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斗胆认为,是拉丁美洲异乎寻常的现实,而不仅仅是其文学的表现形式,引起了瑞典文学院的极大关注……”——加西亚·马尔克斯
1982年,加西亚·马尔克斯身着哥伦比亚传统服饰,在诺贝尔颁奖典礼上进行了一段颇具嘲讽意味的演讲,包括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审委员会,整个西方文明都没能逃脱被炮轰的尴尬局面;在地球的另一边,中国刚刚从一场阶级斗争的浩劫中苏醒,人们睁开眼睛观望着丰富多彩的世界,以加西亚·马尔克斯为代表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让无数中国作家激动地跳了起来:“原来小说还能这样写!”然而同样尴尬的是,直到2011年,中国读者们才看上了正版的《百年孤独》。
40年前,《百年孤独》让中国读者们找到了撕破现实、寻求突破的钥匙;今天,这部著作宏大而富有传奇性的故事依旧让无数人感到新奇不已。我们常说,《百年孤独》能在中国取得成功,是因为我们与拉丁美洲有着相似的历史与文化:首先,两者都具有悠久的历史,继承了丰富文化遗产;其次,两者都在近代饱受西方帝国主义的折磨,如饥似渴地寻找着能够打破西方文学的桎梏,以独立自主的姿态参与世界文学进程的方法。种种专业性的评论似乎都在表明:这本书真的引起了我们的共鸣。读者,尤其是年轻人,也常常谈起它,女孩可能更喜欢《霍乱时期的爱情》。我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那种沉浸在迷宫般梦魇中的感觉至今难忘。但是,现在我觉得事情并不是这样,至少,《百年孤独》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流行,尤其在当下的社会中,所谓的“共鸣”并没有引发多少实质性的思考。
我是在高中的时候第一次读这本书,直到大学毕业,陆陆续续读了七遍,总的感觉像是在噩梦中走迷宫。我记得在读到政府大屠杀的时候,我刚到西安,那时天气不好,连绵不绝的小雨,整个城市笼罩在阴郁消沉的氛围中。两百节装满尸体的火车驶向海边,三千人尸沉大海,从此,这座城市给我的印象就总是带着一种阴沉,即使在艳阳高照的夏天也不例外。等到我最终把所有的人物关系理顺,非常有成就感,但也仅限于此,《百年孤独》对我而言,更像是神话故事,“魔幻”的成分多,感受不到什么“现实”。毕竟我们的生活环境与文化背景与拉美差距太大,一般的读者很难理解其中的意义。
大学毕业后,我去了新疆工作,单位在南疆,这是一个以少数民族为主的小城。作为一个在南方长大的内地人,环境上的差别真的让我很难接受。很长时间我都不愿意出单位,当地人的语言我实在听不明白,感觉像是到了外国。
有一个周一的早上,我们开车去机场运集装箱,同行的货车司机是一个维族大叔,当然,我是听不懂他说话的。沿途的街道干净宽敞,一个个巨型展板竖在路边,除了那些银行贷款和商业合作的广告,大部分都是双语宣传我党的理论与政策之类的东西。大叔早上应该没吃饭,方向盘前面放着一个馕,遇到红灯就啃两口。我在和同事讨论设备的事,他就安安静静地开车,一句话也不说,甚至都没看过我们一眼,似乎当我们根本不存在一样。后来在机场的时候我才发现,他们所能理解的普通话与我们所说的有很大的差别,原来大叔是听不懂我们说话的。
进机场前要进行安检,一位警察在车窗外看了看坐在后排的我们,可能是觉得我们戴着眼镜,一幅书生样子,也没要我们的身份证,直接就走开了;而另一位警察站在驾驶位旁边,仔细地检查着大叔的证件,然后问了一些问题,又让他下车,带着检查了后箱才放行。我带着好奇的心情观察这一切,大叔的眼神很淡然,与警察说话的时候有点不耐烦,但从他麻利的动作来看,他很清楚这些都是不好惹的人,要是不听他们的命令,肯定会给自己找不少麻烦。我不知道他看到警察忽略我们,直接检查他自己是什么感觉,也许他开车的这些年早就无所谓了吧。
候机厅里人不多,我看到一个漂亮的姑娘在用手机视频通话,从外貌来看她打扮很精致,小巧的耳钉,深色的口红,略微凌乱的披肩发,显然是精心搭配过的。虽然听不懂她的语言,但从她高兴的表情来看,应该是发自内心的快乐,也许是要去与爱人相聚了;安检处有一个妈妈抱着自己的孩子,这位母亲穿着很传统的民族服饰,身高大概不到一米五,皮肤比较粗糙,我想她应该和我年纪差不多。她很吃力地一边抱着孩子,一边把身份证递给安检员。小孩很调皮,把手上的娃娃扔到了地上,他妈妈费力地抱着他弯下腰去捡,却又够不到,只能直起身子向前走一步,再弯腰。
那一刻,我想到了《百年孤独》,马贡多的居民第一次见到磁铁,第一次见到火车,小奥雷里亚诺摸了冰块后说“像火烧一样”......种种场景浮现在我眼前,我突然就明白了,我对于《百年孤独》的理解就如同我对于这座小城一样,只能看到表面上的状态,而对其中普通人生活的现实一无所知,我永远只是,也仅仅是一个外乡人而已。
马贡多因为香蕉而被联合果品公司看中,与无数的商人一起涌入的,除了大量的资本,还有许多西方先进的思想。随着火车的驶入,马贡多义无反顾地踏上了现代化的进程。居民们一开始咒骂着他们无法理解的机器,因为演员出演了两部电影而砸了电影院;然而另一方面,奥雷里亚诺上校的儿子看到了商机,回来后不久就开设了制冰厂,而梅梅也开始与巴比伦在电影院约会。可见,在现代化的进程中,人们一边享受着工业化的丰富物质文化成果,同时却因传统观念受到的冲击而茫然无助。
我所看到的现实正是如此。在我所生活的内陆城市,人们用着最新的手机,赶着去看美国大片的首映,街上随处可见外国餐馆,网购早就很大程度上取代了实体店;而在我所工作的地方,这里的人们一方面享受着祖国经济飞速发展的红利,一方面虔诚地恪守着自己的宗教传统,有人已经完全融入了新的生活,而有人却被环境的变化折腾的不知所措。而作为一个外来人,我不懂他们的语言,对他们的文化一无所知,如何去“理解”?
经历过教育的我们知道生病要去就医,但是仍然有迷信的人认为疾病是得罪了某些“神灵”;我们将痊愈看做科学的胜利,而他们将其看做祈祷祭祀的结果;我们不懂八卦阴阳,他们不懂病理药理。既然无法理解,人们最常用的方法就是把它当成一种超自然的存在,从这个角度而言,他们所信奉的“现实”被我们当做“魔幻”,而我们的科学对于他们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魔幻”呢?
早在人们对宇宙的理解尚不充分的时候(现在也依然不充分),我们认为自己是宇宙的中心,认为种种神创造了人类,赋予了人类使命。在当时的认知条件下,这种观点就是“现实”,大家都是这样想的。而随着科学的发展,我们所理解的“现实”也在不断改变,谁又敢保证,现今所有的科学理论,在未来的某一天不会被当成“迷信”?认知程度与文化背景的差异,左右了我们看到的东西,改变了我们的理解,从历史上来看是这样,而社会发展水平差距巨大的不同地区,当我们看待拉丁美洲,或是西方世界看待拉丁美洲,如何真心去“理解”?
读过《番石榴飘香后》,我更加坚定地相信,加西亚·马尔克斯其实很讨厌评论家强加给他的“魔幻现实主义”的称谓。
“对于她来说,神话、传说以及人们的信仰,已经极其自然得组成了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有一次,我想起了外祖母,突然意识到我自己并没有创造出什么新奇的玩意,只是简单地捕捉和描述了一个充满预兆、民间疗法、感应、迷信的世界,也可以说是一个极富我们自己特色的、极富拉丁美洲特色的世界。你不妨想想吧,我们国家有的人只要在母牛身边念几句经文,就能够从牛耳朵里掏出虫子来。拉丁美洲的日常生活充满了诸如此类的奇特的事情。
因此,我写出了《百年孤独》仅仅是由于我发现了现实,我们拉丁美洲的现实,我在观察时摆脱了历来的理性主义者和斯大林主义者为了更加省力地理解拉丁美洲而强加的条条框框。”
哪里有“魔幻”?书里满满的都是“现实”。
莫言讲过:“马尔克斯就像磁铁,我们无法抗拒他的吸引力,只能跟着他走。”诚然,大部分读者并没有摆脱这种致命的吸引力,我们只关注字里行间离奇的故事、古怪的行为,像读神话传说一样通读了《百年孤独》;我们写了大量的摘抄与读后感,与好友交流着哪些情节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谈论着其中某个句子唤醒了自己怎样的回忆;我们模仿“魔幻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法,添油加醋地描述自己身边的事,或去编造一些不着边际的故事。唯一的相同点在于:我们都对造成书中所描述现实的历史背景缺乏必要的认识。
晚清的义和团运动浩浩荡荡,取得一些胜利后,它的领导者还是没能摆脱封建思想的束缚,最终却因文化水平太低、缺乏科学正确的指导思想而失败。他们反抗腐朽政府,对抗外国欺压,这是积极的一面,但是我们也能从中清楚地看到独裁者贪婪愚昧的面貌。随后军阀割据、内战不断,直到共产党认识到拥有独立武装力量的重要性之前,中国人民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可是这些牺牲换来了什么?胜利的成果却常常被窃取、变质,共和的理想从未真正实现过。与此类似的,拉丁美洲人民在漫长的殖民历史中,也多次尝试暴力反抗,可是除了内战与独裁者,他们并没有得到真正意义上的“独立”。一位位革命家带领人们反抗暴政,牺牲无数人,历经千辛万苦后,好不容易取得胜利,自己却变成了一个疑神疑鬼、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听说自己的仇人变成了黑狗,于是下令在全国范围内捕杀黑狗;为了预防猩红热,把所有的街灯都用红纸罩起来......仔细回味这段历史,就能理解为什么奥雷里亚诺上校领导的三十二次起义全部以失败告终。马尔克斯很清楚,只要奥雷里亚诺赢了,哪怕只有一次,他也会成为像《族长的秋天》中描写的那样——一位孤独凶残的独裁者,正如一位死刑犯对他说的那样,“我担心的是,你那么憎恨军人,跟他们斗了那么久,琢磨了他们那么久,最终却变得和他们一样。”
我们都曾因日本政府篡改历史,否认南京大屠杀而愤愤不已,但我们不得不承认,人们的记忆是可以被修改的:孩子们学习的教科书中并没有真实地记载这段历史,那么随着时间的推移,历史终将被遗忘。如今,承认侵略历史的日本国人已经越来越少,等到我们一同回忆这段历史的时候,又会爆发出多少分歧与冲突?美国资本疯狂地涌入马贡多,最终为了一己私利,联合政府军屠杀民众,两百节载满尸体的火车驶向海边,之后与暴动有关的人都被悄无声息地暗杀,奥雷里亚诺第二是唯一保留有记忆的人,但是又有什么用?如果大家都不记得一件事了,那么唯一记得的那个人也会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而这些都只不过是我们所生存的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而已。“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马克思预言的场景在拉丁美洲真实出现了。
1897年的千日战争、1914年的蝗灾、1928年的香蕉大屠杀与大罢工、1932年的水灾等等,读一读拉丁美洲的历史,就会知道:与其说《百年孤独》是一部神话,不如说是一本历史书。
“伦敦花了三百年才建起第一道城墙,又花了三百年才有了一位主教,罗马迷失了两千年,才由一位伊特鲁里亚国王确立其历史地位;如今爱好和平,出产奶酪、精密钟表的瑞士,十六世纪还在以雇佣兵的身份血洗欧洲;即便在文艺复兴顶峰,神圣罗马帝国军队中的一万两千名德国雇佣兵也曾对罗马烧杀掠夺,刺死八千罗马人。”
相对于西方而言,我们与拉丁美洲有着相似的殖民历史,应该更加理解他们的感受,但是如今的读者却并不能从历史的角度思考我们自己的命运。近代被压迫剥削的屈辱、终于站起来后的喜悦、大跃进时的愚昧、十年浩劫中的疯狂、改革发展中的奋进,这些独特的经历理应让我们有能力去探索更加深刻、富有特色的文化,结果却要面对功利与娱乐盛行、人心日益空虚的现实。人们普遍纠结于所谓的“魔幻现实主义”的文字形式,在此大作文章,而对造成这种现实的历史,与这种历史的警醒视而不见。
在精神与灵魂的空虚被填补前,《百年孤独》对大部分人而言不过是流行文化下的一个文化装饰而已。
看了很多人写的有关《百年孤独》的文字,于是写下了一些自己的感受,嘲讽了很多没看明白就动笔的人,当然也包括我自己。
写完后我想到了《EVA》,这部日本动漫诞生于日本经济泡沫破裂时期,很好地体现了现代人的冷漠与迷茫。动漫中描述的是一个科技极度发达,然而人心懦弱、无力面对自己命运的时代。steel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心之壁”阻碍了人们的交流,使我们无法相互理解,而这种“不理解”则是人类产生矛盾与冲突的根源;为了使人类能够向更高层次进化,必须打破这层壁垒,创造一种消除了个体存在的“人类”,因此产生了“人类补完计划”。
我觉得这和《百年孤独》中对“孤独”的理解很相似,而从个人的角度探索“孤独”是不充分的。
有人觉得没有女朋友很孤独,有人觉得没人理解自己很孤独、有人觉得生活不如意很孤独.......于是,“孤独”似乎变成了一种表现个人精神特质的词,还悄悄地带着某种不可描述的优越感,好像很多年前,人们喜欢标榜自己“忧郁”一样。
而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笔下,“孤独”是一种非常恐怖的生存状态,人类群体的“孤独”,根源在于不被其他的群体所理解;无法感同身受,也就无法设身处地地为他人着想;奴隶主不把奴隶当人看,种族灭绝的残忍战争,经济文化侵略,世界范围内的霸权主义,本质上都可以归结为这种“孤独”。
从这个角度上思考,我突然觉得steel这种舍弃个体多样性的大一统的“进化”也是可以理解的:消除了“心之壁”的人类灵魂徜徉在LCL海中,从此世间再无杀戮与战争。
很有趣,不知道马克思知道了会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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