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天穹阴悒,四野阒寂。
远处,群山消隐于潮湿的雾气。
湖水如镜,没有一丝涟漪。
那喀索斯跪坐在湖边。寥廓的天地间,他的剪影显得微小不堪。
可他仍是世界的中心。
他出神地注视着水中的倒影,倒影对他满眼歆羡之情。平日如湖水般平静而深不可测的双眼此刻正流溢出无尽的爱意,从他秀气的鼻梁淌到轻巧的双唇,汇聚在衬衫领口那肆意燃烧的鲜红色蝴蝶结;继而破碎,飞溅到他纤细的脖颈,或清瘦的面颊,或随意披散及肩的卷发。
他看得如痴如醉,竟忘却了倒影的虚幻,俯身去试探那永恒的瞬息。
当他的食指触及水面,同样欣喜的苍白面庞、充满期许的眼神,都扭曲成圈圈嘲弄荡漾散去。飞鸟从云间传来惊惶的哀鸣,凄厉、古老而空灵。湖水并未回应。一阵清风掠过寂静。
那喀索斯仍低着头,注视着美的碎片缓缓凝聚,等待湖水重新勾勒出那绝美的虚影。他的食指刺破虚影的面颊,像是在颧骨的位置留下了一个标记——一个不完美的瑕疵,居高临下地区分了自己与虚影。
他在凝视什么?是自我,或仅仅只是一个幻影?
落叶遭到践踏,发出干燥又破碎的呻吟。
那喀索斯没有理会身后树林里的声音。他听见神秘湖水的低语,那是幻影的召唤,或者仅仅是他心底的欲念在呼喊……世界变得嘈杂一片。他感到身体在灼烧,这股火焰蔓延到头脑,令他无法思考;他的脸颊滚烫,眼前的影像渐渐模糊,苍白的倒影仿佛正往水底沉去。
终究是遥不可及的梦境。他闭上双眼。他在聆听。
“拥抱他,拥抱他……”
他毫无抵抗之力。
“亲吻他,亲吻他……”
他欲拒还迎。
灼热的流星扑入冰冷的湖里。世界重新归于宁静。
那喀索斯静静地躺在水里。被冰冷的湖水包裹,他感到无比地清醒。他并不急着浮出水面,回归本属于他的世界。湖水和陆上的世界并无不同,一样是无希望的黑暗之地。真正的光来自天外,来自无人企及、甚至无法确定其存在之地。
我的愿望终究只是泡影。
他仿佛听到了这样一句哀叹,也听到了抽泣,于是睁开了眼睛。
太阳忽地冲开云层,向他投下惨白的视线。隔着湖水,日光朦胧,并不怎么刺眼。在水面,一道清亮的幻影再度出现。他的眼神懵懂,他的面容忧郁。重逢的一瞬,幻影的眼中闪过一丝喜悦;可他很快又意识到,这不过是个注定消散的美梦。就像天上的日月,他们永不可能相会。
那喀索斯垂下双眼,放任自己缓缓下沉。
岸边有人俯身,挡在光与影之间。
“那喀索斯——”那人呼唤他的名字。他的呼声凄婉,惹得湖水爱怜,因此那喀索斯听不真切,怀疑这诱惑来自他心间。
可他终于还是循声望去,目送他的幻影渐渐远离。这时,云层也蒙上太阳的眼,于是幻影褪去,徒留俯身之人的剪影。他心中一凛。
会是奇迹吗?
他灵巧地翻身,向水面急切地游去。向着那位窥探者,向着那片曾经的倒影,向着那束消散的天光——向着他的全部希望。他伸出右手。他渴望触及。
迎接他的只有白茫茫的雾气。那人未及逃离,他的身影仍在雾的尽头时隐时现。踏着落叶,仓皇的脚步回荡在林间。
“请等一下!”那喀索斯顾不上自己的狼狈。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踉跄着追寻,甚至没有发现那骄傲似火的蝴蝶结已被落叶掩埋。他的喊叫惊得林间飞鸟四散奔逃。等到这阵骚乱终于平息,世界再次归于沉寂,那人的踪迹早已失去。
“请等一下……”他兀自喃喃。下颌处,水滴不住地滑落。
寥廓的天地间,他的剪影微小不堪。
Ⅱ
密林之后,矗立着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堡。据说古时众神曾在此地设宴,而今这里已被改建成了一所学堂。它的外墙满是岁月的印痕,然而黑色的砖体依旧严丝合缝。它的布局十分简单,仅由两座主塔构成;两塔之间由几条镂空的长廊相衔;塔顶尖耸入云,显出一股不容玷污的神圣气派。
靠近大门的堡垒用于教学。一尊高约五米的洁白的大理石塑像占据整座塔楼的中央。不知为何,这是一位希腊神——阿芙洛狄忒的雕像,于是被送到这里的贵族子弟们都将爱与美视作第一要义。雕像周围十分空旷,很多孩子就在这儿打发课间时光;也有学生只在教室外的环形走廊漫步;或是聚集在走廊一端的空地谈笑,时不时探出窗外,朝着远处的森林和湖泊眺望。
远离人群的角落,那喀索斯靠坐在窗沿。他的右腿懒散地耷拉着,惬意得微微摇晃。阳光轻柔,依偎在他的胸膛;和风悄悄抚弄书页,将膝上的文字卷进他心间。
读得久了,难免会有些恍惚。那喀索斯揉揉有些酸涩的眼,继而开始浮想联翩。他望向远端阴暗的长廊,感到身上暖融融的阳光似乎有些虚幻。站在过道尽头的转角,他会看见倒在窗沿的慵懒少年。那少年有着天使般的面庞,他的身段纤弱柔软。他正读得入神,目光发亮,双颊泛红。这时一阵微风将会撩拨起他漂亮的黑色卷发,乘着眷恋、惊讶,以及尚未敛起的笑意,他会抬起双眸,像一头受惊的小鹿。
想到这儿,他忽然又有些怅惘。
一个男孩出现在过道尽头的转角。看见那喀索斯,他会心一笑。
“你果然在这里。”他快步来到那喀索斯身前。
天使般的少年心不在焉地敷衍。他的眼神懵懂,像是拂晓时分醒转,仍在回味美梦。
“在看什么书呢?”男孩伸手,想要一探究竟。
那喀索斯蓦地惊醒,紧紧把书抱在怀里。他的眼神慌乱,面颊泛起一阵潮红。
“闲书而已……”他腾出右手,将散乱的鬓发撩到耳后。
男孩笑得暧昧,仿佛洞悉了小鹿的一切秘密。
“有什么事吗?”那喀索斯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翻身站起,背着手躲到窗的一旁。
“只是猜猜你今天会躲在哪里。”男孩在窗的另一边站定,侧着脑袋与那喀索斯对视。
“看来我的运气不错。”男孩注意到那喀索斯的手指在书籍上来回摩挲。
“你每天都能猜到。”那喀索斯耸了耸肩。
“只要你想做的,没有做不成的。”他接着叹了口气。
“而我的愿望终究只是泡影。”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几乎听不清。
那喀索斯的面容蒙上一层阴云,随时可能落下晶莹的雨滴。男孩对他的忧郁有过一些观察和推测,知道这种时候,转移话题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圣诞舞会,你有听说吗?”男孩将整个身子都转向那喀索斯。
“让我猜猜哪位女孩如此有幸,能够成为俊俏的那喀索斯的舞伴呢?”
听到男孩的恭维,那喀索斯用手轻抚自己的面颊,嘴角终于勾起一丝笑意,然而很快又将它敛起。
“我想,那些女孩之中不会有我的舞伴。”他目光坚定地看向远处,过道尽头的转角。
“我不喜欢她们,她们也不怎么喜欢我。”
“很好。”男孩似乎早有预谋。那喀索斯充满问题的大眼睛里,映着他轻浮的笑。
“我也找不到舞伴。刚好我们两个可以凑成一对。”
“你真好心,可我不该拖累你。”那喀索斯微微皱眉,看上去真诚而又急切。
“我是说真的。”男孩朝他摊了摊手。
“是有很多女孩邀请过我,可都被我一一拒绝,因为我已心有所属。”男孩的目光飘向天边,看向那不存在的爱人。带着幸福的期盼,他又将视线收回到那喀索斯天真的容颜。
“她知道你爱她吗?”
“不知道……我想……应该不会知道的。”
“那你为什么不向她示爱呢?只要是你想做的,就没有做不到的。”他真诚地期盼他的朋友获得幸福。
“我会去试试的。”男孩转身倚着窗台,望向远处的湖泊。
“不过不是今天。不知怎么,我的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他贪婪地攫取着从密林吹来的新鲜空气,想要以此填补他内心的空虚。
“你呢,那喀索斯,你有心爱的女孩吗?”
那喀索斯紧紧地攥着手中的书。男孩没有回头,阳光慷慨地泼上他的肩。无人在意的角落,静谧暗中盘踞。那喀索斯听见心在狂跳,为了掩饰,他的声音有些不合时宜的激动。
“据说,夏娃是上帝用亚当的一根肋骨创造的。那么亚当爱上的不过是自己的肋骨,那从属于他的一部分;而夏娃,她所爱的也即她所是的。除了本是一体的彼此,他们就只全心全意地爱着上帝了。
“还有一种奇怪的观点认为,最初的一些人是可笑的球体构造,只不过后来被神从中间劈开,彼此分离。他们一生都在思念和追寻这另一半的自己,因此不再将心留给他人。
“对不起,我的观点可能有些奇怪……可是除了我自己,我似乎不会再爱上别人了。”
“请别对爱情失望。你可能只是没认出他来,所以你意识不到。”男孩转过头来。看见那喀索斯泪眼朦胧的模样,他的胸膛也开始有些激烈地起伏。
“你对爱情的要求可真高,但这不是坏事。虽然亚当和夏娃的灵魂本是一体,可他们毕竟占据了两具不同的躯壳。总有一天你会遇见他的,那时你的心里就会升起与他结合的强烈渴望。这样想来,也许他们的确本是一体。”男孩用手轻轻拭去那喀索斯的泪,而他没有反抗。
“我们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不高兴起来呢?”男孩捏着那喀索斯的双颊,为他挤出一个滑稽的笑脸;又将手放上他的脑袋,轻轻抚摸。那喀索斯的卷发柔软,让男孩想起草地上的小鹿。
“学校里有一个传说,关于阿芙洛狄忒的雕像。”男孩又提出一个新的话题,那喀索斯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
“据说在月圆之夜,只要等待零时的钟声敲响,再怀着强烈的信念向雕像许愿,这个愿望就可以实现。你想试一试吗?”
“不感兴趣。”那喀索斯挑起一边的眉毛,眼神黯淡。
催促的钟声自塔顶响起。
“就算传闻是真的,实现愿望必定需要筹码。”他的背影消失在过道尽头的转角。男孩目送着他远去,一边暗自困惑。他有些想不起这仪式所需的代价。
钟声悠远,如同湖泊间的圈圈清涟。那喀索斯驻足在雕塑身前。它空洞的双眼见证过世事变迁,窥见过千百人的心愿。那个熟悉的形象又在他的脑海浮现。他信手翻开书页。
“人的命运不可改变。”这是他得到的谕言。
Ⅲ
“该怎么向你介绍那喀索斯呢?要知道,任何试图复现他容貌的行径都是徒劳。唯有在这种尝试之中,诗人方能领会语言的苍白无力,画家也会感慨线条的僵硬死板。他的存在会让无信仰者虔信,惊叹那无所不能的造物主竟舍得在人世展现这般奇迹。
“他的着装总是标致得体。在稀松平常的日子里,华丽的服饰总显得过于隆重,可穿在他身上却无半点夸耀的虚浮。他很纤细;个头不高,却很匀称。他的脸颊有些苍白,可他不是病恹恹的模样;相反,他很健康。他跑起步来很灵巧,也很敏捷。
“他并不是一个瞠目结舌的傻瓜,不只是一幅漂亮的挂画。请倾听他清脆的嗓音,他温柔的语调;但请不要深陷其中,请调动你的智慧思考,和他的言论一道,探向那深不可测的湖水。在那里,你能俯瞰另一片不曾窥见的天空。
“哦,该怎么向你介绍那喀索斯呢?他是一尊完美的雕像,纯净光洁,静默无声。也许在别人看来,他的脾气绝对有些古怪。他的家世显赫,却不愿与人多谈;他的举止优雅,却总在不经意间拒人于千里之外。但请相信,他绝不高傲。请仔细观察他的眼睛:湛蓝色的眼眸清澈明净,充盈着懵懂、怜悯和好奇;可除此之外,没人能解出他眼中的谜——那独属于少年的、充满哀愁的秘密……”
浩渺的钟声缠绵在雾气缭绕的清晨。
狭长的过道上,学生们拥挤着窃窃私语。
那喀索斯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他从容地走在过道中央,不曾理会他们的流言。
不过,这样夸张的规模只在那喀索斯第一次踏进城堡时出现。习惯使人群变得漠然,无望的爱使得他们和那喀索斯相互抛弃。然而今天,每个教室里都空无一人,他们都簇拥在这阴暗的长廊,面对那团燃烧的火焰,显出不安或狂喜。
他今天的确有些不同。男孩跟在那喀索斯的身后,一边左右张望,一边暗自思忖。他的卷发飘逸、他的举止端庄、他的衣着华丽,一切都无可挑剔,只是男孩印象里,那喀索斯并没有这样一件如玫瑰般明艳的礼服。
“不错的礼服,以前没见你穿过。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男孩快步上前,想要分担那喀索斯的孤独。
那喀索斯驻足,回头看向男孩。像是久居深林的小鹿第一次见到人类。他的双唇微微张开,湛蓝的眼眸里充满了懵懂和好奇。第一次相见时,男孩接受过这目光的洗礼。
“谢谢您的夸赞。”那喀索斯谦逊地垂下眼睑,向他微微颔首。这一切和他记忆中没什么不同。男孩有些困惑,陷入尴尬的沉默。他背后的人群开始骚动。
“很荣幸认识您。您能成为我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吗?”那喀索斯伸出清瘦的右手,伴以得体的微笑。男孩愣在那里,没有去接那悬在空中的手。记忆中的场景开始扭曲,他感到有些晕眩。
“请用您悦耳的嗓音呼唤我的名字。请您唤我——厄科。”
男孩忽然听到熟悉的回音自他背后响起。他下意识地转头,正好对上那喀索斯湛蓝的双眸,那里坚定多于迷茫,喜悦多于忧愁。
惊叫、欢呼,喧嚣的人群让男孩怀疑自己是否产生了幻觉。他踉跄着退了几步,于是一面明镜凭空升起。
厄科眼中,映着那喀索斯的倒影。
湖水之后,幻影也总是向他伸手,同样迷离,同样渴望彼此接触;可最终拥抱他的,只有破碎的冰冷。面对眼前这位天使般的少年,他失却了伸手的勇气,担心这不过又是他对自己的幻想,一场转瞬即逝的美梦。
堂皇的城堡变得狭小,他们彼此成为世界的中心。
厄科和那喀索斯就这样微妙地对峙着。他们的容貌是如此相似,如果不是衣着的颜色不同,男孩肯定无法辨认出哪一位才是他的朋友。他们礼服的款式都出奇地一致,就连皮鞋的尖头也同样饰着精巧的小蝴蝶结。
然而无论是人群的喧闹,还是属于厄科和那喀索斯两人心照不宣的沉默,男孩都被遗弃在外。他的胸腔内升起一股疏离的恐惧,那种空落落的感觉令他有些呼吸不畅。趁着人群的骚乱,他离开了长廊,没有人注意到。
我的愿望……终究只是泡影吗?
如同他的再一次俯身,倒影遥遥向他伸出右手。不是来自那湖水中淡蓝的虚幻,而是那位和他同样俊美的少年。厄科眼中的幻影仍被惊讶、欣喜和犹疑所围绕,他本人却已经摆脱这些恼人的困惑,换上一副迷人的笑容。
那喀索斯的手抬得缓慢,有些微微颤抖。指尖相触的那一瞬,他看见他的倒影忽然浑身一颤,随即他自己也感到触电一般,想要将手甩开。然而倒影不会消散,那些碎片总会缓缓凝聚,如同他摆脱不掉欲念。
同样修长白皙的两只右手纠缠在一起,冰冷又柔软。
触觉总是显得愚钝,如若没有双眼的确证,这样的接触并无独特之处;可他总是遭到视觉的欺骗,而他的心愿又是如此依赖触碰,渴求那藏在相触之后的真实。
“您可以称呼我为厄科。”少年的语气恭谦。尽管纠缠在一起的手正暗暗用力,他仍向众人展示他的体面。
“那喀索斯。”少年的语调则显得有些冰冷。他本在享受那个只属于他和倒影的沉默的世界;可幻境突然撕开一道裂缝,放任喧嚣洗劫他的孤独。与此同时,他也察觉到那纤弱的手在和他暗中较劲。
两人掌心贴得紧密,脸上浮起红晕。他们怀着少年的意气互不退让,没有注意到人群渐渐寂静无声。另一双手轻轻搭上厄科的肩。
“看来大家已经和我们的新同学见过面了。”戴眼镜的中年女人温柔地笑着,示意学生们回到自己的教室里去。乌合之众顿时一哄而散。
厄科和那喀索斯松开彼此的手,转身轻轻搓揉。
冷静下来之后,那喀索斯发觉自己刚才的确有些失态。他太沉浸于自己的愿望,荒谬地将厄科视作他的倒影。他有些心虚地看向厄科,厄科当然不是他的倒影,不会忠实地以怜悯的眼光朝他回望。他和女教师正欢快地谈笑。
也许真是一个奇迹。
那喀索斯失神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台上的厄科举止优雅,嗓音清亮,引得众人尽兴,频频鼓掌。那喀索斯怔怔地凝望着他,不知不觉又跌入记忆,将欣赏的目光投向几个月前的自己。
他也会有和我一样的愿望吗?
厄科的座位在他前方。他注视着厄科的背影,像是以另一种新奇的角度注视着自己。
至少不再是完全没有希望。那喀索斯绽开幸福的笑颜。
漂亮的小鹿忽然转过脑袋,目光中带有挑衅。他并不是湖水中的倒影,现在,他们分享同一片森林。
Ⅳ
流水般的月光倾泻在雕像,为圣洁的女神笼上一层纱帘。
那喀索斯独自立在阴影中,落寞又怅惘。
镜中人的面颊完美无瑕。
一只小虫悠悠荡荡,啜饮晚风的清凉,迷醉在密林的芳香。受到美的感召,它驻足在光滑的镜面,落在倒影的眼角。
于是镜中的映像不再是他自己。立在面前的是他悲伤的源泉,厄科。
那喀索斯本不关心学生间的流言。可自从厄科到来之后,这些蜚语越来越容易流进他心间。尽管他们的探讨幼稚得可笑,却还是能扰乱他的思绪。
他将手覆上眼角,镜面上的飞虫格外扎眼。
厄科并非是他的幻影。他热衷交际,行事张扬,处世圆滑,和习惯独来独往的那喀索斯完全不同。即便如此,虽然他就坐在那喀索斯身前,却不肯和他说一句话。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或是厄科。倒影明亮的眼瞳中爱意充盈。他想起厄科的眼神,冰冷得陌生,很难想象能出自这般清澈的双眸。那喀索斯尝试模仿他的眼神,可镜中的倒影仍然如月光般柔和。对于那些漂亮姑娘,厄科也是这般充满怜爱;唯独在那喀索斯面前,他会成为炽烈而骄傲的太阳。
日光太过耀眼,人们就会不敢直视太阳;即便勉强睁眼,神情也不会显得友善。这并非双方的本意,只是法则如此。
在他人眼中,那喀索斯也曾是太阳;他向厄科的回望,也许也带有些争锋的锐气。这么想来,他们还是有些相似的。镜中之人蹙着眉,也微微抬起嘴角。
厄科也有秘密,在人群前的自信从容并非他的天性。日暮时分,踏着寂静无声,那喀索斯来到雕像前,想要诉说他的失落与悲伤。彼时那里已立着一位少年,他正朝雕像低语。似乎察觉到有脚步声靠近,他悄悄拭去泪水,也停止了倾诉。那喀索斯在他身边站定。等厄科看清他的容颜,眼中的哀伤逐渐凝固。他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了沉沉暮色。
是什么让他流泪呢?
那天,那喀索斯穿梭在人群,忽然听见有人请求他止步。循声望去,聚集在一起的男孩女孩们正向他招手。他本该回绝这样浅薄的嬉闹,可他瞥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立在人群中心,厄科环抱双臂,面色有些阴沉。
他总是被倒影所吸引。他缓缓步入人丛,却只打算立在边缘。随着他的靠近,孩子们挂着早有预谋的坏笑,为他让开一条路。
其实他已习惯成为人们的焦点。他坦然地走到舞台的中央。在聚光灯的照耀下,他站在厄科的身旁。他们靠得很近,他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厄科眼角的泪痣,也能嗅到他身上的清香。自从第一次相见后,他们的距离再没有这般相近。
那喀索斯并不清楚他们为何要唤他过来,这对他来说也不重要。他总是隐隐有些茫然不安,这种孤独来自灵魂深处,喧闹的人海并不能将它消除,反而刺激它大声呐喊。唯有在寂静中凝视自己的倒影,他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此刻,注视着厄科熟悉的容颜,感受着厄科身上熟悉的气息,他感到自己灵魂的空虚得以填补,欲念得以满足。
他想牵起厄科的手,一路奔逃进无人的密林。
可他毕竟不是他的倒影。他的目光多么冷峻,如同幻影破灭后接触到的湖水。于是那些流言渐渐流入他的双耳。他们的言论的确幼稚得近乎无聊:猜测他们的身世、比较他们的容貌、讨论那颗泪痣……不知不觉间,厄科随着那些喧闹的群体都急速向后退去,徒留他一人在阴暗的角落窥探。
在没有他的世界里,厄科的脸上才洋溢着满足的欢愉。
答案已经很明朗了。
月光投向镜面。镜中那个苍白俊秀的少年,他的心在右边。纵是同样的风景,印到他的心底,也会唤起不同的情绪。他们有着截然相反的理念。
厄科是他的另一重可能,他未选择的人生。他们本不会产生交集,却因分享着彼此的面容,荒谬地生出幻想。
立在厄科身边时,他内心的完满是那样真实。可他并不爱他。
对着月光,那喀索斯幽幽地哀叹。
他不会在夜色中顾影自怜,不会在顾影自怜时想起他的双眼,不会想起他眼中收敛不住的忧郁,这忧郁只为一个泡影般的希望。
月光也为这天使般的少年披上一层圣洁的纱帘,他正向明镜告别。
“我会让你爱上我的。”他对着镜中的自己喃喃。
“即便代价是痛苦。”
似是被月光所惊扰,那飞虫晃晃悠悠地离开镜中人的眼角,消隐进深沉的黑夜。取而代之的是一颗晶莹的泪珠。
暗处传来一声响动,随即一道黑影在镜中一闪而过。
那喀索斯拭去眼角的泪。流水般的月光倾泻在无人的镜前。
Ⅴ
在阿芙洛狄忒的雕像前,那人终于无路可逃。
圆月早已离开用于窥探的天窗,整个大堂显得有些黯淡。
沉重的脚步在空旷的暗夜中飘荡,回声交织着心跳。
“是你——”那喀索斯忽然从雕像身后闪身而出。
“是我。”男孩气喘吁吁,不知是因为奔跑,还是因为惊吓。
“为什么要来到我的房间?”那喀索斯的声音轻柔,如同今夜的月光。
男孩陷入了难堪的沉默。他瞄了一眼那喀索斯,发现他并没有气恼地盯住自己;而是仰起脑袋,注视着那座雕像。
“自从厄科到来之后,你很久没和我说话了。”男孩瘫坐在冰凉的地面。
“你几乎把我给忘了……可我还记得来看看你。” 他的语气有些不满,也有些悲伤。
“抱歉。”那喀索斯俯下身来,怜悯地凝视着他。
“最近我有些心烦意乱。”他牵起男孩的手,将他轻轻拉起。
“是因为厄科吗?”
那喀索斯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洁白的塑像。
“好吧。我只是想来问问你,你找到舞伴了吗?”
那喀索斯轻轻摇了摇头。
“那么,就让我们两个傻瓜凑成一对儿吧。”男孩是笑着说的。
“你的爱也没有得到回应吗?”那喀索斯垂下脑袋,将手放在塑像上轻轻抚摸。
“我把能说出口的都说了,可是一切都取决于他的心意……”男孩的声音越来越轻。
“关于雕塑的那个传言……你认为许下的愿望真的能够实现吗?”那喀索斯的手没有离开雕像,他转过头,眼里闪着奇异的光芒。
“这可是圣诞节前的最后一个月圆之夜了。”他望向天窗,那里留有淡淡的月光。
“你想要许愿吗?可是为了谁呢?”男孩的声音掩藏不住急切。
“想必是关于我了。”阿芙洛狄忒的背后走出又一位少年。他以优雅的姿态步入光的残余,端详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厄科。”那喀索斯忍不住轻声呼唤。
男孩的脸上却显出不安,退向更深的黑暗。
“别那么紧张嘛。”厄科微微侧身偏向男孩,目光仍停留在那喀索斯面颊。
“我们不是还讨论过那喀索斯吗?”他轻易地吐出这个名字,就好像在谈论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那喀索斯看向男孩,脸上满是困惑。
“也许你刚要和他坦白,只怪我来得不是时候。”厄科走到那喀索斯身旁,以戏谑的目光居高临下地审判着男孩。
尽管那喀索斯对男孩的所为感到好奇,他的内心却流溢着更为丰腴的欢欣。仅仅是听见厄科的嗓音就足以让他晕眩,而现在他们又靠得那么近。他看见他的爱人身上披着一层柔和的白光,也许那是氤氲着的芳香。
“那么是由你自己说,还是我来转达?”厄科将手搭上那喀索斯的肩,动作流畅自然。
那喀索斯感到自己脸颊正在发烫,光束中,漂浮的尘埃若即若离。
“为什么不说话呢?你可没做错什么。”厄科的语调充满诱惑。男孩还是没有开口,身处阴影,他的面色模糊不清。
“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吧。”厄科转向那喀索斯,鼻尖几乎碰到他的卷发。他冰凉的手覆上那喀索斯的面,贪婪地攫取他的温度。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吐出的热气在那喀索斯的脖颈上轻轻抓挠,他身上的清香弥漫在那喀索斯的每一次呼吸。
“一开始是我先找到他。毕竟,他是我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我向他打听过你,那喀索斯。”听到这句话,巨大的幸福仿佛要将那喀索斯的灵魂压垮。他的爱并非徒劳。他猛地转头,撞上的是厄科深不见底的双眸。
“他很了解你,那喀索斯。你真应该听听他对你的夸赞,世界上没人能拒绝得了这样的恭维。让我随便回想一句:‘他的存在会让无信仰者虔信,惊叹那无所不能的造物主竟舍得在人世展现这般奇迹。’真是抱歉,那些对你容貌的称颂,由我替你收下了。”厄科自始至终都很平静,眼神没有闪躲。
“你知道吗,他也暗示过我,希望我成为他的舞伴。你猜猜是为什么呢?”他的手在那喀索斯的面部摩挲。
“难道你真的不知道这个可怜的人深深地爱着你吗?”厄科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蝴蝶结。
这是他落在湖畔的蝴蝶结。那喀索斯望向瘫倒在地的男孩,那些窥探的目光,每道一闪而过的幻影,都在他脑海中一一浮现。男孩明白他的喜好,善于把握聊天的尺度,也总是能找到他的藏身之所,在无人的角落偶遇……这一切并非缘分,而是精心设计的预谋。
“对……对不起,我并非不怀好意……”男孩带着哭腔,挣扎着起身。
“请相信我的爱,那喀索斯。”
小鹿的目光冰冷,警惕地盯着布置陷阱的猎人。
男孩自知无可挽回,噙着眼泪,仓皇地逃窜在夜色中。
“真是抱歉,坏了你们的好事。”厄科望着男孩远去的背影,口吻戏谑。
“不管怎么样,谢谢你,厄科。”那喀索斯伸手,想要拿回厄科手上的蝴蝶结。
“不用谢我。”厄科转过身来,换上一副冷峻的神色。
“我可不是为了帮你。”他忽略那喀索斯悬在空中的手,将蝴蝶结戴上自己的脖颈。
“我只是不想成为一具被操纵感情的提线木偶。”他向阿芙洛狄忒的雕像扫了一眼,又望向那喀索斯,目光中带有轻蔑。
“我很抱歉。”那喀索斯涨红了脸,垂下眼睑。
“我也知道你爱我,那喀索斯。”厄科上前,牵起那喀索斯的一只手,十指交扣;他以另一只手托起那喀索斯的脸,强迫他避无可避。
那喀索斯的面容完美无瑕。他的双眸纯洁,隐隐含有期许。
“尽管你不了解我,尽管你不认可我,可你还是爱我,那喀索斯;而我并不爱你,恰恰相反,我憎恨你。”厄科眯起双眼,声音有些颤抖。
他粗暴地推开那喀索斯,消失在无尽的夜色朦胧。
徒留叹息和抽泣回荡在空旷的大堂。
Ⅵ
那喀索斯独自伫立在湖畔。夜色深沉,湖水映不出他的倒影。
纵使寒风凛冽,也难给他的心添一分暖意。
远处,城堡灯火通明。幽灵般的欢歌萦绕在密林。
新的一年即将来临,可他却已毫无希望。
那个月光明亮的夜晚,厄科的憎恶犹如诅咒,于是不幸和忧愁再离不开他的心坎。
男孩不再出现,他本就擅长藏在视线之外。厄科依旧流连于人群,放情欢笑、漫谈。
那喀索斯双眼空洞,呆呆地望着黢黑的湖水。他已立在世界边缘,而一无所有是致命的诱惑。
美的确是不容玷污的崇高,他既有美貌,却终日只为满足感官之欢愉而思虑,觊觎自己的容颜:这何尝不是一种堕落。唯有认识自己的罪孽,在忏悔中消逝,方可得到救赎。那喀索斯迈向冰冷的湖水。他又想起厄科。或许他才是天使,前来宣读神对自己的惩罚,然后代替自己,将美在人世播撒。
他最后一次望向阴云密布的天空,洁白的雪花正悠然飘荡。
“那么,该谢幕了。”他轻声呢喃,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他的死会很美,那样就不会有人心碎。
他从容地走向那片深不见底的湖泊,身姿优雅,步履缓慢。
然而有人揽住他的腰,将脑袋枕上他的肩。
“舞会已经开场,你怎么能够缺席呢,那喀索斯?”他的回声响在他的耳畔,残留着城堡内烛火的温暖,带有糕点甜腻的香气。
距离太近,那喀索斯一下涨红了脸,站定在原地。
他的身躯的确很温暖。感受到胸膛间的震颤,那喀索斯闭上双眼,冰冷的目光却又浮现在脑海。于是他奋力挣扎,想要掰开扣在腰间的双手。
“你的手真是冰凉。”他的右手忽然握住那喀索斯左手,像一个温柔的舞伴,引导那喀索斯翩然转身。两人十指交错,四目相对。
厄科眼中爱意充盈,就像镜中的自己。他的胸前还系着那喀索斯的蝴蝶结,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在夜幕下分外耀眼。
“厄科,你的痣……”少年天使般的面容纯白无瑕。
“我把它遮住了。”厄科笑得暧昧。
“这是一场化装舞会,那喀索斯,可我不想遮住我们漂亮的面容。”他掏出钢笔,在那喀索斯的左眼角下轻轻一点。
“所以今夜你是厄科,我来扮演可怜的那喀索斯。”他学着那喀索斯蹙起双眉,显出不安的模样。
那喀索斯凝视着厄科,目光逐渐冰冷而陌生。他忽然甩开厄科的手,快步走向密林。还没走出几步,他猛然回头,眯缝着双眼,将嗓音压低:
“我讨厌你,那喀索斯。我憎恨你。”
良久的沉默中,飞雪簌簌落下。两人端详着彼此的装腔作势,终于笑出了声。
“学得真像。”厄科用力地鼓掌。他换回冷峻的神色,慢慢走到那喀索斯身旁。
“这一幕我可永生难忘呢。”那喀索斯依旧目若冰霜。他们盯着彼此的双眼,正如初见时那样,怀着少年意气互不退让。
“哦,亲吻我吧,厄科。得不到你的爱,我就要死掉了。”厄科以怪异的语调夸张地大叫。学着阿芙洛狄忒的雕像,他的脑袋耷拉向一边,双手交叠在胸前。带着挑衅的目光,他得意地看向自己的面容。
那喀索斯的双眸中闪过一丝怜悯。他揽过厄科的腰,覆上他的唇。厄科想要挣脱,可他的双臂被束缚在那喀索斯的怀抱。他想要离开那喀索斯的双唇,却越陷越深。
“如你所愿。”那喀索斯终于愿意放过厄科。他推开他,掏出手帕擦拭自己的嘴角。
厄科盯着他,目光中带有惊愕。不过他很快展现那迷人的微笑,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尽管我并不爱你,那喀索斯,可还是满足了你的要求,你该对我感激涕零。”那喀索斯以戏谑的眼光审视着他,学着他怪异的腔调。
“那么请收下我的谢礼,厄科。”他拥向那喀索斯,舔舐他的脖颈,亲吻他的面颊。他将舌头探进那喀索斯的口腔,挑逗、吮吸。那喀索斯轻巧的舌尖不断地躲避、又追击。他的手在那喀索斯纤细的腰间游走,那喀索斯的手则在他瘦弱的背上摸索。
“怎么样,厄科,你喜欢吗?”厄科双手捧着那喀索斯的脸,鼻尖碰着鼻尖。
“奶油蛋糕的味道。”那喀索斯握住厄科的手。他们眼中映着一个同样迷离的俊美少年。
“那么你爱我吗,厄科?”厄科将头微微歪向一侧。
“我爱你,那喀索斯。”他这样呼唤,如同对着湖水中的倒影。
厄科牵起那喀索斯的手,向着烛火温暖的城堡奔跑。
“为了防止你反悔,厄科,我要让所有人作为见证。”他看向身后的那喀索斯,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那喀索斯相信自己的脸上一定也挂着同样的笑容。
他回头,望向几乎隐没在夜色中的湖水,刹那间有些恍惚。堕落的命运早已注定,或许此刻,他正在刺骨的湖水中失去呼吸。
又或许世上真的存在奇迹。
他紧紧握住身前厄科温暖的手。在黑暗中,他们奔向幸福的颂歌。
Ⅶ
穿过阿芙洛狄忒的雕像,穿过横跨双塔的长廊,他们并肩推开笨重的大门,冲进温暖明亮的礼堂。
此时恰好一曲终了,戴着假面的少男少女们本在台下谈笑,现在却为忽然闯入的一对眷侣欢呼喝彩。接着乐曲奏响,那喀索斯和厄科对视一眼,手搭着手,踏着轻盈的舞步迈向舞台中央。
圆舞曲的节奏轻快舒缓。在接连不断的旋转中,那些陌生的面孔逐渐消融在明晃晃的灯光。厄科和那喀索斯的确很有默契,他们身姿优雅,动作有力,脚步轻灵。台下的观众早已眼花缭乱,甚至根本留心不到他们在不时地交换舞步。那喀索斯将厄科的身躯托起,随后依偎在他的怀里,又迅速分离。
在连成一片的世界,他们就是彼此的中心。
呼吸和心跳代替了乐音,成为他们舞蹈的伴奏。每一次的贴合与分离都在转瞬之间,却又好像时隔很远,足够爱抚面颊,轻吻脖颈,撩拨一缕卷发。厄科面颊泛红,额上渗出细细的汗珠。他的目光犹如灯盏中的烛火,摇曳着不灭的爱意。
那喀索斯抓住他的手,贴到自己的胸膛,贴上那爱意满腔的心房。
“我爱你。”厄科做着夸张的口型,但没发出声音。
琴弦的余音随飞雪融化在窗沿。
“我爱你。”那喀索斯的声音被欢呼的浪潮淹没,只看得见口型。
他们坐在相邻的位置,分享着蛋糕和葡萄汁。
“厄科可不爱吃草莓。”厄科对那喀索斯耳语。他故意将气拖得很长,吹得那喀索斯痒酥酥的。
“那也请你注意,那喀索斯不会吃太多奶油蛋糕。”那喀索斯的鼻尖轻轻蹭着厄科的耳垂。两人亲昵地笑作一团。
“厄科先生,请问您可以和我共舞一曲吗?”有着金色卷发的少女怯生生地出现在那喀索斯面前。那喀索斯握住厄科的手,正想拒绝,厄科却凑到他的耳边:
“厄科先生从来不会拒绝漂亮姑娘的请求。”
那喀索斯的眼神中流露出困惑,可他还是松开了厄科的手。厄科冲他挑了挑眉,微笑着目送他走上舞台,然后为自己斟满一杯葡萄汁。
那喀索斯的舞姿优雅,没人察觉他跳得心不在焉。他不时望向厄科,发现他正忙于咀嚼糕点,偶尔才以微笑回应他的视线。他无辜的眼神像一只温顺的小鹿。
舞毕,他向那个姑娘行完最后一次礼,急切地想要回到座位,然而另一位趾高气扬的女孩拦住了他的归途。
“你答应过和我跳舞的,厄科。”那喀索斯转向厄科,后者冲他无奈地耸了耸肩。
一曲又一曲,那喀索斯已经数不清自己和多少女孩共舞。台下,厄科的神情逐渐变得苦闷而落寞,只有其他姑娘经过他身前,希望的光辉才会短暂地照耀他的容颜;可是那些少女宁愿等着台上的厄科,也不愿意理睬百无聊赖的那喀索斯。他只好怔怔地盯着那喀索斯,孤寂又忧愁。
不知怎的,那喀索斯想起他冰冷的目光,想起他那晚诅咒般的拒绝。他旋转着,一股复仇的快感在他的胸腔涌起。看着那被冷落在一旁的爱人,那曾经被簇拥着的厄科,他跳得愈发欢快。
在场的少男少女为他鼓掌,而他并不为他们的掌声而兴奋。
行礼之后,他注视着厄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中带有夸耀和挑衅。厄科的眼神变得陌生而冰冷,这莫名的怨恨极大地满足了他报复的欲望。
他主动邀请又一位女孩上台。
寒风裹挟着时间一往无前。午夜的钟声已敲响。窗台披起一层薄薄的雪衣。
舞会即将结束。最后一曲奏响前,每个人都希望找到一位舞伴。
那喀索斯看向厄科,眼中满是怜悯。厄科幽幽地叹了口气,怀着哀怨缓缓走向他,正准备将手交给他,一个戴弄臣假面的人忽然从人潮中挤出,几乎半跪在厄科的面前。
隔着喧闹的群众,那喀索斯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只看见复仇的火光闪耀在厄科向他投来的一瞥。随后厄科牵着那人的手,从那喀索斯身边经过。
整个礼堂成了舞台。那喀索斯牵着一位少女的手,在侣伴们狭小的缝隙间,他们相距很近,女孩的假面掩藏不住幸福的笑意。可他多么希望假面下是那张俊秀的面庞啊!他的目光越过女孩,在那些欢快的舞步中搜寻。
旋转的时候,谁人的肩膀轻顶了一下他的后背。趁着回头的间隙,他看到厄科和那位弄臣跳得热烈,甚至有些充满爱欲。厄科没有看他,但他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脸上浮现出久违的喜悦。
那喀索斯等待着机会,用鞋尖轻轻在厄科的鞋面上一点。眼角的余光里,厄科的回眸再次激起他报复的欲念。踏着同样幸福的欢歌,那些曾经的爱抚,轻吻,此刻都化为碰撞、摩擦,消融在彼此仇视的目光。
“我恨你。”厄科在那喀索斯的耳边低语。
“你应该恨你自己,厄科。”那喀索斯轻咬厄科的耳垂。
幽灵般的欢歌在城堡上空回荡。
Ⅷ
那喀索斯擦去脸上钢笔的印记,仍觉得镜中人有些陌生。
回想起舞会上的自己,他只觉得病态又悲哀。
离开他的倒影,他坐在柔软的床褥,望着窗外晶莹纯净的雪花。
再盛大的雪也填不满夜,何况他已不再如飞雪般纯洁。
他爱的究竟是什么呢?当他成为厄科时,他还会爱着镜中的倒影吗?彼时厄科的爱在他的心坎充盈,思绪又被人群扰乱,他根本没有办法思考。
他想起那可怕的嫉妒,想起那时占据整个心间的复仇欲念,就如同深不见底的湖水,一步一步诱使他堕落。
这时房门忽然打开,少年几乎踉跄着倒进房间,眼里尽是失落。
他们在彼此的眼眸中看到了同样困惑的面容。
“厄科?你怎么在我的房间?”站在床前的少年声音颤抖。
“游戏结束了,厄科。”那喀索斯站起,和那少年面对面地对峙。少年的眼角没有露出泪痣,于是那喀索斯觉得自己又立在一面明镜前。
“那么请回到你自己的房间。”来者的语气逐渐变得冰冷,仿佛他才是那喀索斯。
舞会上发生的一幕幕闪过他的心尖,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确有些怀疑自己的身份。可他随即意识到了这个念头的荒谬。
“如果你真是那喀索斯,那么你应该知道我此时想要什么。”那喀索斯的手覆上少年的面颊,指尖划过他的脖颈,停在礼服的搭扣。
“当然。”少年暧昧地笑着,褪去那喀索斯的衣衫。
洁白的被褥如雪地一般冰凉,他们拥紧彼此温暖的身躯。
少年的肌肤如美神雕像般光洁无暇,身上带有林间草木的清香。
缠绕,深吻,浅笑。窗外寒风呼啸,玻璃不住地颤抖。
“我的报复怎样,那喀索斯?”厄科伏在那喀索斯的胸膛,泪痣在眼角隐隐含笑。
“请告诉我实话,厄科,你是爱我还是恨我?”那喀索斯纤细的手指卷着厄科的长发。
“当你在舞台上和一个又一个姑娘翩然起舞的时候,你是爱我还是恨我?”厄科倾听着那喀索斯的心跳。
“我说不清,厄科。我本来是爱你的,但是看见你失落的面孔,我也能品尝到欢愉。我不希望你痛苦,却希望你为我而痛苦。”
“那么,你看向镜中的倒影时,希望他痛苦吗?”厄科挺起身,让那喀索斯能直视他的面容。
“我不用希望,他已经足够痛苦。”那喀索斯盯着厄科的双眸。
厄科翻身,躺在那喀索斯的身旁。
“你真纯洁,那喀索斯。爱与恨并不是界限分明的。你是个漂亮的天使,这就足够成为我爱你的理由;可我又讨厌你,那喀索斯,因为其他人总是把我误认成你,我并不想活成你的影子。
“但其实你和我完全不同。那个男孩说你除了自己,再也不会爱上别人。那时我就感到好奇:我可以得到你的爱吗?
“我也想知道,那喀索斯,你爱的究竟是厄科,还是你的面容、你的躯体?”
“如果你没有我的面容、我的身躯,在我眼里,你和其他学生不会有什么两样。”那喀索斯侧躺着,看着厄科。
“不过,那样你也就不是厄科。对你而言,我也只是个漂亮些的男孩。”他忽然又有些悲伤。
“我的确不能理解你对自己的爱。没有人不爱自己。”厄科也侧过身,凝视着那喀索斯。
“你会爱上水中的倒影,此时此刻的瞬息;那么看着自己以前的画像,你也会对他产生情欲吗?”
记忆中的自己似乎太过遥远。
“那么,我和你一样,只是贪恋肉体的欢愉?”
“也许,你爱的自己本就是当下被把握的一瞬。”厄科将大腿压上那喀索斯的小腹。
“别再胡思乱想了,那喀索斯,就算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幻梦,那又怎么样呢?”
至少他的触感是如此真实。
Ⅸ
那喀索斯挽着厄科的手,遏制不住幸福的笑。
“那么,先在这里分别吧。”厄科在那喀索斯的额上轻轻一吻。
“我会在湖边等你。”那喀索斯的脸颊浮起红晕。
“外边太冷了,那喀索斯,而且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还是请你在房间里等着我吧。”厄科摸了摸他泛红的脸,然后转身离去。
阳光斜射在过道,那喀索斯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厄科总是有很多理由脱身。那喀索斯在窗边翻着书页,有些心不在焉。
脚步声自门外响起。
那喀索斯合上书页,起身整了整衣衫。回头却看见男孩的脸。
“怎么是你?”那喀索斯面露不悦。
“我自知有愧于你,那喀索斯,我并不奢求你的谅解。
“可为了你自己的幸福,为了远离厄科的蒙骗,请跟我来。”男孩的言辞恳切。
又是一个日暮时分,城堡寂静无声。
那喀索斯远远地跟在男孩后面。他本不会理睬男孩的任何请求,但既然听说这秘密与厄科有关,他还是勉强同意了男孩的邀请。
斜阳从天窗射入,刺着阿芙洛狄忒的双眼。唯有她不惧太阳的威光。
雕像的阴影里,厄科和一位女孩正在谈笑。
看到男孩和那喀索斯,厄科并没有显得太惊讶。他亲吻了一下女孩的面颊,示意她先行离开。
“你来了啊,那喀索斯。”他叹了口气,将双手交叠于胸前,从阴影走向阳光,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
那喀索斯的眼里闪着泪花,像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泊。
“你真是纯洁,那喀索斯,这本是件大不了的事。”厄科走到面色苍白的少年身边。他们朝着相反的方向,肩并着肩。
“你欺骗了那喀索斯,厄科,你这个放浪的花花公子!”男孩向他愤怒地指责。
“你辜负了他的爱……”男孩看向那喀索斯,微微有些哽咽。
“那喀索斯,你该明白,爱是一种冲动,而非一个关于永恒的许诺。”厄科的声音回荡在那喀索斯的耳边,他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但是毁灭同样也是炽烈的冲动,它从爱的阴影中诞生,潜藏在爱意之中。人人都认出镜中之人是那喀索斯,但并不代表那倒影和你等同。
“我爱你,那喀索斯,正如我爱着自己。因此我也憎恨你,想要亲眼见证你的毁灭。”
厄科踱步到那喀索斯身前,托起他的脸,舔舐他面颊上滚落的泪珠。
“你这副样子真是叫人怜爱,那喀索斯,你的悲痛正是我欢乐的源泉。
“说到这个,我还要谢谢你的帮忙。” 厄科看着男孩,笑得冰冷而残酷。
男孩攥紧了拳。
“如果我彻底离开那喀索斯,他会更伤心的。毕竟,我是他的全部希望。”他在男孩耳边轻语,然后抬头,目光中带有胜利者的挑衅。
“你最好离我们远一些,窥探者。”他冷冷地丢下这句话,转身将那喀索斯拥入怀中。
一个月之前的情景再度重演。然而并非完全没有希望。
那喀索斯在厄科的怀中挣扎,最后为他的一吻倾倒。男孩在大厅的一角,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阿芙洛狄忒的雕像平静地注视着远方,注视着日夜交替、斗转星移。
男孩虔诚地立在雕像面前,许下了自己的愿望。
“即便代价是痛苦,请让我痛苦。”他几乎落下眼泪。
然而奇迹真的显现在他面前。一位披着白纱的仙子从雕像中飘然而出,神色漠然地打量着男孩。
“如果想要愿望实现,那么请以你的姓名作为交换的筹码。”她的声音仿佛是天边的月光,轻灵而缥缈。
男孩盯着白纱周围的萤光,忽然陷入了沉默。真是奇怪,他居然记不起自己的姓名。
“抱歉,我居然记不起我的名字了……请问还有其他交换的筹码吗?”男孩的泪珠凝在鼻梁,和仙子颈上的宝石一样璀璨。
仙子摇了摇头。她见男孩哭得肝肠寸断,还是轻轻叹了口气。
“你当然不能再许另一个愿望,因为你已经许过一个愿望了。”
“可我不记得了。我怎么会不记得呢?” 男孩困惑地抬起头,眼泪簌簌落下。
“那么请您将原来那个愿望收回吧,我想再许另外一个愿望。”
“我可以收回原来的愿望,那样你就会记起所有的事。”仙子拂了拂衣袖,于是男孩想起那个夜晚,他也是这样哭着立在雕像前。
“请让那喀索斯爱上我吧。”他这样真诚地许下愿望。
“那么,请以你的姓名作为交换的筹码。”仙子的面容冷漠。
“厄科。我的名字是厄科。”男孩急切地大喊。他的回声在城堡间游走,逐渐扭曲得怪异。
“你的愿望将会实现,那喀索斯将会爱上厄科。但是请记住——”仙子的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命运的法则并不由众神书写,人的命运不可改变。”男孩瘫坐在地上,兀自喃喃。
“那你现在仍要许愿吗,厄科?”仙子盯着他,目光中不再有怜悯。
“请您告诉我,既然那位厄科已经消失,那段经历又该如何修补?”
“不需要修补,厄科,他本是自你的灵魂剥离。他会成为那个无名无姓的人,成为一道莫名出现,又莫名消失的影子。多年以后,众人在记忆中将分不清他和那喀索斯。”
“我明白了,谢谢您。我不再需要许愿了。”厄科怔怔地望着仙子在月光下消散。
这一切都像是一场幻梦。
那喀索斯猛然惊醒,他坐起身,发现自己正止不住地落泪。
窗外,湖泊旁的小溪奔腾得活泼又欢快。
望着镜中的倒影,他的内心翻腾起一阵无因的空虚和恐惧。他想起那位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少年,想起他眼角的泪痣,可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从长廊到雕像,从教室到礼堂,到处都寻不见他的身影。
那喀索斯在密林间慌乱地奔跑,泪眼朦胧间,少年的身影出现在湖畔。
他向那喀索斯惨然一笑,随后张开双臂,跌入湖水,化作泡影。
霎时,湖畔雾气四起。
那喀索斯俯身探向湖水,他的倒影充满悲伤地回望。恍惚间,倒影张开双臂,似乎想要将他拥入怀中。
男孩追着那喀索斯来到湖边,看见他拥向水中的倒影。可当他来到湖边时,却发现湖水没有一丝涟漪。
“那喀索斯——”他的呼唤回荡在群山间,应和着飞鸟惊惶的哀啼。
风将他的呼唤带给天光,带给密林,带给阿芙洛狄忒的雕像。它们只以沉默回应。
“该怎么向你介绍厄科呢?他的容貌并不出众,衣着却很考究。他是一个巧言令色的傻瓜,眼中却充满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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