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迟来的腊八粥
一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故事的开端,总是美好得近乎虚幻。
故事的后来,却终究“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过了许多年,以为忘却了的,午夜梦回时,面对一地破碎的月光,掩不住相思成灾的伤。
枕边真真实实骨肉温软的那一个,虽也情意缱绻恩爱缠绵,藏在记忆里隐隐绰绰飘渺难触的那一个,才是朱砂烙心恋恋不舍。
“得不到的,便是最好的。世间事,大抵若此。”
云记粥铺主人云娘口中这样说着的时候,眼角余光,意味深长地瞥向独坐在铺子一隅的男子。那人年不过而立,衣冠面貌皆显风尘之色,想来,应是途经此地的外乡人。他似是对云娘目光有所察觉,搁下正要送至唇边的粥碗,向她所在的方向略略点一点头。
早有食客以指扣击桌面,佯作愠怒:“云娘偷懒,粥里怎的少搁了材料?”
言下之意,云娘心知肚明,偏要轻移莲步,袅袅地踱至那位熟客桌边,浅笑盈盈地捉弄道:“这样心急,不怕烫了口?”
座下众人齐齐笑了,又纷纷帮腔,催促起云娘来。
云娘的铺子虽小,铺子里的粥好,却是城中有口皆碑的。清淡朴素的白米粥,滋补润肤的燕窝粥,消火去燥的绿豆百合粥,乌发益身的芝麻核桃粥……品样繁多,滋味香浓。但每日慕名而来的食客,又岂是只为一碗热气腾腾的粥?一面在袅袅蒸气里以热粥灌溉五内,一面听美貌练达的云娘将粥里的世情故事娓娓道来,才算不虚此行。
云娘踱回柜上,目光一一掠过在座食客面前的粥碗,清清嗓,笑道:“今日腊八,故事,自然由这腊八粥说起!”
二
所谓“腊八”,原是宫廷之中祭天敬神,以庆五谷丰收,并祈来年风调雨顺的日子。其时,天子令人集八方食物,合米共煮一锅,取的是“合聚万物、调和千灵”之意,是为“腊八粥”。渐传至民间,便也有了腊八祭祖与祈福的习俗,而必不可少的一样,便是熬煮一锅软糯香滑的腊八粥,与家人亲朋分而食之。
至于这腊八粥的食材么,多是在白米、江米、小米、赤豆、花生、红枣等寻常粥料的底子上,捡手边有的喜爱吃的一一搁入锅中,加水,大火煮开,文火慢炖。虽只是一锅粥,却好似人生世相,食材不同,火候有异,若肯细细品尝,各人煮的,自有各人的滋味。
宁远只爱喝槿儿煮的那一味。
槿儿是宁远未过门的妻子。
世间姻缘,最美好的模样,大约便是宁远与槿儿这般:指腹为婚,青梅竹马,郎才女貌,两情相悦,我喜爱的你都有,你所有的我全爱。
三
初次喝到槿儿煮的腊八粥,是在宁远九岁那一年。
腊月初八,正是严冬天气,学堂先生眼见着窗外风雪将至,索性早早地放了顽童们回家。
宁远等不及仆人来接,一路小跑着往家中奔去。晨间临出门时,娘亲告诉他槿儿今日要过府同度腊八,害得他在学堂里一整日都魂不守舍,招来先生好一通责骂。
半道上,小雪便落了下来,凉嗖嗖地直钻进脖子。
“槿儿!槿儿!”宁远在院中边跑边喊,西厢房里抱着手炉取暖的槿儿,听见声音,悄悄地抿了抿嘴。
门帘一动,宁远带着屋外寒气直冲进来,口中嚷着“好冷好冷!”槿儿见他鼻头冻得红红,忙着搓手跺脚,“扑哧”一声笑了。她站起身,将手炉往他怀里一塞,宁远也笑了。
一旁的宁夫人也笑着,端起桌上一只精致的瓷碗,招呼爱子:“来喝碗粥暖暖身子。”
宁远抓过碗来,一气便喝了小半,咂咂嘴道:“娘亲,这腊八粥与以往的味道不同。”
宁夫人大笑:“偏你嘴刁!”指指身旁:“这是槿儿带过来的。”
“是……我煮的。”槿儿指间绞着帕子,脸儿红红,又是紧张,又是期待,“我……我……第一次煮腊八粥,不知道……”
宁远“唔”了一声,一仰脖,将剩余的大半一口喝尽,“咕咚”入喉,甜香顺滑的暖意顿时遍体游走,既驱散了寒气,又饱足了口腹。举着碗嚷:“娘亲,这粥好喝,我还要!”
接过第二碗,扭头向槿儿:“槿儿,你每天都煮给我喝,好不好?”
“才不要!”槿儿撅起小嘴,脸儿却愈发地红了。
宁夫人一旁看他们嬉笑打闹,眼中全是宠溺。槿儿自幼丧母,她是打心眼儿里疼爱这孩子的。
四
槿儿及笄之年,父亲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病,令已在筹备中的婚事不得不拖了下来。散尽家财,父亲也终究没能熬过去。
槿儿成了伶仃的孤女。幸的是,夫家早将她视如己出,宁夫人亲自登门,带她回府,只等三年守孝期满后再行成亲。
槿儿客居在西院内,对宁氏夫妇仍以“伯父伯母”相称。初时的伤痛过后,与宁远朝夕相对的日子,倒也过得和美舒心。
曾厚着脸皮要槿儿每天都煮粥给他喝的宁远,却不舍她洗手作羹汤了:“那些事自有厨子去做,我的槿儿,只管安心做少夫人便好!”
槿儿羞得逃开:“再胡说,我便不理你了!”
屋里的宁夫人,立在窗边,将二人打打闹闹的小心思全看在眼里,唇角浅浅地半含笑意。
不知不觉,三载已过。
每至腊八时节,宁远才央着槿儿煮一锅粥来解馋:“好槿儿,别人煮不出那样的滋味!”待槿儿细问:“你倒说说,哪里特别?”却又只含糊着答:“总之,就是不同!”槿儿生气,扭头跑开:“原来是哄我的!”宁远一路追,追去了厨下。
十九岁的宁远,相貌堂堂,翩翩的风流少年郎。
十八岁的槿儿,亭亭玉立,落落的窈窕美娇娘。
任谁见了,也要赞一声“好一对璧人”!
但婚事,反倒不是最紧要的了。宁老爷与宁夫人,日日催促着儿子考取功名光耀门楣,有意无意地,藉读书为由,淡化了宁远与槿儿的独处。
“槿儿,你该懂得,男子立业方能成家。”宁夫人手中一方未绣完的“并蒂莲开”帕子,淡淡道。槿儿的脸上,飞起红云。
十年寒窗,为的便是一朝得入天子门,扶摇直上青云路。
道理,槿儿懂。宁远秋闱得中解元之后,府中来往的贵客络绎不绝,躲在屏风后偷瞧见他春风得意的模样,她心中也是欢喜的。
道理,宁远也懂。宁家虽富庶,宁远却不曾沾染纨绔子弟的恶习,他发奋苦读,为的是来年春日进京赴考,携功名归来,十里红妆为聘,许槿儿一个最最风光的婚礼。
“槿儿,等我。”
渡口分别,执手相看,槿儿的心,却隐隐地浮起不安。
五
“哈!”性急的食客,不爱听云娘细细描摹女儿家的琐碎心事,自作主张替她说下去,“那宁公子定是高中了状元,又迎娶了槿儿姑娘,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立时遭人反驳:“兄台听得不仔细!叫我说,那宁远进京之后,定是叫花花世界迷了心窍,负了家中苦苦等待的槿儿。”
众人纷纷猜测,云娘在柜台后面,呷一口香茶,笑而不语。
独坐在一隅的外乡人,虽不曾开口,却也饶有兴致地盯住云娘,等待她说下去。
云娘手中的茶,叶片在水中浮沉起落。
“恐怕要叫各位失望了。”云娘掩口一笑,道:“宁远走后,槿儿回乡祭祖,却不慎误食了相思子,毒发身亡。”
一众惊叹声里,云娘扬起手臂,将衣袖稍稍掀起一角,露出雪腕上一串亮红明艳的珠串:“喏,便是此物!”惹来众人引颈细观。
但见那珠串上的珠子,一颗颗红润亮泽,云娘捻起一颗来:“瞧!若是将此物混在赤豆中煮食,诸位可辨别得出?”
皆摇头:“不易。”
云娘叹了一声:“名为相思,却是剧毒,足见相思多伤人,万万碰不得!”
此相思非彼相思,此相思亦彼相思。
“后来呢?”外乡人幽幽开口。
众人皆是一愣,才又想起云娘的故事似乎未完,却被那有毒的相思子无端地岔开。
云娘深深地看了那人一眼:“后来,还有什么后来?宁远高中返乡,得知槿儿死讯,悲恸难抑,大病了一场。”托了腮,眼神飘向虚空,口中兀自喃喃:“再后来,也不过就是娶妻生子平度流年了吧,相思再苦,也终有忘却的一日……”
唏嘘感叹之声四起。
云娘忽然花容失色:“啊呀呀!今日腊八粥里的赤豆!”
举座皆惊!
六
“娘子,你又捉弄大家。”
自后堂缓步踱出的男子,笑容温润和煦,仿佛暖阳拂照人心。
反应过来的食客们,纷纷向男子抱怨:“云大夫,不好生管住你家娘子,可无人敢再光顾啦!”
那被唤作“云大夫”的男子,扶额笑道:“无妨无妨!无人光顾,娘子便不必辛苦操劳了。各位若不安心,不如移步去隔壁医馆一坐?”拱手便做了个“请”的姿态。
云娘扭头召唤后厨伙计:“为所有客人换上一碗新煮好的腊八粥!”回得头来,向夫君嫣然一笑:“全记在云大夫帐上。”
“甚好甚好!”众人抚掌,哈哈大笑。
新出锅的腊八粥,是云娘亲手精拣了上好的白米、江米、小米、黄米、赤豆、绿豆、花生、红枣、莲子、栗子,凑十全十美,以清水淘净,剥壳的剥壳,去核的去核,浸泡的浸泡,捣泥的捣泥,做足了功夫。起炉灶,生旺火,将食材加水下锅,待锅中咕嘟咕嘟水开,转小火,慢慢慢慢地熬,直熬到米粒开花,豆衣脱落,花生、栗子软糯,直熬到所有食材浓浓稠稠地,红红火火地,融为一体,化成一锅香气四溢的腊八粥,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做得了,盛入白地青花瓷碗中,依各人口味再调白糖、红糖,又外用桃仁、杏仁、瓜子、榛穰、松子各色干果点染,方才由伙计端出来分送至各人桌前。
热腾腾甜润润的香气在小小的粥铺里氤氲弥散开来。
云娘款款地行至外乡人桌前:“先生可食得惯这粥?”
那人抬头,向云娘一笑:“在下从不曾食得如此好粥。”
“当真?”
“当真!”
七
“他果然……仍是不记得……”
回转柜上的云娘,匆匆掩饰的怅然与落寞,瞒过所有人,瞒不过夫君云初。他只执起她的手,默默无言,掌心温暖。
云娘似是困倦,垂目斜倚夫君肩头。
目光落在腕间,任时光淘洗,相思子一颗一颗红艳如初,串起故人旧事碎片残念,泊在记忆深处的渡头,不肯远去……
那日,宁夫人将相思手串赠与槿儿时,分明笑得和善:“前几日太守夫人过府闲叙,赠我此物,说是打南边蛮夷小国捎来的稀罕物件,我看你佩着倒正合适。”
是那位被宁远婉拒了招婿之意的太守夫人么?槿儿想,原来她这样大度。
那日,宁夫人将精致食盒递与槿儿时,分明笑得慈爱:“你回乡祭祖,路途遥远,可惜伯母不能亲自相送,这盅桂花赤豆羹,你带着路上吃。”
赤豆羹煮得软烂,绵沙沙的口感,配着桂花馥郁的香,槿儿吃时,满怀感激。
相思毒,最毒不过人心!
若上天有怜恤,那云初便是槿儿的救赎。他花费了许多时日,亲试了各种药方,才将这险些曝尸荒野的女子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后来的事,也是云初说与她听。
宁远高中归来,不见伊人,只得知她返乡途中暴毙身亡的讯息,一时间悲恸攻心口吐鲜血,昏迷数日后,便得了失心之症,一切前尘尽忘。宁府遍请名医,也不曾将其治好。
字字锥心,槿儿泪如雨下,她沉默了半晌,终于说:“云初,带我走吧。”
从此之后,世间再无槿儿,只有随了夫姓的云娘。
云娘的粥铺,有滋味鲜美的好粥,还有粥里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或许,在某个漫天飘雪的傍晚,会有某个人携屋外寒气推门而入,喝了她的腊八粥,举着碗朝她傻笑:“你每天都煮给我喝,好不好?”
那个人,他终于来了,却只生疏地客套一句:“在下从不曾食得如此好粥。”
多年以前,她曾缠住他,非要问明白她煮的粥究竟有何特别,他答不出,她便恼了。如今想来,不过一碗粥,若真有特别之处,大约便是她恋着他他也恋着她的那一份情意吧,情意不再,她煮不出他爱的那一味,他辨不出她煮的那一味。
食客三三两两地散去。
最后站起身的外乡人,打从云娘身边走过,行至门边,想了想,又折返回来,似是思虑良久,终于犹犹豫豫地开口:“适才故事里的人,与在下……与在下同名。恕在下冒昧,云娘,你我……可曾相识?”
立在柜台后面的云娘,紧紧握住夫君云初的手,释然一笑:“不曾!”
褪下那串相思子,云娘笑得云淡风轻。
红尘过往,两两相忘,一别此去,各生欢喜。
“我错了!”云娘凝望夫君深情眼眸:“得不到的,并非最好的,守在身边的,才值得珍惜。”
……
传汉代闽越国有一男子被强征戍边,其妻终日立于村前道口树下,望其回归,终哭断柔肠,泣血而死。血泪凝成树上荚果,得名“相思子”。晶莹红艳,形似赤豆,剧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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