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盲少了，美盲多了|《人间词话》的三境界，你在哪一层？

作者：韩金量，微信公众号：韩金量（id:han-mind）

文盲少了，美盲多了|《人间词话》的三境界，你在哪一层？

我们周围会经常出现马桶楼房、裤衩楼房，古典建筑中扔进去一只鸟蛋。经济发展快了，文盲少了；经济发展太快了，美盲多了。

美学大师朱光潜说：要养成纯正的美学趣味，我们最好从读诗词入手。作家王小波也说：“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无论你是想感受文字之美，还是想拥有诗意的生活，都应该读些诗词。 

那么，什么样的诗词算是佳作？想弄清楚这些问题，《人间词话》是绕不过去的。

01 理解：这本书讲了什么？

美学著作的主题必然是美。王国维《人间词话》谈到词和诗的区别，讲过一个很著名的观点：“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这句话出自《楚辞.湘君》。要眇宜修，就是娴静的、精致的美。王国维的意思是说，词应该写得比诗精致：“诗之境阔，词之言长。”

那么判断好词的标准是什么？境、真、隔！

境

境界

【原文欣赏】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此第一境也。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境即境界。这是王国维最看重的标准。“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对三种境界的一般理解是：

第一境界：“昨夜西风”象征人生中的挫折，没有挫折的人生是顺利的，也是不完整的。“独上西楼”是孤独的，正如“独钓寒江雪”的“蓑笠翁”一样，没有多少人在冰天雪地里愿意和他一起垂钓。

第二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一般理解为思考后的探索。

第三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指上下求索后找到答案。

由境界又派生出境界的大小、有境和无境、造境和写境、有我和无我等概念。例如："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无我之境也。

真：真实。“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装束之态。以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百不失一。此余所以不免有北宋之后无词之叹。”他推崇李煜词的原因之一是他认为后主词“以血书者”，根据是“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他和尼采一样都认为用血书写的文学作品最真，也最感人。

隔：直接。王国维推崇直抒胸臆，尤其是五代和北宋的词，直抒胸臆；对南宋大量用典，读者需要转一大圈才能领会的学法。这反映了王国维推崇直观表达，贬低理性思考的倾向。书中用李煜和宋徽宗两位亡国之君的作品做了比较，显然李煜的《虞美人》不隔，而宋徽宋的《燕山亭》隔了。

李煜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多少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宋徽宗的《燕山亭》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凭寄离恨重重，者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一句话概括这本书：美是用最直观的方式写真景，抒真情，达到人我两忘的无我境界。

02  思考：我对这本书的看法？

不理解作者，就不能完全读懂他的作品。很多诗词专家对《人间词话》的解读是不正确、不深刻的。当时日本大量翻译西方哲学著作，留学日本的青年王国维阅读了大量关于尼采、叔本华和康德的哲学著作。

他发表过《叔本华与尼采》。《人间词话》中也提到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这不是一般诗词评论家具有的哲学思考和见解高度。

大多数诗词研究者和爱好者是学文科出身，不太可能啃过艰涩枯燥的哲学，毕竟这样的跨界有点生猛。所以会觉得《人间词话》里充满了奇怪的名词和观点，很多人，包括一些大伽，在自己还没达到王国维先生思想高度的情况下，就开口批评了。弄懂是批评的前提！

作为诗词和哲学的跨界爱好者，我谈下对书中几个难点的看法：

人间什么意思？

很多研究诗词的人都弄错了，比如经常在喜马拉雅APP上开诗词课的大师，他们把“人间”理解成“世界上”。这是错的！王国维在日本期间大量作品都自称人间，以致于后来和他决裂的罗振玉之弟戏称他为“人间先生”。和王国维的词作选《人间词》中的“人间”一样，都源自西方哲学概念，类似哲学意义的“人性”和抽象意义的“人”。

境界是思想觉悟高的意思？

这里的境界并不指思想觉悟和看问题的高度，甚至也不只是指意境。它指的是叔本华的审美观：通过审美直观，摆脱意志（康德又把意志发展为因果率、时间和空间），直达理念层次。所谓理念，就是一般个体共同的抽象概念。比如，好苹果、绿苹果的理念是一个独立的、作为个性的苹果。

从人类童年的原认知角度举个例子。先民们一开始画3只牛和3只鸡计数，后来灵光一现，发明了3这个概念，牛和鸡也用象形文字来表达了。这就是从具体到抽象。

再举个例子。中国百家争鸣时代名家公孙龙提出一个著名的“白马非马”，白马是个别的，具体的，属于现象层面。而马是概念的，抽象的，属于理念层面。

境界，就是让人暂时摆脱现实利害关系，直达理念的手段。

【原文】

“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 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

后主则俨有释伽、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主观诗人和客观诗人

上面这段话中的“主观”和“客观”很多人理解错了。

主观和客观源自叔本华对文学艺术的分类。他认为文学的主观性越弱，越容易让人通过“审美直观”达到理念的境界，摆脱被意志控制的表象世界（见《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根据叔本华的观点，客观性强优于主观性。李后主阅事不多，多写个人感情。为什么王国维却要肯定主观性最强的就是李后主了？

显然，在这个问题上，王国维与叔本华分道扬镳了。他认为李煜的词会引起我们强烈的共鸣，不是因为他的主观性，而是他描述了人类共性的悲伤与无奈，反映了客观性和普遍性，通过艺术直观，达到了理念境界。翻译成人话，李后主表达的不是你的愁，也不是我的愁；不是这时的愁，也不是那时的愁；而是所有人的千古之愁！比如“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李后主的词句是不会让你引起共鸣？

理解了叔本华对王国维的影响，我们才能理解他为什么说“后主则俨有释伽、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

【原文】

“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

理想家和写实家

上面这段话里的理想家和写实家怎么理解？

理想一词最早要追溯到柏拉图的《理想国》。可以讲，到目前为止的哲学研究没有超出柏拉图的哲学思想，两千年来的西方哲学只是对柏拉图思想的注脚。理想是柏拉图所说的“型”，也可以称为“理念”。《人间词话》中的“理想”本质上是指“理念”。

从“理念”出发，演化出西方哲学的2000年的成长：

一、“理念”背后是否存在共相，哲学分为了唯名论和唯实论，也就是唯理论和经验论。

二、《斐德罗篇》的“灵魂说”，催生了弗洛尹德的精神分析法，其主要理论是，自我、本我和超我。“灵魂”相当于精神分析法里的“本我”。

三、《斐德罗篇》中苏格拉底诱导性的对话，先肯定再否定，往复循环，催生了黑格尔和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

现在回头看“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什么意思？写实家通过描写抽象性和普遍性，而不是描写个性和具体，摆脱了现实的关系限制，直到了完美的理念世界，成为了理想家。

当然，我也有不同意王国维一些观点。比如，他认为“北宋名家以贺铸为最次，非不华瞻，惜少真味。”我不敢苟同，贺梅子不仅有“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是传神之作，也有悼念忘妻“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的真情流露，一点不差于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也不差于纳兰的“赌书惹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