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

作者: 王左先生 | 来源:发表于2018-11-06 16:14 被阅读0次

        火车轰隆隆呼啸而至,他在撺掇着的人流中找到自己的座位,放好包裹,安静坐下。他双臂环绕在胸前,头深深的靠在背椅上,开始进入假寐状态。他总是一上车就开始昏昏沉沉的睡,因为他很容易失眠,他会抓住一切带有困意的机会,迅速睡去。可是在火车上,他很难睡着,他讨厌火车。

      十岁时第一次乘坐火车,他跟随父亲去投奔远在安徽的小姨。出身农村的他,第一次接触到那样庞大的人流。他拘谨害怕,跟随在父亲身边像一片叶子在命运的大海中飘荡。那时候的火车像一头内脏臃肿腐败的怪兽,里面总是横七竖八的挤满了人,连落脚之地都没有,就算是上个厕所也要挤很久。空气混杂着各种味道,抽烟的男人在过道处木然的望着窗外,年轻的母亲拙笨的换着尿片,搭短途的工人无所谓的脱掉满是臭汗的鞋,妖媚的中年妇人身上散发着浓烈的劣质化妆品的味道。这样的空气让他快要窒息,在这以前,他最熟悉的味道是阡陌农田间绿草的味道。

      他睡着了。在恍惚中他看见了一片心形的油菜花。他知道这个场景出自哪里,他有一种能力,可以在自己的梦里剖析自己。那是她的油菜花,在她幼年时候,她曾经遇见这样一块油菜田,那种区别于自然的造型深深的打动了她,携刻在了她的记忆里。那应该是一个课间的午后,她趴在桌子上告诉他这些的时候,眼睛里泛着光。

      春天的时候,他想找到那块田,想看看那样的花。她笑着说,早就没有了。

      火车穿过一座座山峦,远方的天空变的更低,太阳就快要落下,天黑了。他与父亲此行去的目的,是要把他寄养在小姨家,这样母亲就可以和父亲一起出去打工,为这个家挣得一份温饱。临行的时候,母亲怕他水土不服,不知从哪听来的偏方,在村口的地里挖了一小块土,用桑叶包裹着塞在行李里。等到了以后,可以拿这个冲水喝。可是等他到了以后才发现,桑叶早已烂了,泥也没用了,于是只好丢掉。

      中途曾有一次转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他等着父亲去买票。他好奇的盯着眼花缭乱的各色人群。一回头发现父亲不见了。恐惧瞬间弥漫他的全身,他太小了,甚至不知道他恐惧的是什么。也许他就这样丢了,也许他会像站前残废的小孩一样趴在地上乞食。寒冷沁进每一根毛孔,像针扎一样疼。那是他一生中最恐惧的一刻。父亲买完票回到他的身边,驱散了所有的恐惧,眼泪在他眼睛里打转。他们继续前往下一程。

      有些时候,他与她几乎无话不说。但是这次的经历他从来也没有告诉她。他不愿把他真正柔弱的东西展示给她看。那时,他还是个自卑隐忍的少年,充满了防备。她也不会向他追问什么,她从来都是那样礼貌乖巧。关于她的记忆,有时候充满着错乱,他分不清时间和因果。但是每一件事,他都记着的。

      终于达到最后一站,碾转与汽车和三轮车之间,在快要晚上的时候,他和父亲到达了小姨家。小姨在几年前远嫁安徽,大概是想摆脱她出生的那座大山,她终于来到一块平原。皖北的农村非常平整,一望无际。每一家的院坝都特别大,房子后面还有菜园和池塘。这与他经验中的土地大不相同,他的家乡是一片片丘陵,翻过一道梁又是一道梁,他从未看见视野如此通透开阔的地方,这让他觉得神奇。

      在等待晚饭的间隙,父亲和小姨的公公坐在堂屋里闲聊。幼小的他局促的依偎在父亲身边。这时,堂屋里突然爬进来一只怪物,它张牙舞爪,有着巨大的钳子。在昏黄的灯光下甲壳上泛着深暗的红。他好奇的跑过去,琢磨着这个怪物,这让他十分欣喜,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生物。小姨的公公走过来告诉他,这是龙虾。那一刻,龙虾带给他的那种惊奇不亚于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初见冰块的那个下午。

      车上不时有人走动,长途火车总是让人特别疲惫,大部分的眼神都显得空洞无力。他站起来,去上了个厕所,在过道的抽烟区,他点上了一根烟。窗外黑夜呼啸而过,他趴在窗子上,用手捂着眼睛周围,想看看外面有没有灯火。外面什么也看不见,只是一片沉默的荒野。

      经过一天多的跋涉,他终于来到幼时生活过的这片土地。他没有告诉小姨一家他来了这里,他不想见她们。这是他自己的旅程,不想被亢长繁琐的礼仪和客套打搅,他只是想回来看看。他不知道路怎么走,甚至不知道具体的地址。离开的时候他十一岁,只记得一两个地名。他打算先休息一晚,明天再往乡下走。

      酒店的床铺总是有一股潮气,晚上睡得并不好。高三的冬天,他们去西安的画室集训,住在逼仄的小旅馆里,四个人挤在一间房里。男生本就邋遢,房间里凌乱不堪,充满着各种味道。女生总是很整齐,他常常想去她们的房间坐坐,和她们聊天打牌吹牛,他总是想离她近一点。但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从来也没有进去过,尽管近在咫尺。他不羞涩,他只是十分克制。这种过于执拗的克制早已融进他的性格里。

      他从市里出发到达县城,对这里他一点映像也没有,只是记得它的的名字叫定远。然后再坐公交到小镇。到了镇上以后,他有些为难了。他只记得一个学校的名字,他在那里上了一年学,也不知道那座学校还在不在。以前从镇上到村子里去要么走路要么坐个三轮。他走过几次,只记得一点点路。镇上没有什么三轮车了,也没有出租车。他在一个小饭店点了盘菜要了碗米饭,边吃边和老板攀谈起来。经过一番询问,他大概确定了他要去的地方。吃完饭,他叫了辆滴滴,离开小镇,驶向一望无际的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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