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生活

在路上的时候，风很大，路也不好走，我们多次跌倒。麻雀想要啄走我们最后一根头发、皮肤上的最后一颗盐粒。

妹妹和我抱怨不跌，最后，总算是找到一条干净的流淌的小河，上面被太阳照得波光粼粼，底下能看得清闪闪发光的碎金粒。

 这儿人迹罕至，我们从中午等到傍晚，夕阳在树林上方散发着玫瑰色的浓雾，更远的地平线上，它则像一块发着光的红玉。 我们把身上沾满了干泥的衣服在河水里漂洗干净，痛痛快快洗了澡，在树林里找了野果子和蘑菇充饥。

我们打算在这儿停下，不再往前走，一直住到我们死去。尽管这儿几乎没有人经过，住久了肯定受不住寂寞。但是，但是，难道离我们更加遥远的、我们内心渴望的人类社会真的有我们俩的一席之地吗？不，在那儿，活下去更艰难。

 一到晚上，风就在灌木丛里哗哗穿梭，我和妹妹躲在地下洞穴里，焦虑地等待天明。周边荒无人烟，没有错落，没有到这儿砍柴的人、放羊的人。每天的伙食几乎都是蘑菇和野果，河里面难得有鱼，水太清了。

我们从河床里捡了足够多的金沙，就悄悄地离开了。

 最近的一个村落，我和妹妹走了三天才到。集市上的热闹、人的声音，抚慰了多日以来我们担惊受怕的心。 我和妹妹到一家茶馆喝茶。茶馆的饭桌都摆在室外，挨着热闹的集市。我们正在那儿等饭菜，一个卖葡萄干和无花果干的村民来向我们兜卖。

我们拿金沙付给他钱。他瞪大眼睛，问道，“你们得把这些金沙换成纸币，才能花的出去。”

“好吧，但到哪儿去换？”

 “银行，或者是专门收购金子的二道贩子。”小贩说道，“你们手里面没有一点儿现金吗？”

“没有，我们一路过来，把手里的钱都花掉了，就剩下这些了。”

“好吧，老婆婆，我知道你们的金沙值很多钱，这点葡萄干和无花果干就赊给你们吧，”小贩说道，“请我喝杯茶吧，两位老婆婆。”

小贩喝了茶，开始说道，“你们从哪儿来？不过也许你们太过于年老，记忆模糊，早就忘了自己的家。我也这样，到处走，到处逛，难得回家看看。几乎没有家了，即使回到家，也待不住，好像，脚要一刻不能闲，好像家的四壁使我呼吸堵塞，不畅快，非得在大路上走走，哟喝生意，在尘土飞扬的、没有墙壁、都是天空，都是新鲜空气，都是风的大街上，呼吸才算畅快。尽管，集市一到中午，人就很多，空气不新鲜啦，早上杀的猪，地面上残留的猪血、内脏，随着温度蒸发都发出一股臭气啦，人的身上裹上泥土的汗臭味儿啦，是啊，到那时候，空气就不新鲜啦，呼吸都急促啦，到处都是人，像是一面又一面挨得紧紧的墙，但那儿也比一个劲儿呆在家里好受。因为家的空气不流通，因为家不是集市，没有很多人。而我，一离开这么多的人、这么热闹的集市，在家里面呆着，那儿窗户紧闭着，即使完全打开，也没什么风，各种破烂儿家具填满房间，无处下脚，无处呼吸，而且老婆不时唠叨你，说你挣的钱又太少，但喝掉的酒又太多，孩子们不时打架，大吵大闹，接着哭泣，在地上打滚儿，弄得身上、脸上脏兮兮的，母亲看见，又是说教，又是打屁股。

“你说，干嘛，我们把房子建得那样矮小？人人的家里，都堆满了用不着的家具、衣服、被子。想要迈开腿走两步，就撞到了墙壁，撞到了桌子椅子，被家具磕绊。外表看着，也没有美感，像是人们出于恶趣味儿的胡乱堆造。不仅仅是毫无美感，甚至是枯燥乏味，因为用的石头、水泥、沙子，就那样裸露在外，赤裸裸地摆在那儿，被风吹雨打太阳晒，愈发显得难看，显出它们本来面目的难看、恶心，因为除了它们那一丁点可怜的定义，比如说，沙子，砖头，石子，水泥，再没有别的东西，就这么一小点儿可怜的定义，想都不用想就能够知道的，再多想一下，就让你觉得恶心啦。因为它们本身包含的东西太少啦，太少啦，却又那样不知廉耻地，成群成堆地出现在那儿，让你不得不看到，走路的时候、打孩子的时候、吃饭的时候、上厕所的时候，你几乎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看到这个奇怪的、巨大的丑物，却不得不容忍，假装没看见。

 我常常不在家里面，后来，妻子把我撵出去了，孩子们不再叫我爸爸。妻子另外找了一个做木匠的人同居，做木匠能使他不得不一直呆在家里，陪着那乌泱泱一家子，听着他们制造的各种噪音。我真同情他，他的待遇不定会比我好，尽管他会挣比我多一点儿的钱，但我想，我的妻子回照样骂他成天偷懒，干活儿干得少，喝酒喝得多，吃饭吃得急，尽管那木匠一整天都坐在院子里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好像根本听不到孩子们成天打闹、哭泣似的在那儿干活儿。因为，妻子已经习惯给丈夫这种待遇了，无论这个丈夫是谁，都不能幸免。主要的在于，生活的麻烦太多，她也解不开，只好发怒了，找到一个出气筒，狠狠地把一整天心里的不耐烦都发泄出去。可怜，可怜，那木匠比我还要不如，因为他根本没法出去躲清静，还得一天又一天地呆在院子里干活儿，随时听到妻子不是骂孩子们不知道好歹，就是骂厨房里的菜刀不好使，哪个坏种把她的刀弄坏了。其实，谁会去厨房里呢，木匠不会，孩子们也不会，那把刀只不过是由于日久天长地使用，寿命到了而已。

有时候，他们也邀请我去那儿坐坐，去我从前的家，木匠和妻子一定觉得对我不住，我被撵出去后，到处漂泊，连个真正的家也没有，可怜我。但实际上，我在那儿呆上一会儿，不到吃一顿饭的功夫，就觉得那儿的窗户要么太窄，使客厅黑乎乎的，要么是家具太多，木匠一来，又为家里添了不少新家具，那些旧家具有些还摆在房间里，觉得太憋闷。

 “我是个自由惯了的人，家里的围得严严实实的墙壁和房顶，使我觉得气闷。因而，我反倒越大可怜起那个木匠来。不过实际上，我也常常利用他们邀请我吃饭的机会，好亲自去体味一下曾经的家庭生活是什么滋味儿。但我从他们身上仍然得出这种结论，我不适合那种普通、亲切的家庭生活，偶尔和睦、其乐融融，大部分时间却是喧嚣的吵闹，太令人遗憾了。我真为他们感到遗憾，生活在一个家庭中，谁都得为对方牺牲，为对方付出，但是，得到的却，恰恰少的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