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慢慢地流，花儿慢慢地开，人们在街上慢慢悠悠地走，炊烟一寸一寸弥漫，直到把整个黄昏装满。
第43章 一页大理
葛青终是没能撑过这个冬天，在春节的前一周，离世了。
葛素衣是在早晨起来给葛青送干净衣服时，发现的。他仰面躺着，面容安详，安安静静地睡着，像陷入了一场美梦，怎么也喊不醒。葛素衣一声声叫着“爸”，哭到在地。
葬礼是在北京举办的。遵照葛青的遗愿，葛素衣没有通知多少人，只有一些亲友到场，葬礼办得隐秘而低调。
朱颜素着脸，一身黑衣，在葛青的遗像前站了很久。她一直觉得来日方长，可是生命来来往往，没有来日方长。人活一世，到底图个什么呢？想起与葛青唯一的两次见面，她忍不住流下几滴泪来。这个人，猝不及防地闯入她的生活，又猝不及防地离开，她甚至还来不及叫他一声爸。这辈子他和她叫命运捉弄了，下辈子无论爱还是恨，他们都不会再见了。
自始至终，周屏风都没有出现。朱颜没有告诉周屏风，葛青离世这件事。他们已经不联系好多天了。周屏风倔强，朱颜更倔强，他不联系朱颜，朱颜也坚决地不联系他。
葬礼后，葛素衣在墓地待了很久，朱颜陪她站着。姐妹俩有过一次交谈。
朱颜问：“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葛素衣说：“先陪妈妈一起过完春节。然后按照爸的遗愿，处理一些事情，事情都结束后回法国继续念书。爸希望我好好完成学业，我不能辜负他的期望。爸交代的事，你也要多上心……”
朱颜点点头：“你放心，我会记住他的话。”她有点舍不得葛素衣了，心里涌起离别的惆怅，每见一次，她对这个妹妹的喜欢就多一分。
“你那个家，还好吗？”
“还好。”
和朱颜一样，葛素衣其实也没有家了，她妈妈和葛青离婚后，又组建了新的家庭，过起了二人世界，她这个女儿反而成了外人。
朱颜问：“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你之前说想要见一见我男朋友，现在还想见吗？”
葛素衣摇摇头：“没有这个必要了。我现在，谁也不想见了。”她看着朱颜，欲言又止，最后拉住朱颜的手，认真地说，“姐姐，你一定要幸福。”
朱颜猜到了会是这样，是的，他们没有必要见面了。
“好好照顾自己。”她拥抱了葛素衣，她们都是彼此最亲近的人了。
朱颜消沉了几天。她准备好了，要一个人度过这个特别的春节了。按照原本的计划，她是要和周屏风双飞到大理，在那里度过一个甜蜜又浪漫的假期的。现在两人冷战，互不理睬，甜蜜不复存在，浪漫更无从说起。
想了一夜，朱颜最后做了一个决定。机票和客栈是早已订好了的，不能退。既然这样，干嘛要浪费呢？没有周屏风，她就活不下去了吗？离了他，地球就不转了吗？一个人度假更自在，周屏风不在更好，说不定还能开展一段艳遇呢。
她决定了，自己一个人去大理。生而为人已经是一件很抱歉的事情，为什么不对自己更好一点？
大年初一，朱颜登上了飞往大理的航班。她选的是商务舱，登机后，她换了拖鞋，调整好座椅，系好安全带，然后戴上眼罩睡觉。这是朱颜的习惯，不管飞机还是火车，她一粘座位就能睡着，往往一觉醒来，就到目的地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朱颜听到空姐甜美的声音从广播里传出，广播里说，航班还有15分钟就要抵达大理了。
她感觉有人在拨弄她的头发，她瞬间清醒了，扯下眼罩，发现周围的乘客，看书的，带着耳机看电影的，睡觉的，开着电脑处理文档的，每个人都在专注自己的事情。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准备继续睡，转头一看，发现旁边的座位，坐了人了。
她觉得奇怪，按理说，这个位置是周屏风的，她没有退票，航空公司就不可能再卖给别人。那这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干嘛霸占不属于他的座位？她盯着那人看了几眼，发现他用帽子盖着脸在睡觉。她正疑惑，那人拿开帽子，冲着她露出了笑脸。
“哈喽。”他说。
“怎么是你？”朱颜睁大了眼睛。
周屏风笑嘻嘻地说：“惊喜吗？”
“你……”
周屏风捉住朱颜的手，压低声音说：“这是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怎么能不要？”
“你不是喜欢冷战吗？不是不理我吗？”朱颜掰开周屏风的手。
“小傻瓜，这样我才能给你惊喜啊。”
“你这样对我不是惊喜，是惊吓。”朱颜别过脸，懒得看周屏风，“我还想着一个人到大理，来一场艳遇呢，这下我的计划全都乱了，真讨厌。”
“你还想着艳遇？”周屏风凑上来，压低声音说，“你怎么舍得？”
“哼，坏人。”
“坏人是一个温柔的骂名。”
“哼。”
“我发誓，再也不和你冷战，再也不敢不理你，你原谅我，好不好？”
“不好。”
“小傻瓜，小宝贝，小可爱……”
周屏风摇晃着身子，撒起娇来。
朱颜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喜洲之于大理，是一个特别的所在。这个洱海畔的古老小镇，安静，沉默，恰如一位古稀老者。
那一周，朱颜和周屏风住在喜洲。白天，他们租一条船，顺着洱海划。头顶是蓝天，后面是黛色的苍山，身边是翩跹的白鹭和水鸟，洱海的水像彩带一样安静，他们划着船，就像在画廊里穿行。
傍晚，夕阳落山后，他们登岸去街上找吃的。这里的丰富，出乎朱颜的意料。小小的一条街，所有你想吃的，这里都有，米线、饵丝、烧耳块、稀豆粉、披萨、火锅、日本料理……朱颜大开眼界，冲着这份丰富，她甚至有了一个念头，想在这里买一座房子，以后老了，退休了，就来这个地方生活。
在喜洲，时光流淌得特别缓慢，水慢慢地流，花儿慢慢地开，人们在街上慢慢悠悠地走，炊烟一寸一寸弥漫，直到把整个黄昏装满。几天里，他们都是这么过的。划船，爬山，散步，或者就待在客栈，一壶茶，一本书，再放点音乐，让灵魂追上身体，觉得这才叫生活。
朱颜和周屏风聊各种话题，音乐，电影，童年，各自的糗事，朱颜敞开了心扉，可是周屏风，却总是有所保留。这让朱颜有些微不快。
假期最后一晚，两人出去，找了间小酒吧喝酒。周屏风一反常态，喝得有点多。酒一瓶瓶上来，他一杯杯喝下去，脸红起来，头发搭拉在额前，眼睛却更亮了。
朱颜是第一次看到周屏风喝这么多酒。他喝酒后的样子，跟平时很不一样。朱颜试着阻止，周屏风不让，继续喝。他说：“你就让我放肆一回。”朱颜便不再勉强。她想，他也许是压抑得太久了。
周屏风眼睛湿漉漉的，看着朱颜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有很多事瞒着你？”
朱颜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怔了一下，说：“是吗？”
周屏风说：“我确实瞒了你一些事。我的故事，你想听吗？”
朱颜点点头，她自然想听。
周屏风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我并不是罗兰的亲生儿子，我是她捡回家的。”
朱颜吃了一惊，这是她从来没想过的。她分不清周屏风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
周屏风继续讲他的故事。“我是一个弃儿，我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从我记事起，我就在流浪……”
“对不起……”朱颜说。她觉得很抱歉，她不想因为自己的执拗，而牵出他不愉快的记忆。
周屏风说：“没关系，我也想对你坦诚。你不是问我童年的事吗？我不是不想说，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说。你知道吗？我的童年跟你们的不一样。别的小朋友在幼儿园唱歌跳舞的时候，我在街上流浪，别的小朋友跟爸爸妈妈撒娇的时候，我在垃圾桶里找东西吃，别的小朋友跟爸爸妈妈去游乐场的时候，我在担心怎么才能穿暖吃饱……”
“对不起，对不起……”朱颜握住周屏风的手，鼻子一阵阵发酸。她想象不到，他的人生曾那么苦，她也没法想象，在流浪的日子里，幼小的他是如何度过那些看不到光亮的漫漫长夜。
“我很庆幸，7岁那年，我被现在的爸妈收养了。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是一个霞光满天的傍晚，我走在路上，被一只野狗追，我拼命地跑啊跑啊，跑上一个山坡，眼看着野狗就要追上来了，我一着急，摔了一跤，从山坡滚了下去，摔断了腿。我大声呼救，过了好久，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有人过来了，是罗兰妈妈。她发现了我，把我捡回去，送去了医院。腿好了后，她收养了我。她和周明轩爸爸一起抚养我，教我读书识字，让我跟爷爷学画画，后来，还送我出国留学……”
朱颜悲伤地看着周屏风。如果一个人需要把自己已经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把血淋淋的伤口展露出来，才能证明自己的坦诚，那她宁可不要。她宁可他隐瞒一生一世。
她把周屏风的手抓得紧紧地，说：“他们都是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
“我的命是他们给的，我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在报答他们。”周屏风的眼泪啪嗒一声掉下来，哽咽着说，“我不知道还要报答他们多久……”
“报答他们是应该的，你放心，以后我会跟你一起，孝敬他们，报答他们。”朱颜搂住他的肩膀，像是安慰，又像是表决心。
“我一直都过得很孤独，我不知道怎么去爱人。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伤害了你，那一定不是我本意。”周屏风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朱颜慌了，她见不得男人流泪。她觉得，这都是自己的错，她不应该对他的过往穷追不舍。她摸着周屏风的脸，说：“你不会伤害我的，你一直都对我很好很好的。”
周屏风还要喝酒，朱颜阻止了。她买了单，搀起周屏风，两人摇摇晃晃地走出酒吧。
回到客栈，朱颜扶周屏风在床上躺下，找了一条干净毛巾，用热水沾湿了，给周屏风擦脸。她一下一下擦得很认真，周屏风忽然拉住她的手，嘴里喷着酒气，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样，嘟囔着说：“不要离开我。”
看着他的泪脸，朱颜的心变得很软。她决定，再也不追究周屏风的过去了，谁还没点过去呢？她拭去他脸上的泪，说：“我们好好的，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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