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文新:爸妈都开会去了。
1.
小时候,北票一中的教职工都住在教工宿舍里,全家三顿饭都在学校食堂吃。爸爸妈妈白天开会政治学习,晚饭过后接着学,没有时间看孩子,就把孩子送到农村的奶奶家或姥姥家。
我去的是二姨家,天天在炕上玩。炕席太旧,翘起的高粱篾划破了我嫩皮嫩肉的小脚指,疼得我大哭,喊着要找妈妈。二姨夫抱起我到院子里,吓唬我说,“别哭,大老虎来了,”然后指着一头小驴让我看。我看见了小驴又大又黑的眼睛,还有长长的睫毛,像个小姑娘一样,就不再哭了。过了好多年,我都以为大老虎就是小驴的样子。
有些老师是被从大城市下放来北票的,大城市里的主副食都凭本凭票,没办法养活多余的人口,所以他们只能把孩子送到附近别人家里,孩子们称之为”阿姨家“。那时的阿姨和现在的阿姨可不一样。那时的阿姨对孩子比对亲生孩子还要上心。孩子们并不在意很晚才来接自己去“自己家”睡觉的爸妈都去哪了。
2.
当被送到农村的孩子开始追问“爸妈都去哪了?”的时候,爸爸妈妈就把老人和孩子一起接回来。家属院里多了慈祥的王奶奶,热心的刘奶奶,胖胖的孙奶奶和瘦瘦的李奶奶。有奶奶的家里,总是有很多小孩子去玩。
我家没有奶奶,来的是姥姥。姥姥是小脚,穿着黑绒面的尖尖的小鞋,走几步路就说累得要出汗了。姥姥笃信身上出汗会溻了衣服,所以,她只要进了屋,就插上门,光着上身。妈妈当然受姥姥的教育,稍微热一点儿,也马上光着上身。所以我家大门总是关得紧紧地,没有小孩来我家玩。
忘了那时的老人们都睡在什么地方了。那时的教工宿舍,每家都只有一间屋。一铺炕睡全家。
3.
当孩子们上小学了,能在脖子上挂钥匙自己开门了,某些有老人的家里就热闹了——两口子开始为鸡毛蒜皮干仗,干得老人管也管不了,看也看不下眼,一甩袖子,回乡下去了。老人一走,两口子就恩爱如初,怀了老二,生出来后还得要去开会,老大就抱着老二到处问“爸妈都去哪了”。没办法,不得不再把老人接回来。如此反复,直到老三老四。等最小的孩子长大了,老人也老了。老人开始生病了,老人开始唠叨了,孩子们开始烦老人了。老人觉得真干不动时,就主动回老家了,再也不回来了。
当然,不是每个有老人的家庭都是一地鸡毛(有老人的家里都养鸡),关键是看那家的爸爸妈妈有多大的忍耐力。忍得下去的家庭都会被居委会授予一个“五好家庭”的小铁牌,钉在大门上。
4.
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哥哥姐姐比我大很多,已经下乡去了。我自己去食堂吃饭,自己用钥匙开门,晚上自己在家,想问“爸妈都去哪了”也没人可问。
自己在家有点儿害怕。怕的是窗台上突然冒出半个骷髅头,还怕门后突然闪过一张蓝色的脸。这些都是院里的大孩子们讲的手抄本里的故事。至今,我每次做噩梦,场景都是小时候的那个屋子。
怕得厉害时,便从屋里逃出来。也奇怪,站在黑夜里,反倒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有时,我从院子里出来,站在家属院的入口处,隔着大操场盯着学校的大门。看见大人们散会出来时,再跑回屋里,等爸爸妈妈进来,装出我一直守在屋里很乖的样子。
5.
姐姐因病从知青点儿回来了。姐姐在家里做饭,全家都不用去吃食堂了。晚上,有姐姐陪我,我也就很少问“爸妈都去哪了”。
前院的H没有姐姐。她和我一样大,有两个小妹妹都送到阿姨家去了。晚上没有人陪她。
她也听过骷髅头和大蓝脸的故事,也被吓得不敢独自在屋里呆着。而且,她比我多怕一样东西:黑夜。她黑天后不敢出门,连厕所都没法去(厕所在大操场的另一头),她总觉身后跟着一个人影。
她来问姐姐“爸妈都去哪了”,并求姐姐在黑天后到她家去陪她。她不能到我家来,因为她爸妈不许她出门。姐姐还要陪我呢,只好带着我一起去她家。
男孩本来是不和女孩在一起玩的,现在都归姐姐管了,不得不听姐姐指挥。姐姐领我们一起玩撮嗄拉哈、翻绳、踢口袋、跳猴皮筋,还在屋地上玩“划船”。就是双手搭在对方肩上,双脚并拢,让对方坐在脚面上,然后一个伸,一个缩,就像划船一样,在地面上坐着前后移动,屁股上一点儿土也蹭不着(那时屋内屋外的地面都是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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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H在初中时是同班。那时,男孩女孩已经不说话了,我俩也不例外。H在初三时就随全家回到了大城市,至今再也没见过面。但每当我见到‘青梅竹马’这个词的时候,就会想起她。
6.
同一趟房的L老师家刚生个小孩,孩子没奶奶也没姥姥,只好把孩子的舅舅接来了。孩子舅舅和我一般大,初二,就插到了我们班,我俩成了好朋友。虽然我叫她姐姐L阿姨,但我从不叫他L阿舅,我就称呼他的名字L。
初二时,我的姐姐已经到朝阳去工作了,晚上没人陪我了,不过我已经不怕自己一个人在家了,况且我经常和L及小宝宝在一起,我已经不在乎“爸妈去哪了”。
但有那么一个晚上,还是很难熬的,就是元旦之夜。
北票一中的规定是,元旦之夜,全体老师要开新年座谈会。孩子们和父母在食堂吃完晚饭后,被直接领到会议室。这是一年里唯一的一次,孩子们被允许出席父母们开的会。尽管花生瓜子水果糖都可以随便吃,但小孩子们很快就对大人们的发言感到腻烦了,都跑到走廊里去玩。
我已经到了不想与大人们掺合的年龄,L更不想。所以我们俩就得自己解决吃晚饭的问题。
好在“红光饭店”还开着,那时的法定假日很少,并且提倡在节假日里为人民服务。也许那天晚上人人都有新年座谈会可以参加,空荡荡冷冰冰的饭厅里,只有我们俩加一个抱在怀里的小宝宝。
L和我分别买了一模一样的饭菜:一块钱一盘的溜丸子,一毛钱加四两粮票一碗的大米饭。丸子是回锅的,里面没热透。米饭出锅很久了,米粒有些干硬。
以后每当吃新年晚宴时,我就想起和L吃的这顿饭。越想越凄惨。
不知L还记不记得那顿饭。可惜不知怎么问他。他姐姐的孩子稍大一点儿时,他就回到老家去了。
7.
到了高中,政治运动不像以前那么多了,爸爸妈妈很少在晚上出去开会了,就在家里看着我学习。八十年代初,家里的生活条件没有什么改变,还是那个只有一间房的屋子。屋里只有一个写字桌。爸爸妈妈就坐在炕上看着我。为了不影响我,他们不听收音机(那时黑白电视机还未普及)、也很少说话,就想陪着我,补偿十几年来陪伴的缺失。他们不知道,我当时就想一个人待在一间屋里,只希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我已经长大了,再也不需要问“爸妈都去哪了”这样的问题了。
吕文新
二〇一七年五月
于新西兰奥克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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