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很少坐长途汽车了。去姥爷家盘山道多,车一上了山,时间就漫长起来。这山到那山的距离司机一边儿开着车,还能一边用脖子上搭着的毛巾揩把汗,然后给自己点根烟。这时车头方才转过一圈,开始瞄准另一座山画圆。我本就紧紧张张的,被这么一绕便要晕车了。我是容易晕车的,在任何环境中,先要绷紧一根弦儿,我从小是这样儿。脑子里有条框,心里有固执。有的人天生能快速融入环境,水里头不扑腾便学会了游泳,这样的从善如流,与周遭相宜,我就不能。越是紧张,对抗汽车的颠簸,想着自己在吃苦头,就难熬起来,如堕阿鼻。
车过了群山,只有些草甸和裸露的山包,窗外日如车盖。草木没有情绪的兀自生长,之前虽说有些行旅的兴奋,现在晕了车,又看着路还远,觉得兴致衰败,无意思起来。记得有一回,看红楼梦,说袭人挨了宝玉的窝心脚,夜里竟呕出血来,觉得“争荣夸耀之心皆尽灰了”,我想起那些好饭菜,好热闹,现在估计无福消受了,竟有些同感。
牧民的房子,三三两两,很快没在视线里,过个十几公里,却又有了一丛。山从背后投下影,云也流的极快。那写房子刷着白石灰的院墙,连着歪歪的牛栏。没有规划,也不聚集。有一种反对农业文明瞎组织,瞎逼逼的勇气。灌木一两棵,夏天里茁壮又不拘。偶尔有马,牛围着矮树吃草,有时也半跪着,像是反刍。山风起时,便是"风马牛不相及",当中有大美好。
山里少见人,有时路边一两个打车的,扛着尿素袋要去巴扎。最近的巴扎还要走二十几里的镇上,学校也在镇上,网吧、照相馆,百货、五金、叠罗汉一样挤在公路两边的小楼上。周五有市,牛站在卡车上尾巴赶着牛蝇,屁股冲着人,羊树桩上拴着上,卖羊的靠在一旁,敞着怀喝起来。红绿的塑料制品和纺织品摆的塞不下脚了,烤肉摊子的火儿刚生起来,煤烟子就散开。车半路歇脚,我下来买瓶水,见路边一颗矮榆树。叶子积了厚土。此处有小热闹,小喧哗,灰尘满面,煤烟子乱飞,车离开这里,几公里后的地方又无人烟,云从人家门洞里进,又从窗户溜出去.
太阳偏西,坐在车窗左手的女人扯了扯车上的布帘子,挡住了太阳耀眼的触角。我困乏劳累,屁股也坐木了。前面渐渐有农田夹道,路两边的树笔直起来。路边矮墙上刷的“保护光缆”的标语鲜红又突兀,“计划生育”的就要有年头的多。目送过它们,我就离家不远了,我似乎都能瞧见我姥姥姥爷,一高一矮,门前站着,身后两边门脸上迎春纳福的春联已经掉了颜色。我来,他们总是高兴。
当时我父母是两个忙碌的年轻人,寒暑两假,夏有好花,冬有大雪。我就坐着长途车去姥爷那。路上山重,水复,草甸铺到天边。我坐着飞奔的轮子,一天沉默又漫长。我可以晕车,可以假寐,只是不能把头从天窗伸出去。虽然,一直以来,我都企图这麽做。路边的镇子上,有商店,有几毛钱的茶鸡蛋卖,有廉价的水果糖,啤酒只有常温的,玻璃柜下面倒着,落了好些灰,这样地方的杂货店简直谈不上经营二字,经营是要有同人买卖的主动,你来我往,做生意得有做生意的精神头儿。这里的店子来的是过客,路人有饥馁也不得不对付一下。那店里的中年女人一边懒懒地应付客人,一遍奶着孩子,眼也不曾抬一下。使我想起水浒传里武松一行路过十字坡,至一间店里吃酒,开店的孙二娘殷勤侍奉的情状,果然是有违逻辑,也果然藏有奸诈。镇上只有露天旱厕,蹲在里边看外面,衰草粘天,有车经过就带起风和尘埃.有人下了车支着腰站一站,抽根儿烟,车一发动,便把烟捻了,骂骂咧咧的上了车。我不喜欢这样临时的地方,人和事物好像都是权且对付,没有亲和敬,对日子也没有明亮的心思。
大多时候人在车上坐着,无甚能动性,只能瞪着眼睛看时间和空间的大辽阔,个人和情绪像点墨入海,被无限稀释。说是颠簸记,但旅程没有风波、故事,只有挨过许多电线杆和更多的沉默.旅途太长身体吃不消,上学离开家时路走了几千公里, 惶恐和想念也被拉得好长。大学里认识了一个南方姑娘,我俩住在一起,她着实有着南方人的锐气,我不喜她的个性,我们打嘴仗,动真气,后来竟不相往来。偶然,我去了她来的城市,那天,从机场到市区,路很长,半路遇上急雨,车堵成长龙。乌云罩着矮山,路边芭蕉雨里黑沉沉耷拉下来。我走在她离开家的路上,风雨不住,山川悄然。我想起这个南方的姑娘。想起我们挨过漫长沉闷旅程的相聚。
行旅颠簸,我们的时代匆忙,长亭短亭更无人送。不说再见了,希望她从容,我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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