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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用一枝玫瑰纪念我。”
——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
小城盛传,玫瑰墓地年轻的守墓人死了,躺在一大片缠绕墓碑的巨大玫瑰丛中。
人们发现他时,他的身上铺着一层血红色的花瓣,宛如京都黄昏时十字形交叉的晚霞。他的经脉化作纠缠交错的根,双眼和口中抽出带刺的绿色荆条,顶端开出殷红的花朵,偶尔微风徘徊,轻轻摇晃。
青年看了地上的尸体有些惊讶,自己面容同地上的人一模一样——几小时前,自己明明已经自杀了。难道自己是魂灵?青年有些不可思议。为了验证这个似乎荒诞,却又是唯一可以解释的想法,他伸出手来,想去触碰实物。答案如其所思——他确确实实是个魂灵——手指竟穿过了物体,包括自己的尸体。触碰尸体的刹那,如隧洞里敲击打火石的火花,似乎大脑闪过了一瞬记忆的画面。
魂灵竟也会头疼,他捂住了头好一会儿,地动山摇般的感觉后,终究有所缓解。他长舒一口气,却又感觉少了些什么,脑中一片破碎。扶了扶眼镜,竟发现自己连何时戴眼镜都想不起来了——以往这可是记忆犹新的事情。他绞尽脑汁去回想,终于从废墟中扒出一些闪烁的碎片,只不过与眼镜无关。
很久之前,曾在一本他认为荒谬不堪且名不经传的书中,看到过这样的说法:人死后几小时,会产生魂灵,除了最重要的记忆会有模糊的印象外,魂灵的绝大部分记忆会散失在各处,只有重回故地,寻回记忆,魂灵才不会消散。
青年并不后悔自杀,故而对魂灵消散也观感不大。只是有一抹执念——那估计是生时最念念不忘的。影影绰绰,仿佛雾里看花似的,他想不起她的面容,但他记得自己爱过她。这执念催促着他寻回记忆,本能告诉他,他想再见她一面。
“那便起程吧”,他在心里暗自言道。抬头看向寂静的夜色,晚云呈现忧郁的颜色,恍如白色的葬裙,在风的吹拂下,微微翩然。天空之下,是零乱的玫瑰墓地。青年起身离去。
似乎魂灵要比寻常人行路,速度快得多,他感觉像是在空中乘风飘浮,如海上的船只,只不过更为自主。
不一会儿,残损的记忆和心中的意念,携他来到小城闹市。公路像巨大的杂毛鸟,黑羽的桥车,长羽的公交,偶尔还间或着红羽及黄羽。他想如果这只鸟起飞,高楼应该会倾斜而后轰然坍塌,城市就会变成巨大的坟墓吧,记忆可就无寻处了。
不知不觉间,他飘游至一家已经关门的奶茶店前,眼睛微微闪烁。他回忆起了一些旧事。
那时似乎是害怕世俗眼光的缘故,总怯懦地同她保持几分距离。一双比翼鸟,既没有互相靠着,更没有牵手而行。只是这么静静走着。望向远处的街头红绿灯处,有不经世的纨绔青年闯红灯后扬长而去,他不经蹙了蹙眉。她同样看见了,不过随后便转首看着他,发现其表情的变化,她微微一笑。他也转过头看向了她。
踮起脚尖,用手抚过睫毛,合了他的眼,她半开玩笑地说:“你瞪着眼的样子,看起来很凶。”
好像汹涌的怒潮清洗了海月,月光更为澄澈无尘般,他的内心柔软下去,睁开眼,对上她明朗如秋日晴空的眸子,温柔言道:“是吗?你不喜欢的话,那以后我便不这样了。”
“嗯,除非我们分开,不然可不能凶我哦”,她言语温婉。
“别胡说”,他想要伸手摸摸她的头,随即又忍住了,“直到……满城成为墓地,雨点变为红色,我们才可以分开。”
“那就说好了,一起老,一起死。”
“嗯。”
暴风骤雨般的记忆涤荡青年魂灵的头脑,他泪流满面。记不起更多的事情,只莫名感到疼痛般的悲哀,一遍遍地如海浪拍击岸滩,反复冲刷心底。明明是欢快的记忆,又为何感到如此悲戚?他不得而知。
游走彷徨,他觉得自己像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浮。不远处是步行街,人潮拥挤,年轻的恋人说笑同行。他痴痴地看着,似乎艳慕不已,又远远望向另一个方向,那里无人携行,他的眸子里却浮现出两人与共的映影。
车站将离时候,却是无语相送。正是夏末秋初的时节,残暑未消而杨柳未黄,两季的意味交织得恰到好处。行游已是尾声,她捎来的彼岸花路上便弄丢,他显得有些许懊恼。
落日西沉,残阳铺在两人的身上,他们的白衣仿佛开了朵朵红梅。血色的晚光,分明照出她蝶翅般开合的眼睫,他一时有些失神。试探性抬起手,终究咬了咬牙,像是怕惊走夜猫似的,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她的头。
“三年了,甚至连恋人的头都不太敢摸”,他低头看着她,目光爱怜,自嘲了一句。
“我有这么可怕吗?”她浅浅一笑,残阳下显得更为清美。
“怎么会呢?我只是配不上你而已啊。蝴蝶应与群花作伴,哪有甘愿同朽木起舞的。”
“那我可真寂寞啊,‘朽木’多不解风情。”
他笑了笑,“我确实有煞风景了,不必在意。”
归车将发,她道了声再见,他挥了挥手。天边划过两只分飞的暮鸦。他虽然转身离去,背影在暮光下拉得很长,却频频回首,“目送,我想再看你一眼”,心中默吟。但他究竟还是没有觅见,即使十步一回首。不知为何,内心瞬间枯死,仿佛深秋的原野,凉风吹刮。
情至深处,他甚至没有吻过她的衣袖。
后来呢?记忆突然中断,青年魂灵不禁捂了头,不断抽泣,疯狂奔跑,无意闯入了某所高中。空白的回忆又再次延续。
不久,两人便分开那时紧握的手!他得知她想就此别过时,痛苦不堪。夜中,用手捶击白色的墙壁,发出空荡的回响,用力折断了毛笔,撕碎了词章,掩面低低地抽泣。长夜漫漫,低沉的声音徘徊飘浮。
过往的记忆不断翻涌,如被风翻动的书页,屡屡出现眼前,不停折磨着他的精神,他心痛如死。他赤着脚飞奔出门,“哈哈哈哈”,他面容枯槁,头发散乱,放声大笑。他睁大布满血色的双眼,疯狂奔逃,“救救我,有人在追我,要吃了我!”记忆拖住了他,让他寸步难行。一会儿又大叫,眼神疯狂,“快,快吃了我,我甘愿投身于您腹中!哈哈哈!”
猛地抬头,望见曾与她同行的地方,两人同行的身影,她的音笑,又再次浮现。他依旧大笑,而后泪涌不止,赤脚逃亡,时而大笑,时而掩面哭泣。
泪水破碎在柏油路上,一株株玫瑰拔地而起,疯长舒展枝条,很快包围缠绕方正的楼房,小城像极了城外的玫瑰墓地,方楼为碑,清泪为尸。天空飘落下千万瓣玫瑰,纷纷扬扬,恍如血色的大雨,倾盆而下。
“应验了吗?”他带着未干的泪痕,绝望地望向天空,潋滟一身殷红色的花雨,以致分不清手脚的伤痕。
“为什么!”他不甘心地向天怒吼,“我本是诗魂,却潦倒无知音,我渴望飞翔,却困于囚牢,我一往而深,却恋人别离!”
“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是你这个腐儒!拘禁我的灵魂,怯懦守旧。还有你!倒骑青牛,胆小如鼠,只教会人无用的逃避!你!你早已死于汨罗江,用诗文麻醉了自己,也叫别人活在梦里!”
他指着九天,一遍遍地痛诉,最后喉咙沙哑,再发不出一点声音,筋疲力尽,瘫倒血似的花瓣上。用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可……这些都是我”,眼角又淌下一行清泪。
青年魂灵重拾旧事,如若又经历了一次般,心中绞痛。本是轻盈的魂灵躯体,此刻却身重千钧,脚步沉重。残月西斜,乘着月色,他的记忆已寻到绝大部分,返回了玫瑰墓地。看着自己生长玫瑰的尸体,他笑了笑,又忆起了,自己死前的光景。
她给很多的多年同学发了婚柬,因与几位朋友私交甚好的缘故,他后来也得知了。人间别久不成悲,他并没有像别离时那么沉痛,反而表现的很平静。
终究是会听见这个消息的,自己曾多次挽留却无济于事,心灵早已死去。但绝非是不再爱她,而是绝望胜过了所有。
彳亍在玫瑰墓地——为所有恋人所设的归宿,毕业后他便应聘的地方——他面容平静,向着墓地轻声,仿佛同她说话一样温柔:“我是玫瑰的守墓人,请在我死后,让我成为玫瑰的化身。”
魂灵游荡在尸体旁,他没有选择去找曾经的恋人,而是在等候,等她老去,等她灵魂的火焰变为灰烬,他依旧等待着她,等待着年少时那三个字的再次道出,即使杳杳无尽期。
黎明已至,守墓人尸体的玫瑰如天色,而魂灵守望着恋人的归来,正如守望绯红花朵的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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