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售火车票出现的第一年春运,我这个在互联网公司上班的人,却头一回没能买上回家的火车票。无奈之下,只好坐了长途大巴回家。
我当时还在用诺基亚1200,路上极其无聊,除了玩手机内置的贪吃蛇游戏,剩下能用来解闷的就是看大巴车里的电视了。在看了将近24小时的小沈阳和小黄飞之后,终于离我家只有十几公里了。当时晚上9点多钟,大巴司机把剩下的几个包括我在内的乘客甩给了几辆出租车。由于不用另付车钱,我们都欣然接受了。
天上没有月亮,路边没有路灯,天地间漆黑一团。出租车行驶在乡间公路上,像是扎进了一个隧道的萤火虫。配上冬天清冷的空气,再加上河南的出租车司机远没有北京的司机那么饱满的政治热情,也懒得给我这陌生人送上家乡的温暖,一路无话。彼时彼刻,我还真有点瘆得慌,只得继续玩贪吃蛇打发时间。
出租车穿过一个村子的时候,路边有人招手拦车。司机没征求我意见就停下了。我当时回家心切,觉得多个人也没什么,然而紧接着我就后悔了。一个中年妇女骂骂咧咧地上了车。当时我坐在车后排右侧,副驾驶还空着,这妇女倒好,打开后车门一屁股坐在了我旁边,让我好不厌烦。
中年妇女上车后问司机:到xx多少钱?我身上就10块钱。都给你啦。多了我也没有。
说完直接把钱扔给了司机。司机没理她,接了钱,继续开车。
我们家正好离XX没多远。10块钱虽少,但当时以我老家那个六线城市的消费水平,从停车的地方到xx还有富余。我疑心这妇女是不是脑子有病。
这妇女坐稳之后开始絮絮叨叨:快把我打死了!一家人咋恁孬种!不让见俺儿!还说不让我来了!我以后不来了!以后叫我来都不来,叫我来都不来,叫我来都不来……
我和司机都感觉到这妇女不大正常,为了避免无谓的麻烦,就任由她絮叨。无话的司机依旧无话,我则把贪吃蛇调到了最高难度,心底却开始默默地揣测她的故事了。
卖了自己孩子又反悔的母亲?被丈夫赶出家门的不幸妻子?我正这么想着,她突然中止了自己的絮叨,看着我问:我看你咋恁面熟?
我吃了一惊,不由得侧过脸看她。乱如茅草的短发,一张瘦而干瘪的脸,穿着一件薄薄的破棉袄。看着有些熟悉,但委实想不起来是谁。
你们家是不是在xx?她又继续问。
我没有搭理她,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神很呆滞,像是想不明白很多事。
这个眼神……
我突然想起来了,这个人我认得!几年前的夏天,我见过她,当时她就是穿着这件破棉袄……
她是一个智力有缺陷的人,比我大不了几岁。从小家人就不管她,经常衣衫不整地在大街上跑来跑去。小孩子们都骂她女流氓,胆大的还会朝她扔石子。大人们喜欢逗她,给她烟抽,喂她酒喝。抽完烟喝完酒之后,她那张傻气的脸越发显得傻气。大人们就都笑了。她慢慢地长大了,长大之后,家人搬走了,搬哪儿去了,没人知道,至少她不知道。她自己一人怎么生存的,也没人知道。只知道她一年四季穿着一件破棉袄。
她很特殊,但又特殊的不出奇。因此,无孔不入的互联网没能发现她,那些为边缘人发声的团体又想不到边缘之外还有人生存。她是彻彻底底地被人遗忘了。
但有些人盯上了她,发现了她的价值。
在农村,在小乡镇,总有一些因为各种原因找不到媳妇又背负着传宗接代任务的光棍,亦或是一些精力旺盛无处发泄欲望的闲汉。一个瘦小、智力又有缺陷的女人,面对这些男人们,是无力反抗的。更何况有时上阵的还是一家人……那些男人们满足了自己的欲望之后,会给她一口饭吃,也许这就是她不至于饿死的原因。
她中间呼救过吗?有人听到她的呼救吗?没人关心。似乎人们更关心的是谁搞了她。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家对门的一个女邻居奚落她:前几天跟你睡觉的相好呢?
她黄褐色的面皮上居然泛起了红晕——这是我们都没想到的,傻子居然也会脸红。然而正因为这个,她那张丑陋的脸显得更加丑陋了。她骂了一句,低着头走开了。
几个月之后,人们看见她竟抱着一个孩子,在街上大步流星地走,像是孙悟空得着了唐僧的袈裟,四处拿给人看。然而除了几个好奇心强的老婆婆,并没有人看,大家都是远远地躲着,像是怕染上瘟疫。
我大学毕业之后再没见过她,哪成想会在出租车上碰见。
听她刚刚说的话,应该不难猜出她那几年的经历:稀里糊涂地跟人生了孩子,稀里糊涂地把孩子喂养大之后,她就被扫地出门了。毕竟那个男人传宗接代的任务已经完成,孩子也不再需要她照料。尽管在农村,用这种方式传宗接代的往往都是穷得要命,男人还有残疾的家庭。但即便这样,他们也不需要这样一个智障的儿媳妇。她虽然傻,但仍舍不得自己的孩子,于是一次次去敲男人家的门,终于敲得别人不耐烦,一家人一起打了她……
她到了xx后就下车了,已经到了镇上,略微有一些灯光。她在灯光下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不见。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但时不时会见到跟她命运类似的女人。
我看过一则新闻:一个小城里,有一个婆婆为了给自己年幼的外孙取暖,用了一个土办法,从炉膛里扒出一块烧得通红的砖,用布裹上塞进了外孙的被窝里。哪成想就是这块砖把孩子的脚烧烂了……记者采访孩子的父亲,孩子的父亲腿部有残疾。记者问他:为什么不让孩子的妈妈照看孩子?孩子的父亲回答:孩子的妈妈很傻,不敢让她看……
以往,类似这样的新闻,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在小城市的报纸上和地方电视台的节目里。如今网媒大行其道,传统媒体衰落,这样的社会新闻已经无人报道,报道了也没人看。除非能有一些噱头,让新闻成为丑闻,最好能是来自欧美的丑闻……
小时候,还会在一些很老很老的笑话书上,看到有关于傻媳妇的笑话。好像清代的《笑林广记》还收录了一些,笑点就在于这人办了这样那样的蠢事。我想,那些傻媳妇的原型就是她这样的人吧。
自古以来,在全国乃至全世界,都有许许多多个她——来时稀里糊涂,走时同样稀里糊涂……也许有清醒的时候,但没人知道。
至于她自己无意中组建的新家庭……一个智力有缺陷的女人,和一个身上有残疾家境又不富裕的男人,他们的后代的命运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她和她的儿女们只能像陷入流沙的旅人,越陷越深,中间任凭他们如何呼号,都无人闻听。最终完全被黄沙掩埋,若干年后化为皑皑白骨,偶然间被人发现,提醒着这是全人类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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