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左右,我家买了一辆女士摩托车,大阳牌,就是巩俐代言的那款。
当时,我们村几乎每家都有电视机,但摩托车还很少见。父亲常年在外奔波,这辆摩托车就成了母亲和我们家的亲密战友。
摩托车刚买来时,就是母亲从镇上骑回来的。我和哥哥羡慕不已,也迫不及待地要学习如何驾驭这个大家伙。
但姐姐就没有这个机会,母亲不让她学,她可能觉得女孩子骑在摩托车上,不太像话。
我们村离乡镇的集市有好几公里地,母亲就骑着摩托车去赶集。有时天不亮就出发,要赶在前面买到新鲜的鲫鱼和猪肉。
菜不用买,母亲自己种了一块菜园。红的番茄,绿的黄瓜,紫的茄子,白的香瓜,母亲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经营着一番春夏秋冬。
有时我和哥哥会坐在摩托车的后面去赶集,可怜的姐姐看家。到了集上,人头攒动,各种吃的玩的,让两个小孩子应接不暇。
每次赶集,我和哥哥总会央求母亲买玉米。我们那儿不产玉米,但不知为何,我和哥哥对玉米情有独钟。
回到家后把玉米放在锅里煮,不一会儿,整个屋子都弥漫着玉米的清香。然后我和哥哥,当然还有看家有功的姐姐,像三只火中取栗的小猴子,捧着热气腾腾的玉米啃起来。
母亲还会骑着摩托车带我们走亲戚。每逢周末,或者寒暑假,母亲就把我们三带到姥爷家。姥姥去世的早,母亲过去照顾姥爷,我们就和堂兄妹一起玩。
总感觉那时候的时光那么悠长,我们在外奔跑了很久很久,太阳公公才慢慢落山。然后在黄昏中,母亲沿着土路把我们驮回。
后来,高考成了我们家的大事,摩托车的使命更加艰巨。哥哥最大,率先迎来了高考。2006年,哥哥第一次参加高考,在我们隔壁镇的高中。尽管考了不错的分数,但他觉得自己还可以考得更好,于是选择了复读。
2007年,在县城高中复读一年后,哥哥再次征战。可命运总喜欢捉弄人,这次仍考得不如意,他于是咬咬牙,选择了第二次复读。
2007年的夏天,当哥哥第二次坐在了县城高中的复读班里时,姐姐在读高二,我初二。母亲看到哥哥日渐消瘦的身体,做出决定,去城里陪读,照顾他的生活。
我和姐姐当时住校,周末回家就跟奶奶住一起,偶尔也会乘班车进城和母亲、哥哥团聚。
陪读的那一年,母亲把摩托车也带到了城里。母亲会骑着它去菜市场买菜,或者去附近超市给哥哥买些牛奶。但她还是觉得城里的菜太贵,经常在周末骑回家,回到自己的菜园里采摘一番,然后驮着一袋子的菜再回城。
她这个习惯直到我们搬到上海的前几年还保留着,每次回老家,她总要带上几只鸡鸭,一袋子青菜,满载而归。
从我们村里到城里,一路20多公里,无论寒暑,母亲坚持骑了一年。母亲骑车很稳当,也不快,每次单程要用上1个多小时。春秋还好,但我无论如何也感受不到,在夏季的炎炎烈日下,母亲是怎么顶着暴晒骑完这段路的,更何况冬季的天寒地冻和刺骨寒风。
母亲最近几年总说自己腿疼,我不知道是否跟这段她骑了好几年的路有关。
2008年的夏天,也就是十年前的这个月,哥哥如愿考上了他心仪的大学。
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丝毫理解不到哥哥复读两次的艰辛。一来我们那复读很普遍,二来哥哥总是很乐观,他从不在我们面前抱怨什么。
他话不多,但每天早晨,他的闹钟只用响一遍,他就立马起床洗漱。然后离开陪读租的房子,消失在清晨的夜色中,参加早上6点的早自习。
2008年的秋天,姐姐要开始了自己的高三。妈妈本打算过去给她陪读,房子都已租好,但不知什么原因,后来又没去成。
刚开始的一段时间,母亲总要骑着摩托车往返家里和姐姐所在的乡镇高中,母亲的原则是,能在家里带过去的,绝不在当地镇上买,她甚至把家里的床捆绑捆绑,用那辆摩托车驮了过去。
有一次,母亲跟邻居聊天,提起一场车祸。说是隔壁村的一位母亲,担心自己读高三的儿子营养跟不上,骑摩托车去给他送炖好的排骨汤。在路上,她被迎面而来的大卡车卷到了车底,两条腿都被轧废了,摩托车也报废了,排骨汤洒了一地。
后来,听说那位母亲高位截瘫,一辈子只能绑在轮椅上了。
我记不清母亲听到这个消息时脸上的表情,但我觉得,往后再骑车,她变得更加小心。她也常常教育我,无论在什么路段,骑车都要稳,稳当是没错的,这句话我一直记到现在。
姐姐独自一人挺过了高三,高考她没发挥好。她说监考老师认为她的铅笔不合格,其实是合格的。女孩子,在我们那里,总是受王八蛋老师欺负的。姐姐没复读,选择去上海读了大学,父亲在那边工作,也好有个照顾。
继哥哥姐姐之后,2009年夏天,我开始了自己的高中生活。一开始我住校,但母亲说,就剩你一个了,索性给你陪读三年。
我初中成绩挺好,一直是我们学校的第一名,而且比第二名高20分的那种。但到了县城高中,高手云集,大家拼的不仅是聪明才智,努力和专注也越来越重要。
高中的第一次月考,我只考了年级20多名,但后来基本稳定在年级前三,而且大多数是第一。每当解释起第一次为何考得如此糟糕时,我总会搬出母亲,说她是第一次月考后才过来陪读的。
往后的日子,有她在我就比较心安。
给我陪读的日子里,那辆摩托车仍然陪在母亲身边。母亲依旧骑着它往返城里乡里,带来家里的蔬菜和大米。
有时周末,母亲还会骑车载我到附近的水库兜几圈,让我散散心。
对于农村长大的孩子来说,五彩斑斓的县城让人感觉渺小和害怕,幸亏一直有母亲和那辆摩托车在,能驮着我远离县城的喧嚣,专心地学习。
高中每个月放假两天,有时母亲会带我去商场买些衣服,我喜欢打篮球,母亲还会偷偷地给我买球鞋。
寒暑假时候,母亲就骑车载我回家,跟我挤空间的还有煤气灶、煤气罐等炊具,母亲要带回去用。
我最不喜欢的是寒假回家,凛冽的寒风像割肉般从我脸上划过,回到家里,脸红得血丝分明。
母亲没有心思管这些,她要忙着从摩托车上卸各种东西,尽管她刚刚挡在我的前面,顶着寒风骑了1个多小时。
高中时光很快,我的成绩也很稳定,但一切到了高三就变了。高三的学习节奏更快,时间更珍贵,大家也更为紧张。而我觉得自己又是所有人中最为紧张的那个,我的弦总是绷着。
或许我从高一就一直绷着这根弦,我害怕考差,害怕失败。
曾经有个城里长大的同桌,在我第一次考了第一名后,气势汹汹地对我说:“第一不属于你们这些农村的,你考第一不过是侥幸。”
这句话我至今记得,因为它对于一个自卑的农村孩子来说,无异于一把捅进心脏的匕首。
我给自己施加太多压力的结果就是,患上了神经衰弱。我无法在教室里集中注意力,我担心每一次考试,担心考试考差,担心又被老师批评“犯了不可饶恕的低级错误”。以至于有段时间,我都是双手发抖地填涂答题卡。
于是我向班主任申请休学,我至今还记得他那失望的眼神。
休学期间,我就整天呆在租的房子里,想学习但学不进去,母亲就提议回老家待几天。于是,当所有同学都在热火朝天地准备高考时,母亲用那辆摩托车把我驮回了老家。
母亲经常劝我,学不进去就不要学了,以后干个什么不好。我知道母亲说这些话是安慰我,她当然希望自己的孩子考个好大学。只不过她害怕,因为她听说隔壁乡镇有孩子变疯了,就是因为学习压力太大。
比起疯子,她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健康康。
在老家的这段时间,我像个废人一样,吃饭,睡觉,书本碰也不碰。母亲就整天看着我,她怕我做傻事。终于,临近高三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时,我突然开了窍,要回学校继续读书,母亲于是又把我驮回了城里。
虽然回到了教室,但神经衰弱仍然折磨着我。直到现在,每当我压力大时,我还会彻夜失眠,提心吊胆。所以,高三的下半学期,我把所有人认为的热血青春过成了狗屎。
我主动申请调到教室最后面的角落,与垃圾桶为伍。每当老师经过我的座位,无论哪个,都要摇摇头,他们可能觉得我这个好苗子就这么废了。
但幸好母亲不这么觉得,她有时仍会骑着摩托车载我到处走走。她经常劝我,随便考考,考上哪所是哪所。
高考,果不其然,我没有考好,两夜未眠。而且考出了高中三年最差的一个成绩,但母亲至始至终没有问我每科考得怎么样。
最后一场考完英语后,母亲小声问我,今晚回家吗?我点点头,母亲于是驮着我连夜回到了家。
我依然记得,回家的路是那么漫长,六月的微风轻抚着母亲的发梢,我才发现,她长出了许多白发,掩映在她染黑的头发里。
往后的岁月,我来到北京上大学,母亲到了上海和父亲团聚,哥哥和姐姐也都在上海找了工作。
去上海前,母亲把那辆摩托车卖给了一位亲戚。今年过年回家,我又看到了它,车筐已经不在,漆也掉了很多,打火也异常费劲。它静静地躺在角落,好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无人问津。
多少年过去了,我依然怀念那辆摩托车,怀念那些母亲骑着它驮着我们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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