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

1.

孙冰为了和丈夫离婚历尽艰辛，那个男人放话说，要是敢和他离婚，就弄死她。她不屈不挠，去法院起诉，分文没要，净身出户，才总算离成了。男人不准她带走家里一丝一毫，她只穿着身上一身衣服就被轰出了门。

去哪儿呢？她想，只能先回娘家再说吧。

她娘家其实已经没人了。她爹五十来岁的时候才把她捡回来，那时她只有五六岁，她爹找不到她的亲生父母，就把她养在了家里。

两位老人早就跟自家的侄子说好了，两个侄子给他们养老送终，他们没了以后，家里的房子和财产都归俩侄子。这事是找了村长和族里几位老人一起见证的，两方都签了字，按了手印的。

因此，孙冰长到十六岁，爹娘先后离世，她什么也没得到。她娘前脚下葬，后脚她就被两位堂哥扫地出门。

这些年，为了混口饭吃，她一直在外打工，直到有人给她介绍了现在的丈夫。那时年轻，啥也不懂，糊里糊涂就跟了那个二流子男人。婚后，男人好吃懒做，整天长在麻将桌上，她看不过眼，说几句，就挨一顿打。这样的日子有啥盼头，又没有孩子。婚后六年，她终于下定决心离婚。

离了婚的她无处可去，又身无分文，她认识的人也就只有她爹娘一村的，她想着，先回去借个地方住上三两天，然后借点路费，再出去打工去。没成想，就在她离村庄还有几里路的时候，野地里突然冲出了几个大小伙子，把她踹在地上一阵拳打脚踢。

她昏了过去。

2.

孙冰醒来的时候，见自己躺在医院的床上，她的腿上打着石膏，一摸，头上也缠着绷带，一动，浑身就火辣辣的疼。她用脚趾头也能想出来是那个男人，她前夫干的，他在法院门口出来的时候就扬言非要弄死她，她知道他咽不下这口气，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谁救了她？她望了一圈病房，却没看见一个人。她昏沉着又睡了过去，直到再次醒来，才看见眼前坐着一个男人。

她急忙起身，男人也赶紧过来扶她的胳膊，又赶紧松开，说，你躺着吧，伤的那么厉害。

你是？孙冰问道。

我叫孙连胜，我就住在孙家庄。咱一个村的。

一个村的？孙冰皱了皱眉，没有丝毫印象。

我住在村西头，你住在东头。男人急忙说，我比你大十多岁呢，以前在外面打工，不常回去，所以你不认得我。我是认得你的，你大名叫孙冰，小名叫燕子，对不？

孙冰点了点头，信了。能被自家人救了算她运气不错，她很感激。

谢谢你啊，孙哥。她说，等我好了，当牛做马报答你。

孙连胜笑了，说啥话啊，妹子，咱一个村的，我哪能见死不救。说说你是咋被弄成这样的，等你好点，咱去报警去。

孙冰无奈地笑笑，报啥警，我知道是谁，我挨顿揍彻底断了跟他的来往也值得。要是报警了，到时候又枝枝蔓蔓缠不清了，白受一肚子肮脏闷气，还是算了。

孙连胜不再问，端起碗递给孙冰，喝点粥吧，你可老长时间没吃东西了。

她端着碗，望着热乎乎的小米粥，心里涌过一阵温暖。

3.

出了院的孙冰无处可去，堂哥早就把她爹娘的房子扒了，又盖了两排大砖房，听说她回来了，连个面儿也没露，大门一锁都躲出去了。

孙连胜说，你先在我家住下来，我爹娘还留下一座破院儿，我抽空拾掇出来，去那儿住。

孙冰本想跟他借点钱就离开的，可是眼下本来就欠了人家不少的医药费，现在又要借钱，还拍拍屁股就走实在不好，她又见他家里没有女人，就想着给他帮衬一段日子，也算是报答人家的恩情。

孙连胜第二天就拿着席子铺被搬到了后院，几间土坯房破败不堪，他在里面走几步，房子就扑簌簌往下掉土。

孙冰不好意思，孙连胜说，没事，过几天化了冻，我去麦场上打几块坯，修修整整还能住人。

说干就干，孙连胜在他叔家住了半月，等河水一化，他就撸起膀子干起来。

孙冰在一旁给他帮忙。没水了她去河沟里打水，没麦秸了她就去麦场扯麦秸。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坯很快打好了，修葺了房子，孙冰又把院里的杂草乱树砍掉，种瓜点豆，小院子很快就恢复了生机。

慢慢地，孙冰把大院子也打点的有模有样，菜园里的豆角垂到了地上，鸡群在院子里咯咯叫，向日葵顶着大圆盘，热烈绽放，傍晚有蛐蛐在南瓜花上叫起来。

4.

孙冰是在孙连胜的婶子上门撮合亲事的时候才真正动了嫁给孙连胜的心的。

在这之前，她只是听说孙连胜的媳妇跟人跑了，十好几年没有音信了。慢慢地，她才有了想法。一来，她想着报答孙连胜的救命之恩，二来又见他确实老实本分，是踏实过日子的人，心里很愿意跟着他。但是她一直没敢说出来，她怕孙连胜看不起她。

这下倒好，孙连胜的婶子上门了，这说不定就是孙连胜的意思，孙冰心里很高兴。

孙婶儿见了她，笑嘻嘻地说，你在这里住的日子也不短了，你看连胜人又老实，又踏实肯干，你也是，家里地里一把好手，你俩一个锅里吃饭却又没有……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村里的人舌头又长……

我本来想着帮衬连胜哥一段时间就走的，没想着忙忙活活就过了这么长时间，真是给您们添麻烦了。孙冰赶紧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孙婶儿急忙摆手，我是说，你俩好巧不巧这时候碰上了，也是天赐的缘分，不如你俩干脆一块过日子，咋样？

可连胜哥……孙冰有些不好意思，听说他这些年一直没再找，是在等他媳妇回来。我怕他不愿意。

他有啥不愿意的？他媳妇都跟人跑了十来年了，他问也问了，找也找了，到现在也没个音信，说不定人家早就在那边成家了。他难道真要打一辈子光棍不成？

你放心，只要你愿意，连胜那边我去说。孙婶儿拍着胸脯说道。

孙冰红着脸点了头。

谁知道，孙连胜居然死活不同意。他说他配不上孙冰，孙冰又年轻又没有孩子，值得嫁更好的人，而他又穷又没本事，而且，还没有离婚，对孙冰不公平。

我现在再结婚，不是犯了重婚罪么？孙连胜说。

他说的对。孙冰哭了一场，把这份情意埋在了心里。

说实在的，孙冰看重的，不就是他孙连胜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么？

她怎么能让这个好人做无情无义的事呢？

提了这样的事，孙连胜许是觉得尴尬，等收完玉米，种上麦子，地里一没活儿，他就把大门一锁，走了。甚至没告诉孙冰一声。

有人说他出去打工去了，还有人说他又去找他媳妇去了。

孙冰热腾腾的一颗心凉了下来。

5.

第二年春天，孙连胜回家来浇地，一个人扯着沉重的水管子往河边拖。孙冰过来给他帮忙。

孙连胜有些尴尬，妹子，我自己来就成了，你还是……

孙冰不说话，帮着他把水管子安到河边的机器上，就去旁边地里撒化肥了。待撒完化肥回来，她看见孙连胜正站在地头上看水。

庄稼有了水，今年的收成就算保住了。孙连胜说。

孙冰从包里拿出两个包子，递给孙连胜，大清早就来浇地，到现在也没吃东西吧。

他或许是真饿了，没拒绝。拿起包子就蹲在地头吃起来。她又提来水壶，给他倒了一杯水。

找着嫂子了吗？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孙连胜的手抖了一下，说，没有。

嫂子走了多少年了？

他望望远处，有十二三年了吧，我结婚早，二十。她比我小一点，当时还不够法定年龄，结完婚三年我们才去领的证。领证还不到一年她就走了。

嫂子为啥事走的？你们干仗了？

没有，她去城里打工，跟人跑了。其实，她一直都看不上我，嫌我整天长在地里，挣不了大钱，没啥出息。他低下头。

孙冰叹了一口气，你这么些年都在找她么？

也就是不忙的时候，听到人说在哪里看见她了，我就过去找找，有时候去城里干建筑，也打听看看。这么些年了，找恐怕是找不到了。

要是一辈子都找不到，你就打算一辈子就这么一个人过？孙冰热切地望着他，其实我不在乎啥名分，我又没啥家人了，要是能跟着你，咱重新组个家，我这辈子就知足了。

结婚证不要也行，要是你觉得过意不去，咱就去民政局，把情况说一下，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事肯定能成的。

孙冰把掏心窝子的话都说出来了。

孙连胜连连摇头，这咋行，哪能让你没名没分跟着我呢，再说，我也得对她有个交待。不能瞒着她就私自又结婚了。她得回来跟我离婚，我才能考虑再结婚的事儿。

她都走这么些年不回来了，还能回来么？她要是一辈子不回来，你就一辈子不再结婚了吗？孙冰有些急了。

她无情，但我不能无义。孙连胜说着站起来向地里走去。

你心里是不是还想着她，还指望她回来跟你过日子呢？孙冰在后面喊道。

孙连胜走远了，不知道听没听见，孙冰的话也被这个春天有些凛冽的风刮走了。

6.

孙冰在家里收拾东西。这一年多来，她帮了孙连胜不少，家里养的鸡鸭也都长成了，可以卖钱了。

她决定离开。

孙连胜不想娶她，她一直留在人家的家里，算怎么回事儿。就是外面的风言风语也压得她抬不起头来。

这天晚上她在灯下数钱。钱不多，都是她卖了鸡鸭和菜的钱。她拿出两百块当作路费，剩下的打算等明天一早就还给孙连胜。

她不想欠他的。

孙冰惆怅的睡下，还没睡熟，就听见窗户有响动，接着啪的一声，窗户被打碎了。孙冰惊得从床上坐起来，还没来得及穿衣服就见一个黑影冲她扑了过来。她被按到了床上，胳膊被死死地扣住。

救命啊，有坏人。孙冰刚喊了一声，嘴就被紧紧地捂住了。

这时，她的屋门被咣当一声踹开，孙连胜拿着手电冲进来了。他把手电往那男人头上一砸，他就嗷嗷地从孙冰身上下来了。孙连胜揪住他的衣领子就噼噼啪啪甩了他好几个大耳刮子。

混账东西。孙连胜边骂边打。

孙冰拉开灯，见是村西头的孙兴，一个整天瞎逛荡的流氓二流子。

孙连胜一脚把他踹在地上，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你个狗杂种，自己有老婆还出来祸害妇女。

孙兴抿了把鼻子上的血，不服气地说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她是你老婆还是你姘头呀，这么护着她。

孙连胜上手还要揍他，他站起身拔腿就往外跑，边跑边说，占着茅坑不拉屎，你当你是圣人呢，我呸。

孙连胜气得要追出去，孙冰拉住了他。她把披散着的头发一拢，又擦了擦满脸的泪，说，算了，连胜哥，大半夜的叫人知道了多不好，他又没把我咋着。

孙连胜点点头，看了看窗户，说，玻璃碎了一块，到明天我就给你换上，然后把周围再给你钉结实点儿。

孙冰有气无力地说，不用了，明天我就走了。她把钱从枕头下掏出来，这个钱我准备明天给你的，这是我欠你的医药费还有……

你说啥呢？妹子，在这里住的不挺好的么？你放心，以后不会再有人来欺负你了。孙连胜没接钱，头也不回地走了。

7.

第二天，村里还是传遍了孙冰被流氓欺负的事。孙连胜的婶子一大清早就跑过来问情况。

孙冰低着头，说，没事。

孩子，我这就去找连胜，问问他到底是咋想的，放着眼前的人不要，非要等着跟那个跑了的媳妇离婚，这不是死心眼么？

婶子你不要找连胜哥，他没错，是我不该呆在这里，我一会收拾完就走了。孙冰平静地说道。

孙冰上午就走了，她把钱和钥匙放在孙连胜家门口就离开了。

孙冰到了县城，找到以前在一起打工的一个姐妹，让她给介绍了一个活儿。在建筑工地上给人做饭。买菜做饭没啥累的，工人们也都是下面乡镇的，村里的，都待她不错。

孙连胜常常托人给她捎些鸡蛋小米什么的。

这样过了大半年，包工头还给她介绍起了对象，就是在工地上干活的一个工友。那人的老婆半年前生病去世了。人不怎么爱说话，但是看上去是个老实人。

他家就他一个儿子，父母也都健在，以后有了孩子，交给老人看，你小两口照旧在外过自己的小日子。包工头说。

孙冰挑不出他的毛病，可是对他也没啥感觉。就说，让我考虑一段时间吧。她心底里，真正想嫁的还是孙连胜，可是孙连胜不给她这个机会。但是一想到要嫁给别人，她又心痛得不行。

8.

孙冰去菜市场买菜的时候居然碰见了孙连胜。

他挑着两担子大白菜，就蹲在菜市场的门口叫卖。

他一眼看见了孙冰，叫道，妹子。

孙冰差点没认出他来，他瘦了好多，原来强壮的人现在瘦得皮包骨头，眼神也没了往日的精神。

连胜哥你怎么了？瘦的这么厉害？孙冰惊讶地问道。

没怎么啊，就是最近觉得没劲儿，一干活就累。他笑笑。

孙冰却紧张起来，看他那个样子，跟她爹当年一样，他爹糖尿病，开始没当回事，拖了十好几年，最后死于糖尿病的并发症。

她把菜篮子一放，说，走，咱去医院。

孙连胜开始说什么也不去，后来实在拗不过孙冰，就只好跟着她去了县医院。

一查，果然是糖尿病。

大夫给开了药，说，这个病好好保养着是没事的，就怕你不拿着当回事儿，不注意的话很容易出大事的。

孙冰赶紧说，大夫，放心，吃的喝的，我都会注意的。

9.

孙冰辞了工地上的活儿，跟着孙连胜回了村。她找了村委和族里几个人做见证，花了五千块钱把孙连胜他爹娘那套破院子买了下来，然后她承包了五亩地，在孙家庄安下身来。

她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一天给他做三顿饭，不让他吃多，不让他吃甜食。

孙连胜喜欢吃的肥肉，糖瓜，全都被孙冰收走了。她严格控制他的饮食，按时让他吃药，运动。

再后来他的地，也被孙冰承包了，收成全部都归孙冰，孙冰卖完粮食算完钱，把孙连胜的那一半钱再分给他。一分钱也不差他的。

村里也没有人再给两人撮合。

10.

两人就这样过了大半生，直到2006年，孙连胜56岁，去世。

两人一辈子没结婚，没同居，金钱往来也算得清清楚楚。

直到现在，孙冰还每逢清明和他的忌日都去给他烧纸。

地里不忙的时候，她也去看他，坐在他的坟前跟他说说话，聊聊村里的事情。

聊聊他们年轻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