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尽韶华不可添

这一等就是漫长的两年,漫长到那‘他不会再离开’这种昏沉的希翼仿佛都要透出光来了。不过,父亲终究还是固执的,那挥师北进的大旗,便于建兴十二年的春天,再一次被高高举起。

蜀汉建兴十二年、魏青龙二年二月,汉丞相诸葛亮第五次北伐,遣使约吴共举。领兵十万出斜谷攻魏,屯兵五丈原,与司马宣王隔渭水相峙。亮分兵屯田,计划久驻,士兵耕杂于渭滨居民间,百姓安然如故。两军对垒百余日。

这当然是后世史书的记载,当时的我是不知道这许多的,唯一清晰记得的 ,便是他临行前来朝真观的情景,他最后一次来朝真观的情景。

那夜下着雨,父亲打着油纸伞缓步而来，“不日便要走了,果儿没什么要跟为父说的么?”

“两年,只两年而已,父亲又要去了。”窗外雷声阵阵,彤云满布,飞快的笼罩了整个汉中平原。屋内昏黄的烛光半明半暗的飘忽不定,窗外的雨放肆的似乎要与之前所有的晴朗挥手作别。

“两年,是两年啊,两年的劝农讲武,休养生息,是够了的,够了的。再过,怕是会兵力民心不稳,偏安沉沦,无所短长啊...”轰鸣的雷声将父亲的声 音一点点的压了下去。

“是啊,兵力部队的集结部署、粮草辎重的筹备运达、武械马匹的分配调度,堂堂蜀汉丞相,哪里用得着两年的时间!”我赌气似的仰头迎上父亲的目光,天仿佛也听到了我刻意的顶撞,配合似的滚着铜鼓般的闷雷。枯黄的草木自昏沉里被惊醒,一片连着一片的微微喘息,瑟瑟颤动。

“果儿,莫要这样...”父亲讨好似得对我低声道,“大业深重,若废弛日久,人心懈惰如此,再想振积弱之气,励将士之心,可就难了!”

“兴师北伐,自为国计,十几年间,纷纷之议,未有绝者。四次出征,鲜有大胜。今既预见其不可,又何必罄有用之财,耗无益之费,持固必之见,期难图之功!”我别过脸,不去看父亲愈发难看的脸色。大雨染浓着夜,水里带了昏黑铺天盖地的落下来,天色也陪着一刻暗似一刻。

“天下之事,从来都不是一人一家之事,以为可行而行之,可以利国家; 以为不可行而行之,能教民向上,使不居安忘危,亦可以利国家。”父亲顿了顿,像是要缓和这屋内呼之欲出的尖锐和不安。“亮自检平生,不敢有一事负社稷,不敢有一念负苍生,至于去就...惟有命存焉,静以俟之而已..”

静以俟之...静以俟之！父亲的每个字针扎般戳在我心上,这是...要诀别了么!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宛如这雨水要抢着落地,等不及的要混成整块整块的冰冷,遮云漫野的打下来。仿佛错过了此刻,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好,好,父亲不负君臣国家,不负蜀汉基业,负的仅仅是成都城外的小家而已!父亲是君子,君子自当忠心体国,扶危定倾,舍私情而殉大义!母亲,瞻儿,我,又都算得了什么!”

“果儿!”父亲猛地打断了我的无礼,跌撞几步到了案前,用手死死撑着案角,一阵急促的咳嗽。我心中泛起巨大的苦涩,想要冲过去抱住他,脚下却怎么也挪不动步。

“亮叨受先帝厚恩,亲承顾命,怎可不竭力尽心,以图报称!方今主上年幼,内忧外患频仍,亮不恤私情亲眷,众口悠悠,以一州之地抗对北敌,是思英烈缔造之艰,念先皇顾遗之重,不敢不矢坚素履,罄竭猷为,以成先汉悠久之治。愿有一日天下再无纷争,百姓甘食美服,安居乐业。这些,果儿...你能懂得吧...?”

我无从回答,回答了又能改变什么,他还是要离开的!想到之前许多年父亲一次又一次的出征,我和母亲便在家中日复一日的等待下去,这种无处逃避的担心焦虑就只有使得自己终日沉落。盼着他回来,但又知道回来了还是要走。今晚的我想是撑不住了,长久的生活在一种对大小事情都过分执着的惊扰中,又如何在其中得着慰藉和解脱。

“父亲要走了,必须要走的,果儿,你...你能懂得吧?”父亲又一次的询问比窗外的轰鸣更带压迫,仿佛要把千军万马的剑指山河都压到心的最底部, 只等那一句肯定的回答。

“果儿,说些什么吧...”我紧紧咬住下唇想把那快要抑制不住温存柔和压回去。他是要走的,我留不住他!心中念了千遍万遍的别走又有何用!别走,别走!他不会理的!不会听的!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将最后一丝软弱赶尽杀绝。

四周满溢的已不止是雨水。

“褒斜一路山川逶迤,道路险峻,父亲多保重吧。”

他叹了叹气,将墙边的油纸伞重新撑开,走进了雨夜里。我冲到门边去看他的背影,心中忽的软弱无力起来。我知道他的失望,他到底是没有听到他想要的回答。懊恼的情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那硬撑着的勇气安慰着自己说,等他这次回来,等他回来我就去与他和好,将他想听的话一句一句讲给他听。

好,就等他回来,等他回来,告诉他其实他说的所有我都懂得，我都知道。

可当时的我不知道的是,他这一去,便没有再回来。

蜀汉建兴十二年、魏青龙二年二月,汉丞相诸葛亮第五次北伐,遣使约吴共举。领兵十万出斜谷攻魏,屯兵五丈原,与司马宣王隔渭水相峙。两军对垒百余日,亮数挑战,懿坚壁拒守,不出。八月,东线孙吴溃败退军,同月,亮积劳成疾,卒于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