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这个棘手难答的问题,我倏地僵住。自从阿晴替他说了颇多的好话和一些我不知情的琐事,就是傻子也能猜出七八分,石秀确是动了真心。即使他从未向我吐露过“喜欢”这类字眼。
这番平淡如水的话语,使我更加笃定,他对我已不再有算计和利用。
从前的我,是一个彻头彻尾不太正常的少女,发狂似的依恋阿晴,想与她生生世世朝夕相对。如今的我,却因石秀的所作所为泛起了丝丝涟漪。
莫非对他动了情?不会的,我是磨镜,不应喜欢男人,可缘何见了他仍会心痛难过?那两夜,身心虽痛苦折磨,却也萌生了难掩的情愫。我想不明白,也看不透自己的真正心意。
翌日晌午,宋江攻打曾头市凯旋而归。忠义堂内摆的不是热闹欢喜的庆功宴,而是肃穆庄严的灵堂。众人披麻挂孝,悲恸哀鸣声响彻整个水泊。
从堂前匾额至堂内每一处角落,无不被白色点缀。正中供奉着晁盖的牌位,宋江与众人伏跪在地,失声痛哭。那哭声似真似假,似幻似真,难以分辨。
怔望着这里的一切,我蓦地生出一个念头:人生一梦,如白驹过隙,再强大之人亦难逃一死,人因执念而活,亦因执念而亡。我是不是也会落得同样下场?
我急切找寻那坚实英武的身影,只见石秀蹙着剑眉,微抿浅唇,面色沉重地低垂着头,未落一滴眼泪。
这应是他原本的模样,断不会轻易落泪。我轻撵莲步,快速移至他的身侧,双膝轻微点地,十指端庄地放于膝上,身子挺得笔直,作与他同样的严肃表情。
石秀却不看我,只微微启口,甩过一言冰冷:“你师父的事我自有打算,回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倔强地注视着堂上众人,默不作声。
阿晴和燕青风尘仆仆地出征而归,不经意间瞥见我,尽露惊诧之色。
忠义堂里剑拔弩张,因谁为梁山之主争论不休。晁盖临终有言,能捉得放箭害他之人,便坐梁山第一把交椅。活捉史文恭的是卢俊义,宋江欲遵循晁盖遗言让位于他,可多数头领似有不服之意,气氛瞬间凝滞,透着尴尬诡异。
谁做梁山寨主与我无关,一番掂量思忖后,腾地一跃而起,提高语调,朝争执不下的人群干脆嚷道:“这样争下去永远不会有结果,不如想个两全其美之法!”
石秀一惊,骇然抬头,急唤了声“阿瑶”。
宋江板着黝黑的脸庞,捋着胡须细细打量,笑道:“原来是祝家小姐。你既已离开,又因何折返?”
宋江笑得儒雅谨慎,却使我浑身打了一个大大的冷颤。自祝家庄一役,梁山多了一些新面孔,陌生好奇的目光使我心生胆怯。
石秀一撩罗袍下摆,只手扶住右膝,跪于宋江眼前,恭谨道:“哥哥,她师父被东平府太守所困,她一时无助便来寻我。请哥哥准我随她前往东平府解救余前辈!”
阿晴侧身闪出,玉手合拳,弯腰重重一拜:“哥哥,小妹曾在大名府和余婆婆交过手,她不止武艺高强,为人正直爽快,令我十分钦佩。”继而朝我莞尔一笑,“况且,我相信阿瑶!”
话音刚落,卢俊义的身后缓缓挪出一人,声音温和清润:“哥哥,小乙冒昧进言,余婆婆的轻功和点穴自成一绝,其父曾是东京汴梁第一神捕,若能将她救出,必对梁山有益!”燕青微微颔首道。
三人异口同声地替我说情,使我的心口涌起一股暖流,鼻尖倏然酸楚。
宋江若有所思地盯了石秀许久,忽而一笑:“石秀兄弟莫急,我正要说此事。”说着伸出双手将他扶起。
原来,宋江心中早有谋划。他与吴用、卢俊义及众头领商量,距梁山不远有东平、东昌二府,他欲和卢俊义领军攻城,先拿下城池者即为梁山之主。
吴用当即挥洒笔墨,于两张薄纸上分别写下两个州府的名称,再将其折成一团,令二人摸取。宋江摸到了东平府,卢俊义则抽到了东昌府。
我自嘲地一撇唇角,只觉自己犹如勾栏院的戏子小丑,自认为可以将一切掌控,到头来只是旁人的笑柄。
经过周密的人马分配、排兵布阵后,宋江眯着难以捉摸的双眼,对我和石秀笑道:“祝小姐既去过东平府,想必熟悉城中状况,石秀兄弟可与她先行去城内打探虚实,我领兵随后便至!”
“哥哥,她刚从东平府逃将出来,城中一定贴了缉拿她的榜文,这样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阿晴俏脸紧绷,甚是担忧。
“这倒无妨,我会些装扮之术,可将他们扮成年迈夫妻,定不会引人怀疑。只是要委屈石秀哥哥和祝小姐忍耐几天!”燕青轻轻一扬唇角,粲然一笑。
而今首要之事是顺利救出师父,我也不再顾及名节清白,便默许了燕青之策。当他引着我和石秀刚踏出忠义堂门槛时,我想起了一件未办之事,猛地回身扫视着堂内头领,清声询问:“哪位是九纹龙史进?”
石秀和燕青驻足,不解地看着我。
“你找我做甚?”却见离宋江不远处跳出一身形颀长、气宇不凡的素衣男子,与燕青年纪相若,明亮的眸子闪着天真单纯,爽朗地笑问。
和石秀的冷漠狠辣、燕青的风流稳重相比,史进更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行止由心,随性而安。
我从袖中摸索出李瑞兰的绢帕,捻着两指递了过去,不悦道:“东平府的李瑞兰托我将此物交给你!”
史进张着大嘴,红着脸略显羞涩,慌忙接过,傻笑着问:“她可还安好?”
想到钻狗洞的囧事,便气不打一处。我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地斜睨着他:“好得很!若不是她及时相救,小爷早被董平捉住。再见到她,定要好好相谢!”
史进疑惑地杵在原地,不明所以地挠着头,满脸无辜。我不再理会,催促燕青和石秀退下装扮,堂内的局面也无暇掺和。
燕青的装扮术并没有多么复杂,他只帮我们粘了黑白相间的发套,面上贴了几个黄色暗斑。须臾间,我和石秀变成了两鬓斑白老者,惊得自己都无法辨认。燕青再三嘱咐,夜间定要卸下装扮,久了会有损皮肤,且奇痒难忍。
石秀想趁着天色尚早,尽快启程,在城门关闭前混进东平府,便随意拿了几件衣衫和细软,将我拖上了阮小七的船。
燕青笑着摇摇头,正色道:“石秀哥哥,小弟在东昌府等你的好消息!”
宋江提东昌府时,我顿觉耳熟。此刻燕青再提,才浑然想起,忙提醒道:“东昌府有个虎骑姓张名清,绰号‘没羽箭’,一手飞蝗石打得甚是厉害,你们要当心!”
燕青会意地点点头,目送着我们的船渐行渐远。
“你何时认识的张清?”石秀阴沉着脸,略带着醋意地质问道。
他一副怒不敢怒的模样,令我哭笑不得。一路,我将如何遇到张清,如何阴差阳错进了教坊司,如何与余清萍成了师徒,一五一十讲给他。
当提到有孕小产时,我仍过不去心中那道坎,急匆匆一笔带过,不愿再触及伤疤。
石秀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不再追问细节,只意味深长地轻轻一叹“对不起”。
不消两个时辰,雇佣的马车迅速抵达东平府。守城的官军见我们虽年迈却穿戴尚好,未刻意阻挠,轻易入了城。
夜幕降临,各家各户陆续闭了门窗,东平府转入宁静沉寂。我们寻了一处幽雅别致的客栈,与车夫结了车钱,选了一间不临街的僻静房间。
当卸下装束,我忽觉右颊传来冰凉的灼感,似有几只蚂蚁不停爬蹿,实在忍耐不住,伸手便去抓挠。
石秀眼疾手快,一把扼住我的两腕,眸中尽是疼惜:“你忘了小乙的叮嘱?”
“可是真的好难受!”我眨着楚楚可怜的大眼,急得焦头烂额,当即撒娇扭捏地恳求道,“只挠一下,行不行?”
他半信半疑地问:“我怎么没感觉?”
“你们男人皮糙肉厚,哪像我们女子细皮嫩肉?”我挣脱着他粗实厚重的手臂,气急败坏地吵嚷。
“嘘~”他竖起左手食指于唇边,示意我莫要高声,以防惊动他人。我耷拉着脑袋瓜子,乖巧地合上话匣子似的小嘴。
霎时,我抬起他制住我的右手,探向奇痒的右脸,用他的手背来回轻轻摩擦,以缓解痒感。
石秀愕然,忽然用力一扯,将我横抱在怀,大步来到床榻前,将我直接扔在了软绵绵的床被上,继而俯身压了上来,再次嵌住我的双臂。
“你…想干嘛?”我的脸颊、双耳和脖颈瞬间如开水般滚烫,心脏仿佛要跳出咽喉。
他面无表情地冷冷一哼:“脑子瞎琢磨什么呢?现在脸不痒了吧?睡觉!”
他挪开伟岸结实的身躯,双臂环抱于胸前,背向而卧,便不予理睬。我错愕万分,直直凝视着屋顶的房梁,全身依旧保持警惕。一炷香后,耳边飘来熟悉均匀的轻鼾声。我才卸下心中防线,克制着脸颊的瘙痒,带着困意缓缓睡去。
此一晚,没有乱七八糟的噩梦,只有前所未有的安宁。
当我揉着朦胧的睡眼,打着拖沓的哈欠,伸着肆无忌惮的懒腰,已是次日巳时。石秀端坐在床沿直勾勾盯着我,目光含着三分戏谑,七分嗔怒。
“你喜欢抱着我的胳膊睡?”他的浓眉紧皱,似笑非笑地问。
我垂首一看,不知何时,双手紧紧环住他的左臂。我顿时尴尬不已,讪讪松了手。
白日,我们变作耳顺之年的夫妻,明里寻找失散多年的孩子,暗里观察东平府的一草一木。
石秀严令我只准在街头巷尾察看,他则挑了一担干柴游走于府衙周边,伺机而动。我执拗不过,只好顺从,便唠叨数遍,务必提防董平,此人勇猛无比。
“你关心我?”他的深眸亮起星光,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他拨了拨我耳前碎发,柔声道,“酉时回客栈等我,小心!”言罢,兀自向府衙寻去。
我驼着腰背,拄着拐杖,慢慢悠悠地走在街旁左顾右看。
“叮当—”耳畔传来一声干净清脆,像是什么物件碎落在地。接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娇滴女子声音响起。
“你这老妇,既是腿脚不好便莫要出来闲走。我这玉簪可是价值连城,如今撞碎了,你赔得起吗?”女子一副傲慢骄纵、颐指气使之态。
当瞥见那张精致秀丽的粉脸、凹凸紧俏的身形,我惊得脱口而出:“李瑞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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