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连衣裙叫成“布拉吉”那是一个特定的年代,我恰恰经历的是那个年代的尾端。
那个年代其实侯家岗很闭塞的,布拉吉这个词也没有人用,连衣裙也鲜有人穿,家家的日子都差不多。我家略有不同。
母亲是见过世面的人,这是别人对她的评价。她20岁随军,走了大半个中国,这也是别人常常挂在嘴边的话,用来评价我母亲的与众不同。然后就是,母亲给女儿们做的衣服,她因为见过世面而把连衣裙叫成布拉吉。据说小时候六姐和我曾经穿着母亲做的布拉吉走亲戚,用现在的话说真是“惊艳”了全场。
十一岁那年,父亲开了“葛瓦斯”厂,这个葛瓦斯也是外来语,跟布拉吉源于一个语种。于是,我认识了一朵朵像干榆钱一样的“啤酒花”,知道橘子皮叫陈皮,粘大米叫江米。我家葛瓦斯师傅是一个河北人,发酵室负责设备人员是吉林市的白氏父子。他们长期住在我家里。
那时我的个子已经很高了。
小白有一次说,老九,你怎么不穿裙子。然后他说,城里女孩子穿的连衣裙,走起路来像一朵飘动的花。我忽然想起,就问,现在不叫布拉吉吗?他似乎没想到我这乡下孩子会知道布拉吉,原本下巴就很大,却惊讶得闭不上嘴的样子。对,你应该穿布拉吉。
农村供销社哪有卖布拉吉的呀。近几年倒是有卖绸子的,家家都给孩子做半截裙,那绸子不结实,不久便丝丝络络的,而且特别爱出褶子。侯家岗有时来个城里亲戚,小女孩穿的连衣裙都是的确良的,颜色也好,样式也好,一看就是城里的孩子。
于是布拉吉的话题每天都说几回,他原本是开玩笑,小白父子若不说这个仿佛与我也没什么话说。可是我当成了心事。我于是偷偷地问他,怎么才能买一条布拉吉。他开始只是笑笑,时间长了他也认真起来。说他们吉林的百货大楼里面,卖各种各样的布拉吉。
有一天放学,小白说,老九,机会来了。原来,他要回吉林取什么东西,随行的还有我的大姐。我百般缠着他,一定让大姐给我买,我们制订了一唱一和的计策。晚饭时他借着酒劲儿大声说:大姐,这次去吉林,必须给老九买布拉吉。家里人都笑他,小孩子穿什么布拉吉。我就绘声绘色地学了小时候穿布拉吉走亲戚的事,我着意描述了我们的惊艳,也说了母亲比一般农村女人见过世面的话。人们当时笑得厉害,父亲母亲也笑,现在想想不知说了什么幼稚的话了。当时白师傅和杜师傅也帮腔了,都说又瘦又高的我若穿上布拉吉会特别好看。
过了几天,白氏父子跟大姐真的去了吉林。
我的心情,从开始的没有渴望变得渴望了,我想象那城里来的穿红裙子的小女孩是我;我想象电影里提着裙子下楼梯的女孩是我;我想象我穿着布拉吉在草地上飞奔。我整夜做着梦。
可是我觉得,大姐不会给我买,不是年不是节。
一条淡黄色带着碎花的布拉吉。
我放学回来,它就挂在被套柜的拉手上。竟然说花了六十多块钱。
我在众目睽睽下穿着布拉吉走了出来,裙子轻的仿佛什么也没有,凉凉的拂过腿上的感觉像要飘起来。我忽然紧张的不知所措。裙摆真宽,腰收得也好,领子的褶掐得精致,母亲说。大姐说,小白从一上汽车,就一直说一句话,大姐,给老九买布拉吉,必须给老九买布拉吉。
问题来了,裙子的V形领口开的有点大,侯家岗的人都这么说,我也觉得整个脖子明光光的。于是婶子大娘们凑到一起,说这领子就是有点大。母亲见过世面,她说多好看呀,领口的小褶多么精致,九的皮肤还白,好看。
女人们见到我就笑,都嘱咐我,九,不能弯腰。笑得多了,我也觉得领子大。说的多了,家里人也这样认为,甚至,班主任马老师也说,领子有点大。小伙伴们不再羡慕我了,都开始笑我。人们都在盯着布拉吉的领口,其他都不重要了。渐渐地,我不再穿了,任凭母亲说好看我也不敢穿,那个年代六十多的衣服多么奢侈,可我都是放学了在家里才敢穿。气的母亲总说我,也可惜了这么好看的布拉吉。
母亲给我做了一个假领子。
小白惊呼,这怎么行呢?不好看。可是侯家岗人都说好看。我就是戴着假领子,穿了那条漂亮的布拉吉,整整两个夏天。
以后很多年,每每想起这条洋气的布拉吉,每每想着那V形领口,领口是精致的小褶,每每忽然就想起那个可笑的假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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