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天边燃起了火烧云。云层像滚滚的浓烟包裹着一团团火焰,火焰伸着火舌在奋力地燃烧,火势在蔓延,浓烟在消散,天空终于变成一片红彤彤的火海。
成文端着脸盆,追着天光,跑到顶楼的水房。她站在水房中间,呆呆地望着火烧云在那扇向外打开的窗玻璃上翻卷、欢腾,流动,像飞翔的大鸟一样变幻着羽毛的颜色,紫红色,桔黄色,金棕色……直到最后凤凰涅槃般化作一缕藕荷色的轻烟,缓缓地向朦胧的天际线退去……
如此壮美的天象变幻,如此强烈的视觉冲击,在成文二十一年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她呆呆地看着,忘记了一切,心里只剩下感叹和感动。她默默地感谢草原额吉,在她如此落魄的时候,送给她一个如此壮丽的欢迎仪式,感谢草原额吉以这种方式告诉她,走过阴湿冷雨,就可以遇到云霞彩虹。那一瞬间她感悟到,在壮丽的大自然面前,个人的一切喜怒哀乐都显得那么渺小。
成文走到沿墙砌就的长条水泥池子边,把脸盆放在一个水龙头下面。“滴嗒”“滴嗒”的水滴声敲击着脸盆底部,附和着她的心跳声。
水房昏暗而安静,镜子闪着幽光,成文久久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是一张苍白而憔悴的脸,连她自己也感到陌生。她试图冲镜子里面的人笑一下,回复她的却是嘴角上的一抹苦涩。“这人是你吗?”“从前那个活蹦乱跳的你呢?”“你就这样面对你的未来吗?”成文默默地向镜子里的人发问,那人仍然表情肃穆。
“咚咚锵,咚咚锵……”院子里忽然传来有节奏的锣鼓声。
成文跑到窗前,探出身,向外望去。
天空己经黯淡下来,像一块过火后的木炭,泛着疲惫的的黑灰色。
早上挂在招待所大门上的两只大红灯笼已经亮了。大门两侧,两队士兵分列而立,一列敲锣,一列击鼓,一名军官站在队列中间,挥舞着戴着白手套的两个拳头,锣鼓声随着他的拳头铿锵有力,红飘带顺着他的指挥上下翻舞。士兵们的脸被灯笼映得彤红,就像刚刚落下天际的火烧云。聚在队列后面的围观群众,招待所各层窗户上伸出来的脑袋都像被喊了口令一般,齐刷刷向大门外望去。
一辆军用吉普车顶着微弱的天光,率先缓缓驶入大门,驶过欢迎的队伍。它的后面跟着一辆黑色的伏尔加,再后面是一辆大巴车,大巴的车身上挂着大红条幅——“热烈欢迎对越反击战英模报告团”,当这辆大巴车从红灯笼下驶进大门时,锣声、鼓声,和着围观群众的掌声、欢呼声,震天动地,激越高亢。
车队驶进大门,驶过欢迎的队伍,顺着院墙内侧的柏油路向后院开去。
最后一辆车驶离人群很远了,锣鼓声仍久久停不下来。
成文跑到水房的另一侧窗前,从这里恰好能看到后院的一切。
车队己拐上通向松林间那幢三层小白楼的柏油路。那幢下午从她的房间看到的死气沉沉的白楼,此时变得神采奕奕。亮闪闪的彩灯勾勒出方方正正的轮廓,红地毯已经从楼口铺了出来,身着红色西服套裙的女服务员们立在红毯两侧,门廊上的聚光灯欢快地把光芒洒在她们身上。
一个白衬衣紧紧裹在凸起的肚子上的老头背着手站着台阶上,他身后聚着一些拘谨严肃的军人,他们都在恭恭敬敬地听他说话。显然,这位老头是在场军人中的最高首长。
首长的头发油亮地向后背去,这让成文想起他们学校的校长,校长是位军级干部,成文在校四年期间,只在一次全院大会上远远地见过一次真人,那是一个传达中央军委领导关于军队改革讲话精神的大会。校长一直威严地坐在礼堂高高的主席台中央,其他几位校领导轮流读文件,校长只是在最后简短地说了几句话,说了什么,成文像许多学员一样没有听清楚。
车队驶入小楼前的停车场,车辆依次列队停好。从不同的车上跳下来的军人们都聚到那辆挂着条幅的大巴车门口守候着。
大巴车的车门打开了,胸前戴着大红花的英模们鱼贯而下。
白衬衣首长伸着双手,率领众军人走下台阶,像陕北红军迎接远道而来的红一方面军一样,与英模们胜利地会师。
一个脖子上挂着相机跑前跑后的年轻军官让成文觉得眼熟,他是从前面的吉普车上下来的,像是随军记者。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呢?成文的大脑在迅速地检索,难道他曾随哪个英模报告团去过他们学校?
成文对英模报告团很熟悉。在校期间,正是第二次对越自卫反击战大规模战役结束、小规模战斗不断的时期,分析战况是每堂军事政治课的主要内容。比成文高几届学越语的学长们毕业后直接从学校上了前线,其中有一些学长多次随英模团回校作过报告。那时各系热血沸腾的学员们都来为离校的勇士们送行,聆听他们归来后讲述战争亲历,没有不为他们豪迈的革命英雄主义情怀和果敢的军人行动而感动流泪的!成文也是其中之一。
与在场那些身体表情僵硬的军官们不同,那位“无冕之王”十分活跃,不停地跑位拍照,抽空跑到首长身后耳语,搂某位英模的肩膀,指点服务员干这干那。
“无冕之王”正冲着英模团里的一位女英模微笑,拍照,天呐,这个笑容怎么那么熟悉!成文心里又是一惊,这个人到底在哪里见过呢?
大队人马进驻小楼后,喧闹声消失了,白楼前变得空空荡荡。
成文依在窗户上,目光离开空寂的白楼,越过林梢,望向远处的大青山脉。黑茫茫的山峦变得隐隐绰绰,顶起一片星空。草原的夜空真低,星星真多,闪闪烁烁的星星就在头顶,仿佛跳一跳就能抓着一颗。星河向着山的方向缓缓地流动,翻过山,就流向了深邃的远方。
成文想起家乡的夜晚,天空也有许多星星,但是它们却显得又高又远。爸爸有一个老式望远镜,那是爷爷从朝鲜战场上带回来的战利品。夏天的夜晚,爸爸就带着幼小的她坐在半山腰上望星星,教她认识天枢星、天璇星、天玑星、天权星、玉衡星、开阳星、瑶光星……讲紫光夫人感莲花化生北斗七星的故事……
一道闪光忽然从她脸上扫过,成文下意识地躲避了一下。她低头一看,“无冕之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的楼下,正冲着她举着相机。当他看见她望向他的镜头的时候,又按了几下快门。他的眼睛离开了相机,冲她挥手,向她笑着。
成文慌乱地逃离窗口,躲进水房暗处。她捂着胸口镇静了一会儿,当她再偷偷地从窗缝向外望去时,那个奔跑的身影已经穿过树林,跳过小白楼门前的光芒,消失在楼门里。
这让成文想起梦中那个在丁香树间闪烁的身影,还有那张一直模糊着的面庞,难道模糊要变得清晰起来?
望着被黑魆魆的树林包围着的梦幻般发亮的小白楼,成文发呆了许久,直到有人进来打开了水房的灯。
那天晚上,成文的心情莫名地舒畅起来,这是连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她甚至听见自己欣喜的低语声:“我竟然与英模团同一天来到青城,真是太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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