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路灯的光可以看见雪还在下。行人寂寥,雪片飘到他们的脸上,身上。我离开阳台,坐在餐桌边。夜的黑色底片把餐厅灯映在阳台玻璃上,和对面楼上一个房间暖黄色的圆灯前所未有地靠近,像一对长久分离终于相见的恋人。如果我坐在别的位置,它们就会变成彼此的邻人或者路人。我站起身,坐到沙发上。窗外远处的那一排我熟悉的红色灯光,一盏灯和另一盏灯中间有了我不熟悉的迷雾。夏天最不缺少的就是光亮,夏夜我的眼睛被各色的灯迷乱了,分不清它们谁是谁。环山路上车正多,一串雪白的流动的光亮排着队,鱼一样游入黑暗的海。夜往深处走,鱼儿会渐渐稀少,路也会陷入一片冷清中去。珍鯵,它们从海水游到淡水,这是它们的朝圣之旅,电视上一个男声这样解说着;它们到达淡水,在那里绕着圈游几周再返回海水。人类目前还解不开它们这个行为的谜。
风停了,呼唤雪的到来是它的使命,完成这个任务它就退场了。雪是午后开始下的,之前风在窗外徘徊了一个中午,它从最初的低声啜泣变成了后来尖锐而愤怒的哭诉,那声音变成一根钻头,从进户门的门缝钻进来,从卫生间的窗缝钻进来,把次卫的玻璃门摔得啪啪响。外界全是风的天下,它以绝对的压倒性的气势,发起最后的总攻。
南非沙漠里开满了堪比昙花的各色花朵,那是一场罕见的降雨带来的。清晨,一只睡懒觉的金龟子从一朵刚刚张开的雏菊里钻出来。世界总归是奇妙的,眼睛能够看到的只是很小一部分。这是一场性急的雪,如果再往后延迟一周,它就可以参与难得一见的节日。千家万户的红灯,合家团聚的欢欣,餐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烟花爆竹的大合唱和之前之后零落的独唱。北方的年是多么需要一场大雪呀!室外的冷陪衬着室内的暖,美酒佳肴的感恩适逢被白雪营造出来的干净的新世界,一切都会借着年再次新生,离去多年的祖先仿佛也会踏雪归来。
对面楼上的那一盏灯灭了,又有许多盏灯在楼栋不同的位置亮了起来,许多盏却都不是那一盏。那一盏即使再亮起来,也不再会是之前的那一盏。
楼下有几个年轻人在放烟花,红的绿的,一场接一场的梦;不是很漂亮,却因在这个干净的夜晚绽放而有了难得的珍贵。一档综艺比赛节目刚刚结束,获胜者毫无悬念——形而上也好,形而下也罢,真正美的东西都在皮相的背后。天际有无字歌,不需要人们搭建的舞台。我想念秦岭,从下午起就想念它,这想念却也不焦灼,只是有点深,它好似我多年的故人。这样的天气白天也看不见它,但风是从山林中下来的吧?居所北方一马平川,无所阻挡,似乎无法形成这样的风势。如果它从更遥远的梦一样的北方来,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想必走到这里也消散了,因此它只能从山里来。我想念山中。我在陕南见过人们取暖用的火盆,在秦岭北麓见过住户家里的火塘,山中过年的话,火盆和火塘的火该日夜不熄吧,木柴燃烧的烟火气息燎人也撩人,大块的肉和菜是用小盆盛到桌上的,酒是极易醉人的。人们呆在家里,山风在室外巡逻,风吹过枯树,吹过岩石,吹过结冰的水库,吹过一栋栋的房屋,吹过一面又一面山坡。树木山石,房屋水流,无不是风的乐器,风把它们演奏出高低粗细长短不同的声音,组成天籁。风是山的。人间的年温暖着沉默的山。如果在山中过年,又能适逢一场大雪,这只能说万分难得的机缘了。雪把人间的喧嚣遮盖下去,把一个人自身的嘈杂从心里驱赶出去,人忘记了自己是人,雪忘记了自己是雪,火忘了自己是火,山、风、林木,万物都忘记了自己,共同向深处去。天际无字的歌,无声的歌。——这是我心目中关于年的最好的样子。这是我心里人生最好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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