不真心，铁定无疑就是他小李人品有问题。而王冬生嘛，估计也很悬，毕竟他思考了这么多。】

就忠厚，无论表演出来的还是发自内心的，王冬生确实认为这是一个人走向成功必须具备的品质。他认为一旦一个人具备了这种品质，将来无论到哪里都会有益于他个人的发展，试问人们结交朋友谁不爱忠厚之人？因此他开始觉得那些所谓的拥有现代精神的知识分子，他们之所以说老板们给员工做思想教育是洗脑，是因为他们别有用心为他们自己的无法忠诚而开脱。他想，他们一方面从来都是失败者也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成功，一方面是他们根本不具备那些老板们身上的优秀品质，如人情练达、擅长做人（做事先做人）、愿意率先牺牲个人的利益换取更大的利益。而这样的知识分子，嘴里说出来“员工表里不一没有错”简直让王冬生们的处境更加难堪，老板们会说，难道你要学轻佻的他们？嗯，他们的确轻佻，他这么觉得……

不过，说一句公道话，就算老板有理主张员工忠诚，王冬生自己也有理对老板践行忠诚跟随，但主张了一段时间后，（就算将可恶的知识分子灭了），他还是发现了一个事实上存在的严重问题，那就是不仅他自己，就连他所忠诚的对象，其实都远无法承载他发出的那份沉重的（期待与被期待中的）忠诚。

从技术层面，人人都可伪装，万经理的故事已经沉痛教训了老板们，他们已经无法相信员工的忠诚。从其他角度，正如前文所述，老板们给员工做思想教育，的确无法避开洗脑的嫌疑。而过分忠诚的王冬生，在道德层面也让他的老板们压历山大，他们思索，究竟何德何能让着小孩对自己说什么信什么？照常识来说，被忠诚的对象岂不是伟人？成为伟人的代价，通常又恰恰是常人无法承受的。何况老板们最要紧的还是挣钱盈利，而不是成为道德楷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