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香农弥望
四方院落子厚老师插花
院子里生机勃勃,中央披着初夏的杂草,两边挂着葱郁的瓜藤,肥大的叶子一层叠着一层。牵牛花疯长了一地,现在无精打采地垂着,那晶莹的蓝白相间的花瓣,像绉纱一般软软地依偎在油绿的怀抱里。隐藏在丛叶间的露水,躲避着烈日的追捕,却在陶泥经过时,纷纷滑落下来,与陶泥来了个亲密接触。啊,凉凉的甜甜的,真美味。
狗尾巴草长得又高又茂盛,高得可以碰蔚蓝的晴空。一只食粪虫倒退着推动一个粪球,另一只食粪虫从从狗尾巴草丛里钻出脑袋,朝那圆滚滚的粪球热切地打量着。一只螳螂猛地跳到陶泥身上,又迅速地窜入茂密的叶子底下不见了,麻雀叫得欢快,在院子里飞上飞下,陶泥看了好不羡慕。婆婆纳一簇又一簇地开在石头缝里,花朵像极了蓝色的眼睛,不禁使陶泥浮想联翩,摘两朵当眼睛可好?
这都是自由和生命的气息啊,真好。
这方小小的院落,只是小屋前的一小块地,右边与之相对的是星琦家新屋前巨大而平整,目之所及一览无遗的新院子。
人之力量占据主导,用平面整齐的防水材料隔开了自然的繁琐与复杂,只能感觉到水泥地面下,土壤安静地潜伏着,偶有小草一株从夹缝中伸出头来,左右四顾,却是孑然而立。对陶泥而言,这样的地面太容易暴露自己,它选择避开,走上一条平整的水泥路,陶泥惊奇的发现这条路与那座让陶泥寸步难行的院子如出一辙。
八十年代,农村大部分道路都是泥泞小路,更好点的是泥泞里杂着石子,路上不经常踩踏的地方,依旧长着高高的蓬蒿,连高高的屋檐的缝隙中、石墙的夹缝内都杂草丛生,鲜嫩的苔藓、透明草、各种蕨类植物占据着土墙、台阶、阳台。星琦家门口的水泥路算是村子交通线里的干道,从村口转了个半个圈,蜿蜒至星琦家门口,又平平直直地拐出村子。
这条水泥路是陈安杰带领村人一起修建,由陈安杰自掏腰包。原本村人帮着村子修路是一件大善事,可是当陈安杰推掉村里干部的职务,下海经商买了车子,在水泥路上进进出出之后,村里看他的眼光就变了,原来陈安杰不是为村里行善,而是为了自己方便进出,却拿做好事的由头让村里人让出自家院落,修宽了道路,能不引起气愤?
可是当陈安杰推倒祖屋,建起水泥新房,村里人看陈安杰的眼神再次变了。
宽敞平整的院落,整洁明亮的厅堂,二楼方正透明的玻璃整块地按在高大的窗户上,一大块颜色鲜艳的窗帘遮住了室内的景致,三楼宽大的阳台放置着露天桌椅,有幸上去的人瞪大了眼睛望着穿越竹词村的开阔视野一直落到田野尽头。倒不是水泥屋多么稀奇,而是房子的造型太新奇。
房子方方正正,窗户也方方正正,墙壁几乎被窗户占去大半,就像两只硕大的眼睛挂在同样硕大而坚硬的金属房门上方,横向的平整阳台裸露在天底下。
从此,村里多以或羡慕或愤恨或嫉妒的心情谈论着陈安杰的车子、新造的房子、外边的生意,他们谈论时的感觉,让陶泥想起泥塑们困顿匮乏的精神状态。难道人类也被束缚在形象中吗?
竹枝村的房屋更多的是由木头搭成、泥巴和成、石头砌成,好一点的是石灰和着粘土的低矮老屋,形质老旧,采光薄弱。
但在陶泥眼中那些老旧的房屋也有别样的味道,仿佛岁月的刻刀将生机和颓败同时镶嵌进房屋和院子的构造中,苔藓和蒿草年年岁岁回环往复地欣荣枯槁,燕子的呢喃,虫子的往来,让生命之气回转在屋瓦房梁之内,这样的生机与衰败与星琦小屋前的绿意葱茏同样具有新鲜的活力,与山林是一个整体。有时,它会被村子悬挂着的红色条幅上醒目的文字吸引,虽还未有人身,不知道所写,却不妨碍它从那些文字上感受到执拗、疯狂、盲目、躁动的气息。
这些气息让陶泥倍感压抑。只好见之则躲。
不多久,它跟随村里一只狗儿发现了一处宽敞的院落。院落里没有种植时令蔬果,也没有杂草遍地,院子里景色怡然,自成天地,有古柏苍翠,柳叶如织,藤萝绵延,槐花吐蕊。
浓荫中可见游廊曲槛,蜿蜒如带;沿阶草、菖蒲于假山岩石间迎风错落。在一处假山水榭下,有一方水潭,莲花闭合依偎在绿叶上,晶莹玉润的花瓣,小巧别致的莲叶船,静静地停靠在水平如镜中,柳树扶风而过,荷香清清淡淡地弥散在水潭上,环绕在假山上的水榭里,飞鸟在水榭打开的雕花窗户里进进出出,蛛丝网尘,不知今夕何夕。
水榭匾额上书写着“鹿鸣亭”三字,在荒凉中叹息。原来游赏于假山,斜靠在水榭里的看客都已随风而逝,唯有静谧如回声般响彻整个院落。
院落尽头是一栋四进悬山式大屋,大屋建得雄伟,飞檐走壁,雕梁画栋,因无人居住,而荒芜破败。但那些雕刻着梅兰竹菊图案的屋脊、窗棂上,荡漾着怡然自得的沉静与荒凉自由的生机。
人的精神之力与自然之力在院落中呼啸,过去与现在并排而立,在被遗忘的幽密中,还有什么潜伏着。待陶泥长久地盯着大屋的时候,终于发现大屋的房梁和画栋被人用刀砍过,大屋的匾额上,刀痕斑斑,那上面的三个隶书字,已然模糊不清。
陶泥呆呆地望着,渐渐战栗起来,一种幽暗的、邪恶的、令人不可抗拒的力量,从远古直抵陶泥的心房,愤恨、怨怒、恶念、控制和毁灭的感觉冲击而来,与自然蓬勃的生机,人类美好的意念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扭曲的力量。
陶泥想不到,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风吹日晒,早已将过去的痕迹消散了,可是浸入到青石板里的残忍却遗留着,变成这座有两百年历史的院落的一部分。
那个人说,“你要去成为一件器皿,如若有机遇,你要被塑造成人。”这房屋,这青石板,这树木是器皿吗,人是器皿吗?陶泥呆呆地转了一圈,发现大屋后面又有院落,院落后面是一座花园,由甬道连接,皆无人居住,陶泥爬上一方圮坏的墙垣。
隔壁一家低矮的院子里,早已人声鼎沸,咒骂声,哭嚷声,摔打声,与围观者窃窃私语声夹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与此处静谧荒凉截然不同的氛围。陶泥心中大为惊奇,紧紧地盯着那个院子。
一个男子正在屋子里怒吼,却被人掐按在地上, 一个女子被两个男人从屋子里拽出来,在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路中,奋力挣扎,高声求救,却毫无用途,人群凝固在惶恐、不安中,无人敢上前帮忙。
那女子疯了一般扭动头与身子想要摆脱控制,可那两个男子神色严峻,狠狠地钳制着她的胳膊,将她拖出院子,使劲往停在路边的车子里拽,她的肚子高高隆起,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里面,蠕动。
啊,一个器皿,陶泥心中惊呼一声。
最终,她还是被塞进车子,隐约可见其在车里也在奋力挣扎,待女子被捆住手脚,按住男子(应是女子丈夫)的两人也松开了手,飞快地跑过来,跳上车开走了。
那男子好不容易站起来,呼天抢地冲出来,神情扭曲痛苦,踉跄跌倒,狼狈爬起,没跑几步,又再次跌倒,嘴里的咒骂不断,屋子里的哭嚷不息。围着看热闹的人,纷纷上前搀扶,安慰,有的阻止那男子继续无用的挣扎。
两个瘦瘦弱弱的小女孩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嘴里呼喊妈妈,被一个老妇拉住,禁锢在佝偻的身躯里埋头抽泣。
陶泥平生第一次生出想要哭的冲动,一种恐惧和悲伤在它的心头漫延,盖过了青青的庭院,盖过了鸟儿的啼鸣,盖过了存活的喜悦。它隐隐感到有一种超越意志的东西笼罩着人的世界,比起泥塑们被禁锢在固定的形中,人的禁锢何其惨烈,又何其不仁。
就在陶泥恍恍惚惚地从狗洞中钻出后不久,一个扎着红丝带的小女孩,也跟着爬出狗洞,看上去灰头土脸,衣着破旧,但是盯着陶泥远去的目光明亮,笑容灿烂。
手上的竹篮子里,装满了天胡荽、马齿笕、苣荬菜,一朵红艳的朱瑾花苞放在这些草上,让人眼前一亮。她就是令云香不喜,勒令星琦不能往来的臭丫头施碧呦。
陶泥回到小屋便闭不出户。寂静但隐藏着残忍的大院,喧闹却充满悲痛的小院,都令陶泥的心智难以承受,它在虚茫的时空中追溯着远古瓷器们积累的信息,它似乎看见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白茫茫一片虚无。小伙伴们对它的状况惊讶不已。
“受刺激了,受了很大的刺激啊。”陌索头一次不夹嘲讽地说。
“一定见到了可怕的事情。”波币说。
“可怜啊,刚从山里出来,就见到了人不美好的一面。那份想要做人的心也熄灭了吧。”陌索继续说。
“这么容易被打倒,也只能一辈子当泥了。”波币接着说。
“喂,人类从来不是美好的生物啊。”陌索对它喊了一句。
“是啊,比你所见残忍千万倍的事情都时有发生。”方格说。
“不要想这些啦。”田田说。
“看看阳光和草地就好了。”宅仔说。
“吾腹亦母腹耶,当存汝耳,岂不快哉。”虎子难得说一句。
……母腹啊,陶泥看着虎子,又看看大家,谢谢你们。它好喜欢母腹这个词啊,它想起那女子的肚子,心绪又变得黯然,肚子意味着生命呢,它失魂落魄地想。
“吾腹当存汝,吾心悦之,幸甚至哉。”虎子充满快乐地语气感染着它,它跳了进去,那冰凉的触感,令陶泥混沌的五识慢慢清明起来。这就是一个器皿啊。陶泥忍不住想。
“痛苦,是生命生长的一部分。”长吉说。
“在它看来天大的事,估计在人看来只是小事一桩吧。”方格说。
“人有时候也是极其自我禁锢的,长年累月的毫无察觉地被禁锢在某种限制内,尽管代代更新,所见都是旧的。”长吉说完长叹一声。
“自从他爸爸回来,星琦都不敢多呆呢。”波币说。
“为了让爸爸高兴吧。他希望获得爸爸的关爱很久了。”方格说。
“父子之情,母子之爱,都是人之常情。只是常情若亦难得,将之奈何?”长吉说。
“常情怎么会难得,应该很容易就得到啊?”田田问。
“常情之外,人还有很多顾忌、很多约束、很多不敢、很多恐惧。”长吉说道。
“那做人还有什么意思呢。我们心心念念做人又是为什么呢?”陌索难得静下来感慨一句。
“做人啊,不是做人没意思,是那些人,不敢有意思,害怕有意思。”长吉叹道。
“什么意思不意思 ,你们不要打哑谜行不行。”田田叫起来。
“那人说,我要去成为一件器皿,如若有机遇,我要被塑造成人。”陶泥说。
“说器皿,宅仔不就是器皿,我们是人。哈哈哈。”陌索幸灾乐祸地道。
“你不是正常人,而我是!”波币骄傲的回答。
“你别得意,方格才要哀嚎,它竟然是一面破面具。”陌索揶揄道。
“那我是什么呀!一只蚂蚁算什么呢?”田田哀嚎起来。
“器皿?虎子跟我一样呀。它是虎大王,我是小猪猪,我们是同类。太好了,我有同伴了。”宅仔如同刚发现新大陆似的,高兴地叫起来。
长吉久久思索,喟然而叹:“人类文明之初,是从造器开始。母腹怀子,器具盛物,大如房屋,小如杯碟,无不以形塑器,《易》曰:形乃谓之器。人亦具备器具之格,古人言:先自治而后治人之称大器。所以先做一个器皿,再做人,确然也。人心中若不能盛物,则如器失形,必有所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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