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沐
一
长安的秋雨，绵柔中夹杂着粗犷，十一月初的清晨，阵阵寒气充斥着火车站站前广场。
“旅客们，由桐城开往长安的2356次列车就要到站了，请各位旅客做好下车准备，长安古城欢迎您！祝您旅途愉快！”
喜出望外，又忐忑不安，一个小时前，我盼着时间快一点，现在似乎没那么迫切了，又充满了担忧。想见到他，又怕他看到自己的憔悴不堪懒梳妆。时间这个东西真的太神奇太真实，终究会让所有的车到站，所有的等待汇合，所有的谜底揭晓。
一个小时前，电话响了：“沐沐，到站以后我们在哪见面？”
“火车站太大了，我就在长安的安字下面等你。”
“好嘞！”
电话挂断后，焦急、兴奋、不安，交替地在我心中轮回。
出站口人们蜂拥而出，我努力踮起脚尖东张西望，又装作若无其事踱步，我想远远地在人群中找到他，可是又怕他看到自己的急切。那个身影太熟悉了，心心念念，仅仅人群中的一瞥，就那么轻而易举锁定在他的身上。一步一步，由远及近，由模糊而清晰。
我向他招手，他一边斜挎包，一手拉行李箱，远远地对我微笑。
“走了，沐沐，我们去打车！”
“不，我想让你体验一把我们的双层巴士“校车”――603！”我笑嘻嘻地说。
“好的丫头，你还是这个样子！听你的，我也年轻一回！”
“你本来也不老！”
我一定要他跟我一起坐二层。
“还是你坐第一排靠窗的位置。”我爱坐靠窗的位置，八年了，他记得。他把行李箱移开让我进去。这时候，我才慢慢抬起头看他：比当时少了几分英气，多了些许成熟，眼睛里还是像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样忧郁。
“等了那么久，冷了吧。”他的声音柔和而低沉，很自然牵起我的左手，我震惊而本能地往回缩，可他手掌的力量温暖而倔强，像一个磁场，让我再没有收缩的力气。他大大的手暖着我的小手，目光充满着怜爱，让我不敢触碰。
“不冷了。”我望着窗外，何止不冷，一股强大的暖流翻滚着，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毛孔。
“这是汉唐书城，长安城最大的书城之一――这是小寨，吃喝玩乐的天堂！――麻师娘，这里的串串麻辣鲜香，特别好吃――过了政法学院就要到我们学校了――”
我喋喋不休地介绍恢复了往日的“话唠开心果”，也打破了不安。他笑了，笑的释怀、坦然，却又满含担忧。
二
上林学术中心，是他下榻的酒店。离我们宿舍步行十五分钟的距离。
“我横竖觉得住这里有点亏了，这次讲学给你的可是五星级标准。”
“不亏，这里挺好，古朴典雅安静，离你近。”
我帮他收拾行李、铺床、上热水。
“沐沐，你一进来就没闲一秒钟，坐下歇会。这些不着急。”
“我不累。”不停地干活，是为了掩饰即将掉下的眼泪。
他不由分说拉起我把我手中的东西放下，我站起来，等着他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他一把把我揽在怀里，像呵护一只受伤的宠物，双臂温柔而有力，柔和的灯光中，只有我们相拥的影子。我就像受伤的小鸟依偎着他，感受着他的心跳，嗅着他的味道，没有变，一点都没有变！八年间，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我再也无法压抑心里的苦，在他的怀里哭了。
“哭吧孩子，这么大事你不哭不闹才让我担心。”
我不记得哭了多久，只觉天昏地暗，只记得他不停地给我擦眼泪，整理着额前凌乱的头发，只记得他胸前的衣服湿了一大片。如果可以，时间就在这一刻凝固吧，化为永恒，我此生无憾。
“老师，你知道吗？疼我的人都走了，奶奶最疼我她也丢下我不管了！连最后一面都没让我见上！我没亲人了，我不敢哭，不敢跟别人讲，否则跟祥林嫂有什么两样？白天强装笑颜，晚上彻夜难眠，我不想上学了老师！不想这么活，太难过！”
“这世上还有人疼你，你这样子会让他伤心，不哭了，乖，我们好好说说话。”他轻抚着我的肩和背，拉我坐在沙发上，依在他的身旁倾听。
“97年的时候，我真的找不到活在世上的意义了。拉着五岁的女儿在街上找妈妈，可是，哪里能给她找到妈妈？孩子哪里知道什么叫死？哪里能懂得死了就是永远回不来？她只会哭，只会哭，哭累了就睡着了。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是尽头。直到一个13岁的丫头闯进了我们的生活，我女儿见到她再也没哭闹过，她帮我带孩子玩、给孩子买雪糕糖果，她还给我讲笑话、唱歌逗我开心，调皮地缠着我要琼瑶小说、王小波，我帮她改随笔培养她阅读，这个聪明的丫头一点就通，她写的文章很有灵气，还频频见报。她喜欢看着我做好吃的，我喜欢看着她和女儿吃我做的好吃的，是那副和谐的画面把我从崩溃的边缘拉回。
活着吧，好好活着！为了家人，为了别让这个小丫头失望，为了生活中的这一股意外的清流，我振作起来了。我努力地把孩子抚养大，尽心地孝敬父母，还边工作边考研。孩子上初中了，我研究生毕业了，从一名中学教师变成了高校副教授……”
那个聪明的丫头是八年前的我。如今，我大三了。泪眼朦胧，往事一幕幕……他是我的恩师，我是他的得意门生，我喜欢帅气而才华横溢的他，初三时我告诉他，以后就跟他结婚，陪着他，他说我太小了，他结过婚带着孩子，跟着他会害了我。毕业了，他不理我，打电话不接，写信不回，我的心死了，他或许早已有所属，我们俩注定是两条再也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两个月前奶奶走了，这世上从此只留下我踽踽独行。我漫无目的地在操场跑步，不知道哪里是终点，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沐沐，是我。”
这熟悉的声音，我盼了八年！
“下个月我去长安有学术研讨会，去看看你。”
没有多说什么，家里的事他显然已经知道了。
“沐沐，沐沐，你怎么不说话？”
“好吧，来了联系。”
三
“小馋猫，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他拿出两个不锈钢餐盒，房间里顿时弥漫着久违的香味。
“卤煮！兔头！”我高兴得欢蹦乱跳。伸手就去抓。
“瞧你这点出息！热了才能吃！”他一把夺过来。
“沐沐，回去把你的课表抄一份给我，你上课我工作，都没课的时候你带我逛逛长安。不许因为我来了逃课，否则――”
他把我的左手放在手心，好像想起了什么，“还疼吗？”
“这么多年了，早不疼了。”
“那次打的太重了。过后我心疼了好久，这么一双娇嫩的小手，我居然用三角尺打，我怎么那么狠心！”说完，把我的手贴在他胸口上。
“告诉我，当时为什么心不在焉，现在可以说了吧。”他问的温柔而低沉。
我凝视着他，欲言又止。说吧，现在是时候告诉他了。
“那天听说――听他们说，你有女朋友了，我心里老不是滋味，就好像心爱的东西被人夺走了……”
“傻丫头！我有女朋友你就一节课胡思乱想，也不听讲了！挺会吃醋啊！”
“才不是呢！”我笑了，“那你现在结婚了吗？”
他摇摇头。
“有女朋友了吗？”
“刚刚有。”
“那也太快了吧。”我羞涩地低下头拽他的衣角。
“她一直在我心里，只是我不够勇敢，在我眼里她就是公主，我结过婚带个孩子，不落忍，怕委屈了她，可是八年了，她始终在我心里，现在我不管那么多了，我要做这个世界上疼她的那个人，用余生。我要在她最需要的时候陪着她，不许她独自伤心难过。”
我又哭了。
“不哭了，这眼睛肿得怎么出去见人！”
几分钟后，他从外面回来，手里揣着冰块，给我敷在双眼上，牵着我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四
我们手牵手，走过古城一条又一条街道小巷，长安的深秋，仿佛古城墙的一砖一瓦中都缱绻着浪漫与幸福。曾经生活以痛吻我，我还不够强大到报之以歌，没了亲人，我以为自己可能再也不会爱了，可是他让我的爱一点一点复苏着，升腾着……
十点的钟声响过，他该送我回宿舍了。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腹部绞痛地直冒冷汗，阑尾炎又犯了。上次医生嘱咐要手术，前一个月忙奶奶的后事，我相信心痛到骨髓里能让人忘记了病痛，就这样一直麻木了很久。
“都怪我，这几天让你陪我每天逛这么久，把你累坏了。”他自责而充满怜爱地看着蜷缩在怀里的我。我疼得头上直冒虚汗，没有任何力气回应，直摇头。
“去医院！”他不由分说，穿好衣服抱起我往医院走。
“不，我不――去”
不去！躺在医院的人都是丑陋不堪的，我不想让这样的自己面对他。
他的心跳，他的脚步，他的喘息，打破了午夜长安的静谧与深邃。坐在计程车后排，我静静地依偎在他身旁，只愿所有的担心和顾虑被暖化。
量体温、做检查、办住院，他一个人忙碌着。
“家属签字！”
那熟悉的字迹在刺眼的灯光下飞舞。
“不怕，有我呢！阑尾炎是小手术，等着你出来，我照顾你，把你养的好好的！”
“可是你该回去了，不能耽误你。”
“傻丫头，这个时候我能离开吗？我请假照顾你！”
泪水弥漫着我的双眼，紧紧抓着他的手，像抓着救命稻草。
手术室的无影灯下，我还是怕，我恨透了医院，恨透了签字和让家属拿主意，医院就是我噩梦的源头。想到我的妈妈、奶奶进了这里再也没出来，我开始浑身颤抖，胃痉挛。
“哎呀，主任，从来没有开过这个先例的呀！”年轻的护士抱怨着。
“拜托了张护士，难得他一片苦心。”
五
“你家属一定要我给你这个，在你手术的时候听，来，戴上吧！”
护士塞给我一副耳机。八年了，我再熟悉不过的磁性男声从耳机中缓缓流出……
“丫头，别怕！我等你，不在乎这一个小时，可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了？八年了，从你进入我的视线我就莫名地喜欢你，喜欢你的活泼、睿智、诗意，喜欢你的谈笑、大气、善良，你就那么懂我，在我生命中最灰暗的日子里闯入我的生活。我爱人去世的那年，我常常一个人抽烟，你陪着我坐着不说话，好久好久。渐渐的，有你在，我的难过会减轻许多，你的笑你的泪，一点一点印在我的年轮里。好想好好爱你，可是我这沧桑残缺的爱配不上年轻而可爱的你，丫头我心里苦呀！我忍痛割爱不理你，不回信，我是怕给不了你幸福呀！”他的声音哽咽着。
“可是我关注着你的每一步，我知道你为了跟我赌气，拼命努力，考上了我梦寐以求的长安文学院，我为你高兴。我知道你这些年经历的风风雨雨，我为你扼腕叹息。我盼着听到你的好消息――恋爱了，可是又怕那一天真的到来，我还有什么念想？你那么优秀，却看不上一个男生，我知道，你惦记着我。对不起丫头，我来晚了，我不该冷落你这么久。”
“丫头，别说世上没有疼你的人了，好吗？今后，我就是你的亲人，让我替他们好好疼你，也让我好好爱你，有我在，绝不让你伤心难过受委屈，也不许你偷偷流泪，答应我！勇敢一些，好起来，我要带你去好多地方，把我亏欠你的快乐弥补，爱你，我的沐沐丫头！此生，我愿把你捧在手心里！”
被麻痹的腹部没有任何痛觉，忙碌的医生护士也被我忽略。我仿佛在时空的隧道里翻转，一个小时后，已被推出了手术室。
兜兜转转，在白色调的病房里。
“老师，我头发没梳脸没洗，是不是好丑？”
“才没有，沐沐怎么都好看！”
“骗人！”我肆意而贪婪地对他撒娇。
“沐沐，你知道长安的什么树最美？”
“那还用说，银杏树。”
“传说当年李世民亲自种了一棵银杏树，在这里美了1400多年！”
“是的，那棵树惊艳了时光，温柔了岁月。”
“沐沐，所以我不走了，在长安，陪你慢慢变老……”
长安已近初冬，被一地金黄的银杏树叶妆点，泛起了丝丝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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