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瞧着我的样子像在掂量一棵菜。先看看色相,外形有没有伤,叶子蔫没蔫;再问问家境,看是哪片园子出产的,土壤肥不肥;最后对对脾气,琢磨一下怎么配菜,味道合不合。
见面是他提出来的,我们聊过几次。他说喜欢热锅快炒,不乐意拖。我也理解,毕竟饭桌边催菜的人太多了。
我俩面对面坐着。是他选的地儿,一家装修得挺考究的融合菜餐厅,从前接待过要员和明星。他报出几个听着挺耳熟的名字,最后强调:“还是菜好。”
“这是朋友开的,菜单是我指导之后定的,别的不敢说,原料绝对讲究,怎么都不出错。我给你推荐一下这儿的招牌,芙蓉如面,哈哈好听吧。实话说这道菜里我藏了好几个小关窍,也只跟这儿松了点口,你先尝着。”他从眼皮底下体恤地打量着我,“你们这种单位,也吃不着什么好吃的吧。”
“还行吧,”我说,“面食做得不错。”
“白案看不出真本事。听说你是去年回来的?在外边待了几年?”
“驻外三年,大部分时间在非洲。”
他乐了,神情一松:“没晒黑啊。在非洲更吃不着好东西了。我在美国待过,白宫也待过,都不行。论做菜全世界数下来还是咱们老祖宗这一套能行。”
“听着你是个尊重传统的人啊。”我说。
他胸膛一挺:“越是乱的时候,越不能错了规矩。这才是正经爷们样儿。”
桌边放着个小按铃。他按了一下,穿着笔挺衬衫的服务员过来。“之前你们老板存的黄酒帮我来一壶,要温的啊。我听说你们新上了果酒,也给这位女士尝一尝。”
我忙说:“不好意思,我们单位有要求,我晚上回去还得加班。”
“你们……加班挺多的啊?”
“还行吧,这阵子忙,忙过了能好点。”
“哦,都挺不容易的。”他又说,“来,先尝尝菜。服务员,你们这上菜顺序可不对啊,我可跟你们老板说过了,你还得再培训培训。”
等服务员走了,他才夹菜入口:“你尝尝,这味道还行,没怎么走样。”
我说:“你挺有意思的。我以前也出来吃过饭,可还真没有几个是专心吃菜的。”
他笑:“嘿嘿,职业病。那咱们聊聊?”
“说说白宫是怎么回事?”
他显然被搔到了痒处,筷子在碟子里齐齐一顿,眉头一展:“这可就说来话长了,这得有酒。黄酒怎么还没上啊,服务员——”
我连忙按住他:“别麻烦了,来,先喝点水,慢慢讲,什么时候的事儿?”
“哎呦,算起来也得十年了吧,图样图森破。咱们隔行如隔山,你不知道,我在我们这儿行当里是属于有天分的那种。一般人吧,能闻着味就知道各家做了什么菜,这不算本事。我呀,是看一眼这道菜,就能像模像样地做出来,从能够到灶台开始,家里的菜就都是我炒的。我也愿意干这个,可我爸不愿意,逼着我念书,后来还是有一年过年我爷爷拍了板,这才入了行。”
“北京那个什么什么饭店你知道吧,响当当的老招牌,我毕业那年参加了个新人厨神大赛,管事的是那一年的评委,吃了我三道菜,就决定收我当徒弟,进了门排上号了。”
“那些年中美关系还挺铁的,奥巴马来故宫长城转了一圈,下来就搁我们这儿吃了一次饭,吃饭的时候一直挑着大拇指说维瑞古德,要加强两国饮食文化交流。临走时带走了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我师父。”
酒来了。他微微抿了一口,问我:“你去过白宫吗?”
“我哪儿去过,美洲大陆都没见过呢。”
“哎呀,我对白宫的第一印象就是前边那片草坪真齐整啊,要是咱们天安门广场也铺成草坪就好了。不过白宫的墙瞅着挺白的,近看了不行,嘿嘿。不过咱是厨师,最关心的还是他们的菜。白宫也有自己的菜园,也是吃自己种的蔬菜水果调料。菜也不贵,你说国宴标准得多高,其实也就不到人均一百美元,这在咱们这儿算什么啊。我就说老美看着挺有钱的,其实就是暴发户,有钱也买不到好吃的啊。”
“我有点好奇,他们国宴吃什么?你给他们做过菜吗?”
“做过做过,印度总统来的那次我就做过。”他哈哈一乐,“这里边可有故事了。”
“你知道白宫主厨是谁吗?沃特博格,一米八的大个,在白宫待了十几年了,傲气得很,菜单都是他和奥巴马媳妇定的,别人根本连吭声的机会都没有。”
“只有印度总统来的那次他犯难了。因为吧,印度总统他不吃肉,非要吃素。你说本来印度人不吃牛肉猪肉就挺膈应人的,光上素菜,怎么能体现出国宴的招待水准呢。”
“沃特博格自己憋了两天都没憋出来菜单来,怎么办,就组织开会研究,满屋子的人叽咕呱啦讨论那么久都讨论不出结果来,翻来覆去就是蔬菜沙拉烤芦笋土豆泥。我跟师父坐在角上就看着,谁都不说话。你说要论起素膳,从咱中国厨子里随便拎出一个来,谁报不出一串菜名来。不过咱们是客人,人家的事咱不插嘴,太出风头不好。要是人家来问那是另一回事儿,这也是规矩。”
“隔天下午,我师父要考我,给我出了个题,让我练练豆腐菜。这有什么难的?不过白宫里头豆腐料确实不好找,我在心里打好谱,跑了一趟中国超市,买了点豆腐面筋豆皮,回来就下手做。别看麻婆豆腐简单,但其实做出正经的麻辣味道还是挺难的。最难的那道菜叫桃花豆腐,你猜这菜是从哪儿来的,火腿挖一排小洞,豆腐放进去蒸。对,就是我师父看了射雕英雄传得来的灵感,黄蓉那个二十四桥什么什么来着。”
“我在这儿做,师父就在旁边坐着,做完一道尝一道,现场点评指导,这也是我们师徒俩的乐趣。在美国待了半个多月,都想家,也没个唠嗑的人。我们就着小酒儿,叙着话儿,不知道该多美了。唠着唠着,一个大胡子就闯了进来,也不敲门,就抽着鼻子往我们桌前凑,上手就抓,那道酸甜汁浇素豆筋他刚放进嘴里眼就直了。我心想,那能不直嘛,我们正经儿的东北名菜!”
“我一看,这家伙!这不是沃特博格嘛!”
“这伙计也特别不讲究,你说上手抓了一道就行呗,还接着抓下一道,这别人还怎么吃啊。就那道麻婆豆腐,他还把指头往汤汁里蘸了蘸,嘴里咂摸半天。我后来想啊,也是不怪他,谁让我们菜做得好吃,他用不惯筷子,也只能上手了。”
“沃特博格问,我滴神啊,外耳哎呦富饶木。”
“我师父拍了拍胸口,响当当地回答,我们是查艾尼兹库克!”
“沃特博格一把抓住我们俩的胳膊,叽里呱啦说了半天,我吧英语还能懂一点点,反正意思就是一定得让我们提供菜单,给印度总统做菜。那天下午,我和我师父被请进他们后厨,师父指挥我动手,旁边还给配了个翻译,沃特博格在旁边听得直点头,那群美国厨子法国厨子就眼巴巴地在后边学着,我们的菜一出锅就被分了。最后一道是腐皮春卷,我寻思着怎么也能给我留一块吧,谁知道放下铲子一回头的功夫,就抢得光光的。我一看,那个长着雀斑的法国小伙正端着光溜溜的盘子舔汤呢!”
酒下得差不多了,他满足吁了一口气,总结道:“都是当年的事儿了,就一个遗憾,印度国宴上咱们的麻婆豆腐生生改造成了咖喱豆腐,唉,对不起老祖宗。”
“为了促进中美文化交流,一点点妥协也是值得原谅的。”我劝慰道。
“就是这意思,还是你总结得到位。嘿嘿,不愧是记者呀。哎,你吃好了吧?”
临走时,餐厅主厨特地过来说,常来指导就行,要说结账就是打脸了。他收起钱包,出门后看了我一眼,征询地问:“那……咱们去看个电影?”
我说:“待会还得回去加班呢,还是你们好,能享受生活,我们就没这个命了。”
“那,下次再约?”
“再说吧,今天挺高兴,我跑文化线的新闻,你这儿要是有需要也可以跟我联系,说不定我还能尝尝你的手艺呢。”
他点点头:“行吧。”
话都说完了,我心头也松快了许多。站在路边等出租的时候,夜风里飘来隔壁川菜店的辣椒香。他皱了皱眉:“一闻就知道这辣椒呛糊啦,啧啧,哪个愣头青连油温都掌握不对。”
我问:“对了,刚才没问你,你说的酸甜汁浇素豆筋是什么菜啊?我怎么没记起来东北菜里有这道?”
“嘿,瞧你!——锅包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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