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〇一二年夏天的荣城,酷暑蒸腾,大半个城市笼罩在昏沉炎雾中。回忆十年前的往事,我都能重新感受到那要命的燥热。后工业文明的遗留物像是诅咒,使城市在深冬变成霾池,盛夏又转为热岛,想尽办法折磨寄身其中的居民们。当然,这些景象对今日的我们而言,已是常态了。人嘛,面对无力左右的事,两句牢骚后,总能劝说自己见怪不怪。
可在当时,这闷热天气还是让人难以忍受的。经商榷,一家人决定和表亲一起,到远郊租个农家院住上十几天,算是避暑。两家结伴同行,一是热闹些,免除隔绝生活的孤独感;二来平摊租金,开销会少些。我们谈妥后即刻动身,驱车前往那座唤作“鹦哥”的寨子,暂且把都市溽暑抛之脑后。
山村生活与我最初想象的大不相同,许多事物,已被城市人对乡土风光的偏好商业化了。元宝似的山丘被开发成登山小景区,果园和鱼塘做起采摘、垂钓生意,村口的破庙重新修葺一番也成了旅游景点。农家小院装修成各色风格,中式西式、古代现代,一应俱全,吸引旅人前来入住。我倒不是想批评什么,赚钱是件体面事,无可厚非。再说了,老乡们紧锣密鼓投入的可是响当当的“第三产业”,我一个旅人享受行程便是,想太多反倒自寻烦恼了。
不过,这种粗糙且缺少新意的建设,确实容易让人乏味。不高的山丘爬了,果子、河鱼的滋味尝了,小庙也是走马观花一遍就好。整个流程走下来只消三天,而我还有十天光景要打发。除在山村里闲逛,只得把其余时间交给书本填补。搬起椅子坐在农家院屋顶,赤脚踩着凉丝丝的青瓦,借自然光读书,感觉到也惬意。不知不觉一天便过去了。夕阳西垂,家家晚炊,炭火味随空气蔓延。吹着山风,远望没有人烟的羊肠小路,我才第一次在这山村里感受到真实。
同行的远房表姑是个巧厨娘,我们这些天的饭菜,都由她一人掌勺。论色香味,在家常菜里也是一等一的好。不过,饭菜再可口,出门旅行还是想吃些有特色的东西。之前交接农家院时,房东说,偏房里有烧烤架和木炭,可以自己做烤串。表弟,似是想起了这件事,便提议晚上换换口味。我和表弟不大合得来,因为除游戏之外,几乎很难和他讨论其他东西。可这提议我是双手赞成的,自制烧烤在城里不算方便,能坐在山中小院撸串喝酒自然是桩美事。于是两家人一拍即合,开始着手准备。表姑知道我午饭后会到村子里闲逛,便叮嘱我去山下的副食店买些辛香料,再带一捆串肉的竹签回来。我连声答应,拖着趿拉板走出门。
山村道路不算复杂,短短几天时间,我已经摸透了。我们的小院在半山腰,往山上走是装修更加精致的农家院,租金也贵些。往山下走,经弧形斜坡,山路在垃圾堆旁边叉成两条。一条向左伸展,连通山村其他住家,不远处的铁笼子里关着条脏兮兮的狼狗;另一条小路向右延伸,通往山脚更热闹的地段,我要找的副食店就座落在那里。
来到副食店门前,两位面庞黝黑的妇人正围坐在一起唠家常,见我走来,年轻些的从板凳上站起身,笑问要什么。我报出要的东西,她给我指指店铺最里面的货架,说自己去库房给我取竹签,我点头说好,闪身走进店面。这家店不大,是间没有窗的平房,屋顶上挂着三只灯泡,不过可能是白天的缘故吧,只有最里面那盏亮着。我在霉暗走道里缓缓穿行,向老板娘指的方向走。
我和李立武就相识在这个节骨眼上。
在货架的尽头,我踅过身,看到一个瘦弱的人正缩在店铺角落读书。他端坐在水泥地,身体靠着面破旧板扉,读得入迷,头低低的埋在书里,修长手指衔起书页的一角,好像没有注意到我。我在山村还是头一遭看到这种人物,对他手里的书也心生好奇,挤眉弄眼看不清书名,只得悄悄凑到跟前去。绕到切近,才看清是司汤达的《红与黑》,不过他手里的版本偏老,纸页像相册般膨起来,间隙很大,可见这书已反复读过多次了。
这时,那读书人终于发现了我,抬头说:
“你挡着亮光了,躲开点。”
我才发现这是个和我年岁相仿的青年,颧骨突出,肤色苍白。他语气不带感情,讲话蛮直接,带着郊县人特有的口音。照常理,听到这么唐突的话,我应该有些不悦。不过此刻,我对此人的好奇心已完全占据上风,那点所谓的世俗尊严,早就扔到脑后了。
“抱歉哈,只是想走近些看看书名,没成想妨碍你了。”
我向右跨出一步,把灯光的位置重新让出来,想继续攀谈。可读书人的心思全在书本上,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是埋头读着。我立刻联想起《红与黑》主人公于连首次出场的桥段,同样是个消瘦年轻人如痴如醉苦读。眼前景象似是19世纪的西方故事在21世纪的东方现实里重现,又好像是于连从司汤达笔下逃了出来,正活生生坐在我面前,翻阅讲述自己命运的小说。我从这短暂幻想里抽出身,对眼前人的意趣更甚,便决心将对话进行下去。
“于连这角色很有代表性啊,体现了不少小人物的命运。在理想和现实中挣扎,最终却因爱而死。”
我的话使年轻人再度抬起头,这次他开始正式打量我。我对人向来有种直觉,透过目光,可以大致判断一个人值不值得深入交流。那些眼神迟滞的,空洞惘然的,或是眼皮无神半开的,大多说不来什么。而这人眼里,有种我欣赏的光芒,一种不涣散,渴望交流所有他可知世界的光芒。
“出身寒门,生活总是不易,这点我肯定比你理解深刻。”他说。
“不过我想,这并不影响我们聊天。”
“是没什么局限,我这里有趣的人不多见。”
“对我而言也是一样。”
我们的对话不像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倒更像两个相识多年,久别重逢的老友。我们交流了不少观点,尤其关于文学和哲学谈了许多。我发现他读书与我相比不算多,但读的极精细,许多内容都能背诵出来,使我惊叹不已。我们对宗教显然有相似态度,坚信无神论又充满好奇。而对那些别人一以贯之,高声宣扬的东西,我们也都有种批判精神,渴望通过亲身阅读,发掘思想的全貌。谈到与世界的关系时我说:“这片土地上的人又狭隘起来了呢。对世界的态度这么多年,都没有大改变。”他十分赞同我的话,我也讶异于这样一位乡村青年对世界却有如此广博的认识。谈话中,我们交换了彼此的名姓。
“借几本书给我,手边能读到的我都翻遍了。”他说。
“你怎么确定我出门旅行会带书呢?”
“别人也许不会,你这样的,肯定会。”
他似是在这短暂时间琢磨透了我的秉性。借书之类的事,我多数时候是反感的,我想大多数爱书人,都有相同感受:宁可买本新书送人,也不愿把自己的藏书借出去。但对面前这位,我不打算计较此类得失。
“最近在读《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也随身带了本,不知你可有兴趣?”
“把尼采和陀翁放到一起读,你这人也是幽默啊。”
“是小说家对哲学家的挑战。”我笑了。
“殊途同归而已,不过,我是道听途说的。”
“那你现在有机会亲自检验了,要我给你送来?”
“不必,我找人去取就好。”
我没有多此一举报地址给他,毕竟这么小的村子,游客的住址简单打听一下便知道了。我们两个投入地谈了许久,以至于,我差点把走入店铺的原因完全遗忘掉。这时他说:
“我得读书了,估计你也有其他事情。”
我没觉得冒犯,反倒十分理解他的心境,无言点点头。他垂下脑袋,重新沉到书本的世界里。我随意从货架上取下两包调料(回去后,才知道忘记拿孜然了),走到门口结账。
“咋这么久?难道是和傻小子聊天了?”老板娘问。
“里面那位是您儿子?”我接过签捆,付帐。
老板娘被“位”这称呼逗乐了,笑言:
“您这人真有意思,还‘位’呢。里面那个是我儿子,在我们村,算是浪荡子的典范喽。当初大学没考上,让他出去工作也不听,打那以后就天天缩在家里看没用的。您说要是上学家里供着也就算了,这个样子靠爹妈算什么事。咋说也不听,这孩子脾气怪,真教我愁死。”
“再看书就要成废人了。”年长女人接话道。
回家路上,一面想起李母脸上的难色,一面想起他在小店中的不凡谈吐。两相比较,无名情绪占据头脑,我零七零八想了许多。
晚饭后,李立武托妹妹取走了我的书。
(二)
由借书缘故,注定了我与李立武的相识不会局限于一面之缘。也是因为借书,我后面两天的日子过得无聊之极。同表弟打局游戏,摆弄摆弄手机,和家人玩两把麻将......此类娱乐不过徒增空虚。
所以我花费更多时间在村庄里游荡,忽儿看看千篇一律的风景,忽儿胡思乱想一番。但我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和李立武第二次见面,不是因为还书,而是在那个关狼狗的铁笼子前。傍晚时分,天色渐暗,李立武痴痴望着那笼中“囚徒”,似是与整个世界隔绝了。和上次一样,对我的靠近,他没任何反应。我也没叨扰,心里明白,适当时候他会先开口。便背手站在旁边,一同观察起来。
锈蚀铁笼里关的是条德国黑背,看毛色品种是不纯的。实际上,这条狗也看不出什么毛色,异常邋遢,似是很久没洗过澡。它哈拉哈拉的伸长舌头,用肉粉色鼻头指着我俩,眉头斗在一起。这笼子卫生极糟糕,粪便如小山填满笼子下的浅沟,发出阵阵恶臭。狗儿伙食很差,不锈钢食盆里盛满泔水似的剩菜,棕色油腻里能看到鱼骨,几只苍蝇正盘旋飞舞朵颐美餐。
面对这情景,我的恻隐心再度泛滥,终于按捺不住说:
“这狗真可怜啊,这样待他,不如不养。”
“狗?什么狗?”
李立武望着笼子,语气里透出真切的疑惑。我霎时觉得这怪脾气人身上又添了些荒唐色彩,指着笼子问:
“这难道不是一条狗吗?”
李立武眯起眼睛,认真端详许久才说:
“对,是狗。”
敏感天性告诉我,一个人花这么长时间判断寻常事物的存在,不是心理问题,就是另有原因。我直截了当地询问李立武,终于了解了他眼中,那个充满丰富细节的世界。那个丰富到使人眼花缭乱,以至于失去对事物判断力的,折磨人心的世界。
原来李立武眼中的世界,和普通人完全不同。平常人可见的,只是一束花朵,一片叶子,一抔泥土;而李立武却能看到,花瓣末梢缓慢干枯的进程,叶片光合作用不断开合的小孔,泥土里喧闹的微生物市集。在他眼里,盘旋飞舞的苍蝇不单是恶心昆虫,而是由精巧零件组成的生物机器。那食盆里的,也不是鱼骨和油腻,而是搁浅在深色沼泽中,白色帆船的龙骨。细节充满他的视界,使他失去对事物常规性质的判断。投射在我这个凡夫俗子眼中的,只是一条囚禁在笼中的脏狗。而呈现在他眼中的,却是游弋在毛发波浪内的跳蚤,是如海底珊瑚般摆动的猩红味蕾,是后腿皮毛下韧带的直立......这些细节不断深化下去,使他最终能看到无数电子围绕无数原子核转动,就像在微观世界里,看到一个浩瀚无垠,无边无际的宇宙。
“所以我把大多数时间花在读书上,也许我不能亲眼得见别人眼中的世界,却能通过文字感知到。我也永远不可以离开这个山村,到城市去。因为城市生活,会有太多细节涌入视野,我承受不来。如果那样,我最终会被逼疯的。”他说。
李立武必须有选择的无视许多东西,再细小的事物,都逃不出他视线。他从不敢照镜子,很少正视别人的脸,甚至连新生婴儿的面庞他也恐惧。因为他能看到细胞的衰老,看到新陈代谢后,旧皮肤从脸上一点点剥落。也就是说,他能从每个人脸上看到死亡的过程。看到人生来必须面对,不易察觉,却每分每秒都在缓慢进展的死亡。
我毫不怀疑他口中的故事,惊异之余,也心生艳羡,想亲眼目睹一次他眼中的世界。但我也知道,这是莫大的折磨,一种和失明完全相反,程度更甚的折磨。我们离开铁笼,沿小路往荒凉的后山走。他始终侧着头,不愿与我对视,我完全理解他的苦处。我不断抛出问题,对他眼中世界的样貌充满好奇,其中很多精彩描述,至今仍清晰留在我头脑里。
我唯一没有勇气提起的,是他仰望星空时,是否能看到星斗的细节。因为我知道,如果真有外星文明存在,那么同样的细节也会在他眼中不断深化,从星球到大陆到城市到个体到细胞,最终又是一样的电子对原子核的环绕。如果我的猜想正确,那么无论是宏观,还是微观,在他眼中都是相似的无限宇宙。而一个没有终极的世界,对渺小的人来说,是多么恐怖。
我再次没想到的是,在我们友谊不断升华之际,一次纯属偶然的可怕遭遇最终使它戛然而止。这件事给我的印象,几乎和李立武的怪奇故事一样深刻。我还记得我们惊慌失措地叩响村派出所的大门(至少我很害怕),一个慵懒民警问我们看到了什么。我吓得讲不出话,所以李立武先开的口:
“仿佛是大理石色的天宫坠落下来,四根天柱扭曲弯折,以怪异姿态连接其上。条条纵横的黑色道路连通苍白大地,向前走,是一对黑白混沌的阴阳鱼,关于生命的光芒早已泯灭。穿过高低不平的丘陵,跨过柱形长廊,映入眼帘的是两座细腻的山峰。那山顶不似珠穆朗玛,积满皑皑白雪,而是用两颗粗糙红宝石加以装点。通过两山鞍部是浩渺平原,沿美丽纹理向远方伸展,在......”
李立武的话没说完,便被民警掴了一巴掌。
“龟儿子!成天不务正业!净他妈说废话!”
“你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民警见我不是本村人,稍客气了些。
我从余惊中稳住心神,说:
“一个女人...赤身裸体......死在后山草丛里。”
后面的事情,便没什么戏剧性可言。配合两天调查,排除嫌疑,两家人的好心情也一扫而光,决定提早离开。那后山女尸案的结局,我也就无从知晓。
驱车离开的清晨,李立武的妹妹叩响院门,把两本书送还给我。那书不复过去崭新的样貌,好像是在短短几天时间里,被人读了许多遍。我叫住转身离开的小姑娘:
“告诉你哥哥,以后有机会我再来看他。”
小姑娘转过头说:
“我哥说了,你不会再回来的。”
她说完便蹦蹦跳跳地走了,留我捧着两本书呆立在原地。
不过,李立武的判断的确没错。后来我又去到很多地方,见识过许多渴望禁锢别人,和被人禁锢的人,但那个小山村却再没回去,也就不知道他后来的人生际遇如何。
我今年三十岁了,有时,还是会想起那个住在鹦哥寨的怪人李立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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