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凌晨23:59分……
酒吧内即兴爵士乐的演奏时而低沉忧伤,如歌如泣;时而高亢激昂,像是要直击某个人心底一般。昏黄的灯光仿佛是某个芭蕾舞女郎,不停的旋转着、跳跃着,映射在舞池中央扭摆的身姿上,优美与风情并存。酒杯中的血红色的液体散发出暧昧的气息。
女孩僵硬地坐在高脚凳上,以一种极不舒服的方式倚靠在吧台,身前的空酒瓶堆成了小山。
“轰隆……”
她醉倒在地,像八爪鱼般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周围的人群若无其事地从她身边走过。侍应生用眼角的余光撇了她一眼,便迅速转过头去,继续擦拭他的酒杯。
女孩拖着像被灌铅一样的身体,在门口随意揽了辆出租车回到出租房。
一进门,女孩便卸下了全身的“武装”,一头扎进浴室,任由冷水从头顶浇盖至脚底,冷,深入骨髓。
看着镜子里面目狰狞的自己,与白天的职场精英判若两人。精致的妆容已经慢慢脱去,只剩下一个在深夜买醉的失意者。
屋外,黑色幕布上点缀着几点零零散散的星光,月亮藏在云里,氤氲不得分明,风一吹才显现出来,像是在玩捉迷藏。
明天,就要来了吧。
自从开始重复做那个噩梦以后,女孩就从未安心过,每天都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本以为酒精的麻醉可以让她忘记梦里出现的画面,可现在,她也只是兀自地祈祷着,今晚可以好梦。
“漂亮皮鞋,漂亮皮鞋……”
第二天凌晨7:49,女孩再次被同一个声音从梦中唤醒。
幻境里出现的,还是那个七八岁的小女生,眼球里充满着哀求和绝望,不断地呼喊着:“漂亮皮鞋,漂亮皮鞋……”
“漂亮皮鞋,你到底是谁?”
房子的门被轻轻推开,现在的天气,已经入秋了,一丝凉风顺着门缝钻进了女孩的衣服里,女孩拢了拢领口,小跑到门口的红色邮筒旁。
今天的邮箱似乎和往常不同,邮箱中除了几张催费单和保险缴纳通知外,还出现了一封未署名的信。
“To:乔一
乔一,你最近依然过的很好啊。可是,凭什么你过的这么好,而我每天都像在地狱一样!”
扭曲的字体,深深的笔痕无一不在传达着写信人对女孩的恶意和痛恨。
女孩一阵微微战栗,她环顾了四周,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物。
信封表面的地址是:“玉林巷24号 乔一收”。信确实是写给她的,到底是谁,这么清楚她的地址,又无缘无故给她寄恐吓信呢?
信封被紧紧拽在乔一手里,这时,她发现信纸右下角角隐匿的地方,有着某个美容院的标志“№”。
写信的是个女生么?
可是乔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有谁会对她如此耿耿于怀。
难道这和她最近反复出现的噩梦里那个小女生有关么?
假期的时候,乔一抽了空回老家,阿妈特意开着货车一大清早便到火车站接她。
车窗外,阳光穿过蓊郁的香樟树叶,随着车的奔离不断的向后倒去,道路旁清新的草香被风捎带着,飘进窗里,后视镜里映着阿妈亲密的笑容。
看着这依然熟悉的一切,乔一突然觉得,她的心终于平静下来会了。
到家后,乔一走进自己的房间,从橱柜顶上搬下一个沾满灰尘的铁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
“2002年 摄于木林小学”
乔一发现了一张特殊的合影,照片表面的人像已经模糊不清,只是隐约的见着两个女孩的身影。
2002年,那个时候,乔一八岁。
照片从乔一手中缓缓滑落,以一种无声的状态,而此时的乔一,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这个跟她一起合影的同学,不就是梦里出现的小女生么?可是照片里的她,笑得那么开朗,像是坠落凡间的天使。
可是在梦里,她为何会是那个哀求的模样呢?
这时,阿妈推了门进来,看着乔一呆呆的样子,目光转移到地上散落的照片,眉头微微一皱,便立马舒展开了。
“阿妈,这个女孩你知道是谁?”
“不认识,这么多年了,早就不记得了”
“我最近总是梦见她……她在向我求救……阿妈,你真的不记得了么?”乔一带着哭腔,缓缓说道。
“唉……”
阿妈把乔一揽在怀里,心疼的拍打着乔一的肩膀,眼神迷离。
“你可真要听么?你可知道因为她,你的病才刚刚好转,要不是她的出现,你怎么会那么小就接受精神治疗啊孩子!”
“阿妈,我没事的,我只是 ——只是想知道,她和我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唉…… ……”
无常总是如风起。
二、
“在长长的一生里
为什么
欢乐总是乍现就凋落
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时光?”
小诺手捧着席慕容的诗集,呆呆得趴在窗前,眉头紧锁着,活像两条弯弯曲曲的小蚯蚓。
“为什么最美的时光走得最急呢?”,她怎么想也想不出来。她透过樟树顶部稀稀疏疏的叶子,看了看对面紧闭着的窗子,从盆栽里找了颗石子,朝着对面的窗户砸去。
“嘿!”
“干嘛呀?小诺”
乔一从窗户里探出来半个小脑袋,笑呵呵地望着小诺。
“乔一,我们长大以后会分开吗?为什么这书里写着,最美的时光走的最急啊?”
“傻啊,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的,书里说的都是唬人的,咱不信。”
“嗯呢,那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哦……”
“拉勾 上吊 一百年 不许变!”
小诺和乔一家房子中间,有一棵很浓密的香樟树,她们的房间刚好正对着,每天睡觉前,她们都会开窗,朝对方扔石头,讲心里话。
小诺总是爱傻笑,有时候看着洞里的蚂蚁都可以笑半晌,她说小蚂蚁撅着屁股走路的样子可笑极了。
可能谁也不会猜想到,可爱的小诺诺在小时候父亲离世,她和妈妈从小寄宿在外婆家里,妈妈自甘堕落,整天酗酒赌博,她的童年充满了酒味和暴力。
甚至,她都没有一双合脚的鞋子。她内向而沉默寡言。
可是在诺一看来,外婆的疼爱,是她一辈子都难以奢求和回报的。
有时候,小诺会邀请乔一到她家吃饭,小诺外婆总是给她们做很多好吃的甜食,乔一最爱的还是外婆做的糯米糍粑,它的馅是红豆味的,是把天边那个将落未落的夕阳摘下来放进了糍粑里么?
最美的时光,却赶不上匆忙行走的脚步
小诺和乔一骑着单车穿过田野,沿着弯曲的,坑洼的小路上下学,从很远的地方,都可以听到她们哼唱民谣的调儿。
“”朝花夕拾杯中酒,
寂寞的人在风雨后。
醉人的笑容你有没有,
大雁飞过菊花插满头……”
似乎一切都是这么欢快而明朗。
小诺和乔一放完学,都会在学校操场玩跳方格子。乔一刚用粉笔在水泥地上画下十个方块格子,美术老师就走了过来。
他弓着腰俯看着她们,嘴角的法令纹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蝙蝠,似笑非笑。
“你们谁愿意帮老师一个忙,一起整理一下作业呢?”
年少的我们都渴望可以得到老师的欢喜,甚至使用分身解数去讨好老师,只是希望得到一个小小的肯定或赞许。
小诺和乔一也不例外,她们对视了一眼,心里都默默念叨着:“选我,选我”
美术老师看了看她们脚下的鞋子,最终,他伸出了手,指向了穿布鞋的女孩——小诺。
那双红蓝相间的布鞋,是外婆用旧棉袄亲手给她缝制的,用了三天两夜,没有合眼过,甚至外婆的手被针孔扎了几个窟窿,这双鞋,是小诺最喜欢的。
看着老师牵着小诺的手缓缓离去的背影,乔一伤心坏了:“明明我穿的是比她漂亮的皮鞋,为什么老师不选我呢”
到底,是幸运吗?
从那天以后,乔一就再也没有见过小诺。
阿妈说,八岁那年,小诺离家后就没有人再见过她,只狠心留下一个孤苦伶仃的外婆。
四周传来电锯噶呲噶呲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微弱的叫喊:“漂亮皮鞋,救我……”,
乔一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脑袋像是正在被谁撕扯一般,她感觉身体在不停地下坠,下坠,坠入一个无底的万丈深渊,无力而绝望。
“铃……铃……铃……”
乔安被电话声慢慢拉回现实,她忽的睁开了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额头的汗珠蓄在发丝上,凝结成条状物。
还好,是个梦。
“喂,你好?”
“喂什么喂,你怎么回事,还不来上班,现在已经8:19了,你要翘班是不是!”
“啊,不好意思,我马上过去……”
乔安挂下电话,匆忙收拾了一下,便朝公司赶去。
生活就是这样,从来不曾照顾过谁的情绪。
周末……
乔一寻着片段零星的记忆,找到了当时的小学,这里的楼房和设施一点也没变,只是门票的几棵香樟,好像又长高了。
在学校里没见着几个人,在管理中心,乔一看到一群老师正在开座谈会,她推了门进去。
“您好,不好意思,我是木林小学2002年三年级的学生,我叫乔一,请问可以打扰一下吗?”
“有什么事吗”
“哦,我来是想查询一下当时我们班名字叫小诺的地址,我跟她是小学时的朋友,可是现在找不到她了。”
“这里的学生信息是受保护的,不能外漏。”一个戴着眼镜斯文模样的女老师冷漠地回答。
乔一无奈,只好准备离开。这时,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师跑了出来把她叫住,她告诉乔一,她在这任教三十多年了,那个叫小诺的学生她认识。
“小诺那孩子啊,可怜啊。当时好像是被同学传谣言,说是因为家里穷品行不好,小小年纪就和老师有不正当的来往,后来,她受不了冷嘲热讽就退学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唉,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也不知道那个撒谎的同学是谁,好好的一个女孩就这么毁了。据说那个撒谎精现在还在大城市找了份工作,过的也是安逸。真是不公平啊”
“老师,你还知道她的消息吗?”
“早就不知道了,退学后她就不见了,把外婆一个人留家里。前几年,听说她外婆也去世的,死的时候,连个送葬的亲人都没有,唉……”
乔一,只是呆呆地听着老师说关于小诺的故事,她再不敢怀疑,那个爱撒谎的女孩,是不是自己?“漂亮皮鞋”,是指她么?梦里出现的小诺苦苦哀求的对象,难道就是自己么?
她不敢想象,自己因为精神问题淡忘了所有记忆,对小诺而言,却不知道此时的她过的好不好,穿的暖不暖,有没有重新开始生活,身边,还有像曾经的她们那样,要好的朋友么?
乔一什么都不知道……
久久的,乔一把脸埋进身体里,眼泪挣扎着不停地的往下淌,牛仔裤上湿润了一大片,那深深浅浅的印子似乎都在嘲笑着乔一的自私与怯懦。
乔一决定,她一定要找到小诺,就算翻遍整个中国,她也想了解到她的消息。她也祈祷着,小诺在另一个角落,也可以过的很好。
回到出租屋后,乔一想起了那封来信,会不会是小诺写的呢?
按照信封上美容院上的标志,乔一从网上查到了店的名字和住址。
既然写信人会知道她的地址,那肯定是在某个地方的美容院认出了她,会不会是那里的工作人员呢?
然而,乔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家美容店和她的关系?
这时,乔一的同事给她发来信息,要和她谈论一些公司事务上的细节问题。
“对了!同事之前送过我一家美容院的抵用券,难道……”可是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了……
在询问同事那家店的具体地址后,乔一赶到美容院,发现那里的员工已经更换了一批,大部分老员工都已经跳槽或辞职,这又该如何从中找到小诺呢?
前台的经理告诉乔一,这里的员工都是使用化名,她要找到那个人,估计很难找到了。
乔一不甘心,她问到了美容院里工作最长时间的技师,给她看了信,技师告诉乔一,她们这会写字的不多,按照乔一描述的年龄,就只有一个叫“henry”的符合。
终于,乔一得知了小诺的号码和地址,当她把号码拨过去的时候,对方却显示空号。
乔一按照地址,找到了小诺曾经的住所,可是她,却想不到怎么去面对小诺,她紧张地握住了拳头,双手交叉着,用脚踢着石子:“到底,要不要进去呢?”
正在乔一苦苦纠结的时候,一个壮汉模样的男人醉醺醺地走了过来,用凶恶的眼神撇了乔一一眼,便自顾自地走了,在小诺住所门前,男人站住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串钥匙,一个一个试验着打开门锁。
乔一走上前去,试探性地问道:
“你好,请问,你知道一个叫henry的女孩子吗,跟我年龄差不多大,她之前住在这,请问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
你是谁?”
“我是她小学的朋友,我有事找她,但是和她失去了联系”
“不认识,你走”男人粗鲁地向乔一招手,催促她赶紧离开。
还是找不到小诺,这么久的努力,还是白费了。
乔一准备离开,却依稀听见那男人带着嘶哑的声音小声嘟囔道:“找个死人,真晦气!”
“大叔,你说什么?你说henry死了??”乔一追上前,拉扯住即将关门的男人的衣袖问道。
“是啊,死人,三个月前自杀死的,要不是这房租便宜,我早就搬出去了,鬼才住这”
“大叔,你真的确定是那个叫herry的女孩子么,她本名是叫小诺”乔一不想承认,他说的就是小诺。
“我跟他上下楼一起住了一年,能不知道么,死了就是死了,还能活过来不成,切”男人不耐烦地关上了门。
嘭……
乔一的胸腔像是被子弹击中一般,她慢慢地顺着墙滑下,瘫坐在了地上,不,她不会相信的,小诺怎么可能会死……
三、
七天,乔一拒绝了和外界的一切交流,每天只是傻傻地望着窗外,不睡觉,不吃饭,公司也因为她的渎职已经给她下了最后通缉令。
尽管这样,乔一还是每个下午,都会去小诺曾经住的门口等着,她期望着,有一天小诺可以出现在那条路的尽头,她好想抱抱她,和她说声:好久不见……
小诺,还是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从男人口里得知,小诺是个生性就不爱说话的人,患有严重的抑郁症,总是喜欢坐在楼梯口发呆。在他们住一栋楼的期间,好几次都会在半夜被急救声吵醒,也不知道她自杀过多少次。
“尽管这样,平常的她也算是正常,每天上下班,听说,还在美容院找了个活干,日子也勉强过的下去。
可是三个月前,听说她从美容院辞职了,回来了几天,都看她房门上挂了把锁,我跟她平常都不说话的,只是看着晦气。
有次还碰巧看到她手里拿了封信,我也是奇怪,这么个孤僻的人,还会有人来往,也是奇怪。
后来第二天,就出事了。
尸体是房租大妈偶然发现的,说是几个月没交房租,准备开门进去催她。谁知道她已经死在床上十几个小时了,地上散了一地的安眠药,那房租大妈当场就被吓晕了。
喏,这一层的房屋出租已经贴了好几个月了,也没人来住,真是晦气”
乔一只是默不作声地哭着,也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她听下去。
自此以后,乔一的生活便变得狼狈不堪。
一天,信箱里传来一封邀请函。
20周年教师任职典礼,署名人,便是三年级的美术老师。
乔一想着,或许,美术老师会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典礼上,乔一找到了美术老师,他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爷爷,有个小孙女依偎在他怀里,吵闹着要他陪她玩翻花绳。
乔一突然觉得,这一幕,怎么那么熟悉呢?
乔一问老师,认不认识自己,老师说,不记得了,教了太多届,学生差不多忘光了。
当她再次追问,认不认识照片里的女生小诺的时候,老师犹豫了一下,眼神中闪过片刻暗淡的光,可在这瞬间后又我迅速转换为慈祥的笑容,说道:“不认识。”
乔一察觉到了异样,但也不好再追问什么。
典礼开始后,乔一却无心参与,现场的环境十分杂乱,侍应生托着食物来回穿梭,今天参与典礼的都是些毕业生,典礼致辞说的都是些刻意逢迎的客套话。乔一受不了这些,便准备偷偷离去。
这时,一个男学生发表的讲话中说道:“那个时候啊,放学后我总是被老师叫去整理美术室,把一大堆杂物活给我干,可是恨死老师了哈哈,可是现在……”
美术室!
整理杂物!
乔一的瞳孔像是触不可及的无底洞一般,思绪被慢慢拉回到三年级放学那天……
四、
“小诺,来,跟老师去整理下美术室。”
乔一看着老师牵着小诺的手慢慢远去,心里嫉妒着,为什么老师没有选她呢。
一会儿,乔一便和其他伙伴儿一起玩起了捉迷藏。乔一像个小男孩一样,爬到了一棵高高的香樟树上,双脚晃悠着,一点也不害怕摔下来。
“其他小朋友肯定找不到我,嘿嘿!”
过了会儿,还是没有小朋友找到她,小乔一便准备跳下去吓吓她们。
然而,这时。
“老师,求求你,不要过来”
“没关系,就一会儿好吗”
“不要过来,不要,不要!”
乔一坐在树上,透过窗户看到美术老师正在推搡着一个女孩,那个女孩挣扎着,呼喊着。可是他却丝毫没有想要停止的意思,慢慢地,女孩的衣服一件一件被脱落,她渐渐停止了挣扎,女孩像是被临时处死的刑犯一般,绝望而无力,任由肮脏的魔爪一刀一刀划分她的身体。
突然,女孩看到窗外有个身影,她用尽全力呼喊:“漂亮的皮鞋,漂亮的皮鞋,救我,救我……”然而,她的嘴被老师用画纸堵上,脚上红蓝相间的布鞋已经被撕扯得破碎无形。
窗外,那个仓皇逃跑的身影,便成了女孩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痛苦。
一眼,却是一生。
如果记忆像钢铁般坚硬,
那我我是该微笑还是哭泣?
如果钢铁像记忆般腐蚀,
那这里是欢城还是废墟?
——小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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