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于是低下头，看向赤练刚才用手指轻点的地方。我爸抓了把头发，坐在沙发上，右手拄在嘴上，似乎不知如何开口。
那张照片泛黄斑驳，印象里我小时候翻相册的时候，从这一页翻过很多次，从没发现什么特殊。那应该是在我出生以前，我爸年轻的时候，照片里是几只瓷瓶放在门外的木桌上，阳光很好，适度的曝光让瓶子看起来细腻温润。我俯下身，看到那些瓶子后面，有树的阴影和半人高的红黄相间的月季花，在月季的阴影里，那里有一个人，看起来是毫无防备的意外入画，只有半张侧脸，神情自然地望着画面以外。我的目光曾无数次从他脸上扫过，却从未留下印象。这个人，这张脸，除了眼镜换做圆框，与楚泽没有半分差别。
“爸？”我叫道。
“我昨天遇到那个人，就觉得眼熟，一模一样，真是一模一样。”我爸说，“照片里的这个人，就是给你二叔起名字的老师。怎么会这样巧，怎么又和你二叔在一起。”
“楚老师？”
“他姓楚？当年他也说过姓，我没有记住，但绝对不是楚。当年你奶奶怀孕，常去看他收古董，有个文联的小姑娘在那帮忙。当时刚出现彩色照相机，寻常人家都没见过，那小姑娘给文联摄影，所以有一台。你奶奶见他收得价高，有一天把家里的旧瓶子拿过去，老师看了，说是晚清民窑，于是也收了。那天阳光好，老师把收来的瓶瓶罐罐都摆出来，那小姑娘觉得好看，又可以做素材，就拍了好多张。最后洗出来，好多张都有那老师，她觉得不好意思，就把一些送给了卖古董的人，也算给自家的东西留了个影子。我记得当时那个老师，是绝对不和人合照的，大家说他清高，他也不脑，没想到在这里留下影像。我昨天回来就找这张照片，没想到真的在这里，一直都在这里。我怕你看到害怕，本来想把它烧掉。没想到忘在这里。”
“也许，是他家亲戚？”
我爸摇了摇头，靠在沙发上，长长地呼了口气。
我忽然想到那天在车上的对话。楚泽，字明轩。当时我只是觉得奇怪，又说不出哪里奇怪。现在想，应该是他的语气和字。现在怎么还会有人还用字来介绍自己，一本正经，似乎回忆遥远往事，沉浸其中。
楚泽，字明轩。
我突然恍惚了一下，就好像落入我爸讲的那个故事。幽狭山谷，月光皎皎，那座凸起的孤坟，风穿过林木，发出飒飒声响。那个人站在坟前，慢慢转过身来，我觉得他的脸似曾相识，就像多年以前在街上惊鸿一瞥，他骑着马，高高在上，气势逼人。而此时却收敛锋芒，神情如同悼念故人。
“白先生。”他说，“在下姓楚，字明轩。今日来先生矿上，无意叨扰。只是想取先生性命，祭我旧友亡魂。”
这些画面如同电光闪过，只是一个瞬间，却如同经历千年。画面背后，是赤练的脸，一双眸子望着我，清澈如同娃娃一般，继而化作红雾飘散。
“白溪源，白先生，白远道，白远道。”无数的声音从四周传来。我感到体内有些东西急剧地变化，仿佛裂解重塑，头脑刹那间变得陌生，就像另一个人，被完全不同的人占据身体。我趁一丝清明冲进洗手间，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捧起冷水泼到脸上。
“你是白溪源，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记住，你是白溪源，你只有这一个名字。”我爸那天的话突然响在耳边，我看着镜子，这张脸上，每一个毛孔，每一条水滴流过的纹路都万分真实。我努力把这张脸刻入心底，和白溪源这个名字一起刻入心底，永远不要碎裂。
学校里一如往常。英语老师回来就给我们发了喜糖，据说是回家结婚，人胖了些，却更精神焕发。她结婚这样仓促，我猜二叔断的卦十有八九是准的。乔然的座位一直空着，第二天浩子和我说，她请了一周假。
我不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二叔和楚泽的提醒没有让我对她感到恐惧，反而在惊险中生出奇异的感觉来。我没有喜欢过谁，人们说喜欢一个人会心动，可是恐惧或者悲伤也会使人心动，我并分不清楚。
这样过了一周，我心中的感觉却愈加强烈，周末下晚自习的时候，我骑着车往玉衡轩的方向，我觉得我是想去看二叔，可等我骑到那里，却不由自主地停在玉衡轩后的小区门口，在那次乔然消失的巷子里来来回回，不知骑了多久。这里偏僻，九点多已经不见行人，夜晚的寒气渐渐升了起来，两旁昏黄路灯照在空气里，显出细密的雾气。在我打算去玉衡轩打个招呼就回去的时候，一个人影出现在巷口，那人穿了件红色外套，紧身牛仔裤，马尾扎得很高，在昏暗的光线里，几乎自己发出光来。
“乔然？”我叫道，难以置信，“你怎么这么晚回来。”
乔然脚下嗒嗒的高跟鞋声忽然停下，她望着我，似乎丝毫没有惊奇。
“乔然，乔。。”我扔下车，她化了妆，一张脸更加精致，却冷如冰霜。不知怎的，我脑中空白，不顾一切跑到她面前，张开口，话却哽在喉咙里，无法开口。
“你来找我？”乔然道。
“我。。”我头脑发涨，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她并没有躲闪，于是我向前一拉，她毫无反抗，顿时撞在我怀里。我从没有抱过女孩子，可是我还什么也没和她说，这又算是什么。
我感到她身体的温热柔软，她侧着脸，呼吸扫在我脖颈上，她的声音落入耳中，柔如细丝。
“白溪源”，她说，“你喜欢我，是不是。”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乔然看着我，慢慢抬起头，迷着眼睛凑到我下颌上。我望着她，心里某个地方忽然一惊，一把将她推开。
“干什么？”乔然叫道，踉跄了几步。
“不是，乔然，你是不是心情不好。”我松懈下来，竟像刚跑过步一般。“我白溪源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没人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比谁都龌龊，但我从来没想过趁人之危，尤其是你。”
乔然看着我，眼睛里先是愤怒，然后不能理解，接着摇了摇头，忽然一笑。
“好，好，好啊！”巷子尽头忽然有人拍手，连喊了三声好。
我的视线越过乔然，看到二叔不知什么时候靠在墙角的阴影里，一副看戏的神情。就在他出来的一刻，从另一头的阴影里，也走出一个人来，正是楚泽。
“叔，你。。。你你跟踪我？”
“九点二十到九点四十五，一个人在这绕了二十八圈，要不是我拦着，居委会早就当小偷踩点，把你送到派出所。”楚泽道。
“不是，我。。”我脸上一热。乔然看了看两人，波澜不惊，推开我向前走去。
“我说，别走啊。”二叔几步赶上，一伸胳膊，挡在乔然面前，一脸痞笑，向后看了眼楚泽。
“干什么？”乔然眼神一紧，“你们两个男人，想欺负小姑娘？”
“七圣祖，您老要是叫小姑娘，岂不折煞了我们这些小辈。”二叔说着，猛然沉下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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