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 4月24日 星期二 阵雨
父亲是个小白脸从记事起,我觉得父亲和周围的人不一样。他干净,儒雅,说话时脸上微微带笑,像三月的阳光,和煦温暖。
外人常常以相貌来猜测他的职业:医生还是老师?其实,他是一个农民。相由心生,这跟父亲平时喜欢读书写字有关。在那个物质匮乏,精神贫瘠的年代。他压缩着日常开支,订阅期刊,抄乐谱,练口琴,追寻他的另一个精神世界。
我刚上学,父亲掏出书让我跟他念毛泽东的《卜算子.咏梅》:“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鲁迅的:“横眉冷对千夫子,俯身甘为孺子牛。”临睡前教我吟:“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那些脍炙人口的唐诗。虽然我还没能理解这些文字的意思,但年少的我,常被父亲抑扬顿挫的声音深深吸引。
同时,父亲是农活的好把手。当大地上的麦子染成了金黄,他身姿矫健,在田野里挥汗如雨。白净的脸镀上了一层小麦色,收获的喜悦,盖过劳作后身子的疲惫。吃完晚饭,月光下,父亲抽出口琴,为我们吹奏一首《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山风和着琴声,吹得树叶沙沙响,远处麦浪起伏,一家人都沉醉在这迷人的夜色中。
土地实行承包责任制后,父亲从农活中解脱出来,去石矿上了班。有一天,他捧回了一套白话文《聊斋志异》,读得津津有味。我的字差不多认全了,偷偷地看。我把宁釆臣,孟龙潭几个风流倜傥的书生,想象成了父亲的模样。
可父亲没有他们身上羸弱的一面,他强劲的胳膊可以把六岁的弟弟,高高地举过头顶,逗得他“咯咯”大笑。肩挑二百多斤的稻谷,仍然健步如飞,引得村民们啧啧称赞。文武双全的父亲成了我弟妹们的骄傲。
不过,男神般的父亲,却娶了大大咧咧的母亲为妻。据说,我的爷爷和外公,当时都是农会主任,在乡里开会时经常踫面,彼此很聊得来交了朋友。知根知底后,就互认了亲家。彼时,父亲七岁,母亲四岁,成了他们兄弟姐妹中,唯一的娃娃亲。
父亲成了长相俊朗的小伙子。姑娘们踫了面,都忍不住回头看一眼。虽然,父亲早就听奶奶讲过,自己订了娃娃亲,但他思想上还是渴望爱情的自由。
就像李春波唱的,青春期的父亲遇到了,有一双温柔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的“小芳”。只是这场爱情才刚刚开始,就被查觉的爷爷奶奶,扼杀在萌芽状态。孝顺的父亲,顾及家人的脸面服从了父母们的安排。
于是,父亲和母亲在磕磕绊绊中一路走来。母亲不认字,她认为父亲业余的看书和抄写,都是浪费时间。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刚出来时,优美的旋律让父亲深深地着迷。可家里的收音机,却被我们姐弟几个摔坏了,他只好改听广播。
当广播里悠扬的小提琴声传来时,他示意我们噤声。然后,从怀里掏出笔和纸,靠着墙角聆听记音谱。我像个卫兵护在他旁边,目光注视门外,生怕大嗓门的母亲看见了嚷嚷,扰了他的兴致。
晚上,父亲用口琴给我们吹奏他记录的音谱,只有一小段,他说速度快记不过来。一年后,我从音乐老师那里,搞到这首曲子,完成了他的心愿。我也见识了口琴手震音“梁祝”,不一样听觉享受。
随着我们姐弟三人渐渐地长大,生活的重担把他身上的文艺味儿,一点点消磨殆尽。父亲把挤出来的时间,打了短工,补贴家用。电视的普及,带着我们进入了一个有声有色的世界,父亲不再为我们吹奏他的口琴。
日复一日,父亲的身躯不再挺拨,脸上起了褶皱。岁月的沉淀,让他散着中年男子的魅力。在空闲的时候,他打开电视机的音乐频道,眯着眼,静静聆听,神情愉悦,沉浸在快乐中。
我们姐弟成家后,本以为他能歇息了。可他一刻也没停下来,终日在外劳作奔波。背开始微驼,两鬓生了白发。年龄不绕人,去年八月,在工地上,因体力不支,不小心腿摔折了。手术后愈合不理想,作了第二次手术,看着他上手术台,我们纠心又难过。
从手术室里出来,医生对我弟说:“你父亲身体真棒,全身都肌肉,很快就会恢复的,这样的身体还真少见。”我们哭笑不得,不知道该怎样劝快七十高龄的父亲,打消再次劳作的念头。
手术第二天,我一边帮父亲剪脚趾甲,一边寻思着跟他说话:“爸,还会吹口琴吗?”“当然会喽!”父亲回答。“等你腿伤好了,你再吹,小时候吹给我们吹,现在可以到老年活动室,他们搓麻将打牌,你就吹口琴!”
父亲摸了摸额头,不好意思地说:“这也行?小时候你们爱听!”我点头:“嗯,你吹口琴的模样,帅极了。”父亲笑了:“老了哪里还帅?!”灯光下父亲神色安详。我说:“帅,我脑海里一直烙印着您小白脸的帅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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