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我办公室的窗户向外望去，能看到这所医院门诊大楼前的停车场和草坪。下午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有些晃眼睛。隔着玻璃，阳光除了晃眼睛之外也就没有什么作用了，被镀膜过滤了紫外线后，晒这种太阳连刺激人体分泌合成维生素D的作用都没有。不过就算是没有这些作用，单纯被太阳晒着，人的心情也会不错。没有患者的时候我就会从座位上起身，站在窗前看窗外的广场和草坪，也许会有一位漂亮姑娘从广场上路过，也许也会有一群鸽子落在草坪上。

正这么发呆的时候，一阵忽高忽低的声音响起，一辆涂饰着鲜艳的紫色的车子从远处出现，并且向医院方向开过来。同时，办公室的音响系统发出了这样的声音：“有新的急诊患者将于2分钟后抵达医院，患者情况严重，请门诊科的章安迪主任和助手们做好准备……”正在抻着的懒腰被这声音打断，我只好转过身来，从案头拿起接诊记事板，拉开门走向门诊大厅。

隔着旋转玻璃看到，紫色的车子不紧不慢地驶向医院，在停车场左拧右拧才进入车位，后车门打开，两个穿浅紫色外衣的救护员抬着担架走了下来，慢慢悠悠地走向门诊大厅。此时一辆小汽车尾随而来，左摇右摆地进入停车场，急火火地停在了紫色救护车旁边，四个车门同时打开，几个男女几乎在车门打开一瞬间就弹出了车子，冲向抬担架的队伍，围着担架跌跌撞撞地向门诊大厅走来。

几个年轻的护士已经做好了迎接新患者的准备，担架车、工具箱、维生系统一字排开。当门诊的玻璃感应门向两侧自动打开，我们就听到了那些围着担架的男女发出的呜咽。

这倒是不常见。

我们这所医院里，当然也接触过和患者感情很深的家庭，但是一般都是其中一个人和患者有很深的感情，然后陪着患者来就医，对患者的一切都非常紧张，这种全家人都带着恸容的很少见啊。

穿着浅紫色外衣的救护人员将一个写字板杵到了我的面前。“意外事故，患者被货车撞伤，严重机械损伤，但仍有意识。运动系统失灵、感知仍在。好了，签字！”我不喜欢这些救援人员，他们脾气永远是这么臭。什么就签字？不过这也是惯有的流程。于是点击写字板侧边的翻页键，看了一下他们之前在现场的照片和初步检测数据，又用小电筒照了照患者的瞳孔，记录下瞳孔内的信息编码，确认和救援人员给我的写字板上的编码一致，这才签下自己的名字，把写字板推给救援人员。

“移交完毕，我要赶下一个现场！”救援人员点点头，摆了摆手转身离去。我嗯了一声，转过来看躺在担架车上的患者。

一张美丽的脸，和破碎、扭曲到不成样子的身体。

她的腰部已经撕裂了，皮肤翻卷着，露出下面混乱的团块。白色碳纤维腰椎已经断裂，断茬呈现一丝丝的纤维，不同颜色的缆线纠缠在一起，一些线已经断开了，有几根线搭在一起，还闪着电火花。深红色的液体滴滴答答地流淌着。她的腿僵直，两条手臂痉挛着，手指也一颤一颤的。脸色已经是半透明的了，甚至隔着皮肤能看到下面扭曲的人工肌肉。脸上和头发上湿漉漉的，这是自带仿生降温系统，通过排出体内液体来帮助机体降温，避免一些重要部件烧毁。

我看着手边的电子记事本：东科公司5系家庭教育机器人，儿童陪伴-教育功能增强型，编号DK-5-IIV54878563。翻页再看，她的出厂时间是四年前，开始服役时间也是四年前。我转过头去，看看家属，两个年轻的就应该是家里的孩子，四年前他们也不过是小学生吧？看样子现在都已经在读中学了。这款机器人已经有点老旧，一般来说，陪伴孩子完成小学教育后一般就会由厂家回收了。当然也不排除有些家庭或使用者的恶趣味，自行对这些机器人进行改装，重新安装一些非原厂软件的情况。那些事情我不仅仅听过，也见到过不少，我作为城里唯一一家机器人医院门诊科的主任医师，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没见过啊！

“请一定要救她！”那个成年男人抓着我的手说。他的妻子也在一旁紧闭着嘴用力点着头，年长些的女孩看上去有点难过，那个小一点的男孩看上去是吓傻了。脸发白，紧紧抓着妈妈的衣襟，脸上还有一点泪痕。

“救她”……这样的话不常在这个医院里听到，一般的说法是“治好她”，或者更多的是“修好她”。而这种“救她”的声音，确实罕见。

“难度很大啊……一些部件可能要重换了，为了达到比较好的效果，系统也要重启，按照正常规范，应该先备份她的数据，接下来进行大修，大修结束再重新导入数据。当然，您放心，数据不会有任何遗失。其实更好的办法是向原厂定一台新的型号，把数据导入进去，费用是一样的，但是新款机器性能会更好……现在，您知道，完全修复也要花一大笔钱呢。”我轻声向那位男士提供专业建议。

那个男孩走过来踢了我一脚，他妈妈马上把他拉住，紧紧搂在怀里，低声训斥他“这样多没教养！”但是我看到他的妈妈也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显然对孩子的愤怒并不觉得奇怪。男人低声跟我说：“费用不是问题，我们为她买了全险。我们不要换新型号。”另一只手也抓着我向下拉去，我转头，看是那个躺在担架车上的机器人。她的嘴唇翕动，我侧耳到她的唇边，听她声音虚弱的说：“大夫，我不要重启，麻烦你，就让我开机状态维修吧……”

我看着她的眼睛：“这样会很疼的。”我说。现代人形机器人为了模拟人类行为，也为了帮助他们充分理解人在环境中的感知，都配备了感知系统，器官的损伤、甚至皮肤的划伤和烫伤，都会有类似人类的痛楚的感知和反应。

“我不怕疼……我怕关机，我怕黑暗，我怕我自己的感知消失掉……”这个美丽的机器人虚弱地说。

我看看躺在担架上的女性机器人，又看看这悲伤的一家人，叹了口气，对身边的助理们说：“好吧，不停机维修，准备无尘工作间，马上开始维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