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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否认同诗歌也是一种艺术真实?在你看来,诗人写下的意象是一种常人难以捕捉到的细节还是生造出只为显示自己高明的手段?我不问了,说这么多你连想都不想,失望了,伤自尊了。
三年前,我在自己的诊室里接待了一位病人。还记得清清楚楚,我的桌上整齐地摞好各种罕见精神疾病的案例,纸张的脚总是微微翘起,颜色也深一些。资料旁边是花瓶,高仿冰裂纹,看起来像是cèi过以后重新粘好的一样。里面没有花。我害怕又有失恋者把花瓣一片一片揪下来,我特心疼。
Ta!不!爱!你!
说来也怪,时间的抹布没有抹去那些痕迹,反而把灰尘拭去,让我看到更多枝节相交、叶蔓相攀。唯一模糊的是我的存在。科学研究表明,回忆正是一种虚构。受回忆过去事件刺激而活跃的大脑区域和因想象未来事件而被激活的区域普遍一致。而我们的大脑几乎不会察觉到其间的差异。
我无意科普,抑或是阐明更深刻的道理,只是我想不起来自己当时的存在方式,而如果我此刻主动虚构一种出场方式,也似乎没有太大问题。
碧蓝如洗,让我更加坚定地认为“天蓝色”本身是无法人工调制出来的。我的视角,一个地面上的旁观者,用手掌遮住着刺眼的阳光,直升机白色的外壳上交错画着鲜艳的红蓝条带。机舱里,我紧握把手,螺旋桨与发动机的共振和鸣,让我感觉自己正在被一万挺机关枪持续枪毙。虚构这一场面的我正纠结自己的措辞,主要是量词的问题,“一万”会不会太幼稚了?
但总比“一亿”强!那我们继续。
直升机像是蜂鸟一样熟稔于悬停动作。在玻璃幕墙前,我可以看见自己的映像,即使包裹得没有人样。驾驶员用正宗的手语对我说,“时机掌控。”我迅速检查了安全装备,然后跳了下去。如果我笔下是一个短小的无聊喜剧,那么人刚一跳下去就会猛然意识到安全装备都是好的,可问题是没有检查栓没栓到自己身上。而严肃回忆中的我,不会这样贸然虚构。直升机栓接着一条黑色的绳子,极粗,看着就让人感到安心,另一头接着我,我正忙着做钟摆运动。由于能量守恒,我摆动的幅度逐渐变小,又由于能量守恒,一阵风使我接着摆动起来,这真是成也能量守恒,败也能量守恒。
当我开悟时,是心门打开。我找到自己诊室的窗口,就是忘了关的那个。我的安全意识向来淡泊,试想,如果有小偷用同样的方式,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哦,也可以设想一下,他也会这样凄凉地悬在空中,活像一个孤单的沙袋。
不管怎样,我进了诊室,忙爬起来掸掸裤子上的土,摘下头盔挥手致谢。我的视野中被强光照出一片黑影,我静静等着它自动消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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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刚清理电脑里的文件,电脑管家告诉我,有个文件已经一年零三个月没有用过了,是否删除。我打开一看,正是这个文档。大概是当时心血来潮写的开头,后来觉得没意思就放着了。大体浏览了上面的内容,实在想不起为什么会写下这些话,而全文的第一句话又和后面有任何联系吗?
诗歌的艺术真实?我反复默念着,在家具与家具的间隙中来回踱步。我恍惚中回到那个诊所,光线充足得像是存在于一块钻石之中,均质体。
门被推开了,那时候我正在做舒展的瑜伽动作,盘腿,两条胳膊交织于脑后打成一个中国结,梵我合一,万物和谐。“坐。”我睁开眼睛,出走的灵魂恋恋不舍地回到躯壳中。您出现了什么症状吗?
症状……也算不上,只是会忍不住走神,他说。
这不是问题,走神没有任何问题,做白日梦不应该内心愧疚,只是你应该保持充足睡眠,这样更容易集中注意力。
不,我觉得我的走神非常复杂。他接着说。我回家的路延长如同无尽的五线谱流入三维空间,潮湿感给了我第五种真假相交的触觉,乌云像是潜伏在空中的热带雨林,丝缕结构宛如草书钩连出一道通路有热带鱼排成人字形游过。
他让我想起书中所写的“连觉”,一种奇异的通感病,生活与幻觉在神经末梢交织,断裂出几根色彩斑斓的线。比较著名的“学者症候群”,几乎可以用连觉现象解释。有许多人可以记诵圆周率小数点后的数万位,估计你也见过这种表演,并在心里想到,这有什么用啊,不是有毛病吗?很有可能就是有毛病。
在他们看来,不同数字的无规律组合很有可能组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或者是一连串生动的画面,而仔细去想,他们也仍猜不透数字与画面之间的关联从何而来。我回到六岁的时候,奶奶家的烧水壶蹲在地上发怒。里面的水滚起来,我知道了。这时,壶会发出持续而刺耳的尖叫,不可理喻的是,这一画面会让我联想到我那不善言辞的舅舅。由此还可以牵出另一条线来,人们推崇的所谓“记忆宫殿”, 其实就是一种人造的“连觉”,将记忆材料与画面联系起来。说白了,有人深受折磨,也有人刻意追求。
想到这里,我仿佛看见那个患者开始重影,应该是我来诊所之前喝的半杯苦艾酒起了作用。他的重影像是对物质实体的结构,六个重影彼此分离又在一端汇合,是大树和它的分杈之间的关系。六个人神态各异,象征着患者的六种欲望。他们的表情从此统一,眼神向右是构建,这是欺骗的开始。他说,我的童年充满痛苦,巨大而锋利的刀尖从雪山上切下一片北方,那是承载我的陆地。我父方的祖辈是南方人,具体是哪里人我并不清楚,江苏的一个小地方,或许是。上初中,读到历史课本里提及距今六七千年的河姆渡人,我好像被人揪住辫子,猛往水里按,水中开始浮出泡泡,有小朋友从池子旁边经过,他的母亲告诉他这就是泉眼。其实画面中只有一个头埋在水中不停供给二氧化碳的我,这池水也被工作人员收集,打算当成汽水贩卖。(请注意回忆这东西和虚构一样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变成第三人称。)
我拍拍他的肩膀,你这个走神走得有点儿快我都跟不上了。他赧然一笑,对不起。没什么对不起的,接着说吧。我也冲他笑笑,却不好把握在他眼中我自己的表情。他眼神向左,这次是回忆。他尽力地克制自己繁复的修辞与庞杂的句式结构,有种亲手摧毁自己搭建出的城堡的悲壮感。当他讲到河姆渡人熟练掌握各种建筑技巧,甚至梁柱之间已经使用榫卯接合,我飞走了,他的声音减弱,或者是渐远,我已经无法分辨。眼前的世界被约束成二维的画面,远近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他的眼神时而左移时而右移,灵活的小乒乓球,在我眼中是小圆片,调戏着我的专业知识。科学研究表明,受回忆过去事件刺激而活跃的大脑区域和因想象未来事件而被激活的区域普遍一致。(又过了一年,我再次翻出这个文档,才发现这句话在上面出现过一次。)我们的大脑几乎不会察觉到其间的差异。也就是说,他的眼神并没承载我所希望的那些意义,原因在于,他也分不清哪些事情发生在现实世界,哪些只是幻觉留下的航迹云。或许,我可以通过欺骗自己的大脑来欺骗测谎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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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在听吗,大夫?我觉得你好像非常不关心我,今天的我只是希望得到别人的倾听,我知道这很难,我用一辈子得出了这一结论。我付钱,你都不愿意听,酱紫色的脸像是心脏病患者的嘴唇,而你身上挥发出的气息,像是茴香苗馅的包子味儿羼杂着浓郁的酒气,你是人形的年夜饭!他说。
不,我在思考一些问题。我不知望向六双眼中的哪一双。你说的我认真听了,河姆渡人有着高超的建筑技巧,这里,我联想到一个理论,说是“叙事创造了人类”,你想,人类如果要把知识传递下去,就必须要讲故事,而讲故事是一种对大脑的深层次锻炼与改造。首先,为了讲故事的方便,我们不再满足于手势动作的表达,更加省力却复杂的语言诞生了,主谓宾,主宾谓,甚至宾主谓等句子结构出现在不同的地域,并逐渐塑造了当地人的思维方式。所以,我推荐你学几门感兴趣的外语,这样,你看世界的角度会大不一样。其次,(说到这里,我已经注意到他的白眼翻了起来,不是故意的鄙视,仿佛是缺氧的症状,我不得不长话短说。)讲故事需要对时间的理解,现在之外,终于出现了过去与未来。第三,关于遗忘,那个......
我忘了。
视野当中,他往窗外走去,走了出去。应该是不想听了。
窗外传来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而不是机关枪扫射的声音。是语言的冗长使他翻白眼,而不是窒息。我没有推他下去,是他自己走出窗外。他没有跳楼,外面有直升机悬停等候。他与我没有私人恩怨,只是商业关系。你测就测,我大脑中已没有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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