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上午,我用母亲的手机来计时咖啡的萃取时间。“宝贝,想你了。”一条充满恋爱气息的露骨信息,突然跳出来。
我深吸一口气,脑中一阵嗡咙。手指颤抖着地将微信退出,点开计时的画面,若无其事地继续我正要做的一杯手冲。冲完,咖啡也没喝下去,我有点想吐,蹲坐了下来。
这段时间,母亲那些令人不解的举动,似乎都有了解释。
母亲的洗澡时间变了。以往是每晚睡前,现在是午饭后。洗完澡,她准会出门,麻将打到深夜。她对政治和时事的热情前所未有的高涨,只要空闲,准会守在电视前看新闻。疫情缓和一些,她还美容院去纹眉,给嘴唇增了色。
种种迹象都表明,母亲不太对劲。
这是我在家待得最久的一个假期,将近三个月。我在墨尔本留学,每年只在过年时回家待一个月。因疫情,澳洲对中国下了旅行禁令,直到开学还没取消,我无奈休学了。
这也是长久以来第一次,我们一家三口在同个屋檐下生活这么长时间。
高考后,我为出国做准备,开始语言预科。不用再费心照顾我,做了大半辈子家庭主妇的母亲有了空闲,在亲戚撺掇下,到省城的旅游景点开了家小卖铺。最初,父亲只是偶尔搭把手,但他们低估了景点的人流,旺季时,几百双手举着钱在眼前摇晃,母亲忙碌整天,回到家已是全身酸痛,腰都直不起来。
见小店赚钱,父亲便抛下手头上的生意来帮忙。但他过惯了每日睡到饭点才醒的闲适日子,根本招架不住这样的辛苦,几个月后,就只做些送饭送货的轻巧活。
父亲只会做猪肉炒青菜,就这一道菜,他还时常送得特别迟。母亲气极了,愤愤地说:“他这种老爷命,能指望什么,几十年来都是我给他端茶递水做饭,让他帮一点忙,这不是要他命吗?”不久,店里添置了自助煮饭煲汤的小电锅,父亲就几乎再没出现过。
自打小店开起来,家里的地、桌子、水槽就变得糟乱不堪,但父亲依然熟视无睹地在垃圾堆里抽烟,喝酒,看报纸,像个退休的老干部。周末,母亲稍有空闲,就忙着在家大扫除,毫无休憩。
从来也没吃过苦的母亲因此累出了腰病,店里忙的时候,她没时间小解,又不想憋尿,常常整天不喝一口水。因为跟无用又懒惰的父亲置气,她的脖子长出一块巨大的甲状腺结节。
我觉得自己没办法再爱这个无法与我母亲共苦的男人了。我总在父亲起床前就离开这个家,有时去母亲的店里帮忙,有时在咖啡馆写一整天题目。有次,他打电话说,他买了我爱吃的烧肉,问我几点回家吃晚饭。我冷淡地说自己吃过了,转身走进麦当劳。
一年后,我出国读书,母亲在家里彻底孤立无援。有次,父亲答应帮母亲将巨大的油罐里的油倒出来,却忘了。母亲力气不够,油罐抬到一半砸在她脚下,油全洒了。
她跪在地板上把地擦干净,一边擦,一边哭。哭着哭着,她委屈地打越洋电话将此事告诉我,说:“女人嫁个好男人多重要啊,你看看你妈现在。”
他们吵了多少架,我不清楚,只知道有好几次,姑姑和大舅都上门劝解调停,动手的事儿也发生过。后来,父亲直接回县城老家,与母亲分开生活了。
父母早已习惯没有彼此的日常,分别给他们打电话就能发现,他们对彼此的生活几乎一无所知。
也许正因此,母亲的变化,父亲似乎没有察觉。
02
母亲手机里的内情如同一块静定不动的阴影,压在我心里。
表面上,我不动声色,但没捱住几天,道德压力就完全输给好奇心了。母亲在家的时候,我时常找借口使用母亲的手机。不知是我心虚,还是母亲真的察觉出了什么,她总是抗拒我拿走她的手机,还更改了手机密码。
终于,一个白天,我找准时机,在母亲的手机没锁屏前,翻了翻她的微信。
母亲的防范心实在太差,不但没有删聊天记录,还置顶了和那个男人的对话框。
男人应该是母亲小学或初中的同学,他们有许多同学聚会的共同合影。男人长相儒雅,笑容得体,是个好看的老大叔。他的朋友圈会写诗歌,配上一些游山玩水的照片,他的儿子在北京一家明星公司工作。
他们的对话,与我和男友的对话没太大的差别,彼此称呼“宝贝”,分享日常,每天互道早晚安。
画面和谐,我几乎没有一点不适,甚至,我竟下意识地拿他和父亲进行了对比。
父亲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从小到大,未见他体贴母亲的辛劳。初中时,母亲闹过一场离家出走。他们在午饭前吵架,父亲恶狠狠地扔下一句话:“我赚钱养家,你就得听我的。”
母亲先是压下怒气,摆碗筷坐下来吃饭,在父亲悠哉地冲完茶,走向饭桌时,她“咻”地起身,落下一滴眼泪在饭桌,迅速摔门走了。
我给母亲打电话,听筒里传来哭声,她说,她实在不想活了。我吓哭了,父亲却气定神闲,说:“哭什么,晚饭前她就会回来了。”
那次离家出走为时六个小时,晚上,母亲果真回了家。这让我觉得她没有主见,像个软柿子。
自己赚来的钱,似乎给了母亲一些底气。她不光有了跟父亲平等对话的权力,还终于有了给自己随意买东西、不需要请示任何人的自由。之前,她觉得自己不工作,没能力又没钱,亏欠了娘家。现在她给外婆请了家庭护士,每周来护理外婆的身体,很是自豪。
父亲却抱怨,母亲的小店害他无法兼顾自己的生意,人脉和关系全断了。他认为,在一个家庭里,本就该男强女弱。他也有些不认可我出国读书,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最终还不是回归家庭。”
但母亲告诉我,无论多辛苦,她都会攒钱供我完成学业。出国三年,我的学费都是她交的。
母亲赚的每一分每一毫都是血汗钱。这些年,她每天五点半就起来开店,晚上十点才下班。日晒雨淋的小棚房,天气热时是个大蒸笼,冷时是漏风的冰窟。房里没有电,冻饮都靠真冰,每天一早,她要先往冰箱底部放冰,再一层层地叠饮料。
一整天,卖水、找货、泡泡面,母亲几乎没有歇息的机会。有时,她还要一个人推着车,坐地铁去郊区的批发市场进货,回来时,挤得脸都红了。
尽管经济上的角色调换了,母亲的家庭地位却没有变。父亲偶尔会洗洗碗,扫扫地,但多数时间,家务依旧全部属于母亲。有次,俩人因芝麻绿豆大点的事吵架,她气呼呼地质问父亲:“你不是说,谁赚钱养家谁就是老大?”
父亲露出一脸“跟女人没法吵”的表情,一句话也不说。
我也问过父亲,为什么离开省城,把母亲一个人留在店里熬。他的语气充斥被冒犯的不满:“那我就该陪着她吗?每天在那儿卖点水卖点糖?这是我该做的事情吗?另外我年纪上来了,这个店的生意,我是做不动了。”
母亲手机里的男人,仿佛是父亲的对立面,不那么粗鲁,也不那么强势。对比强烈,男人越是言语体贴,越让我感到受伤。现实中,我们这个家庭是多么的失败。
时间有限,我着重在他们的聊天记录里搜索“钱”和“老婆”这样的字眼,发现两人没有钱财来往,也从不讨论伴侣。
也许,男人是单身?我暗暗揣测着,手指滑到一条令人面红心跳的消息。
“宝贝,抱着睡,晚安。”母亲说。
03
通过聊天记录我得知,母亲每天的麻将局,都是真的麻将局,只不过,她偶尔会借口出门买水果,跟男人见一面。
时间那么短,两人能做什么?这种操作,简直像我十几岁的早恋。
近来感情骗子太多,我忐忑不安,决定找个机会偷看男人一眼。这件事不难操作,因为疫情期间,所有小区基本只开放一个门,我只要在那个门旁边守着,一定能看见他们。
计划着,我脑中蹦出一个词,捉奸。
这算捉奸了吗?
我有过实在的捉奸经历。大概五六岁,母亲抱我坐进一辆的士,对师傅说:“追着前面那辆车。”她口中念念有词,“肯定是去见那个狐狸精李晓梅了。”然后瞪大眼睛,郑重嘱咐我,“等下下了车,你一定要拉着你爸爸,哭也行,让你爸爸跟我们回家。”
车停在一个小巷口,母亲拉着我走在迷宫般的巷子,气急败坏地说:“我听说你爸爸给那个狐狸精在这里买了一间店你知道吗,要是她生了儿子,你爸爸还会要你吗?”我在原地放声大哭,她也跟着我一起哭了。
尽管当时我那么小,但母亲提起“李晓梅”时咬牙切齿的画面,我至今记忆犹新。
很多年,我都难以认可母亲拿幼小的的我作为威慑父亲的情感道具。长大后才明白,被背叛的伤害是如此巨大,足以令一个女人失去理性。
父亲出轨的事,似乎很快在我们的生活里烟消云散了,尽管所有人都知道,但都视而不见。每次闹离婚,亲戚妯娌们都只劝和,用一句劝女人好好把日子忍下去的话:“男人都这样,他以后会改的。”
但父亲未曾真的彻底安分,除去童年的那场人尽皆知的出轨,十几岁时,我在他手机里看见过一条暧昧不明的“想你”。
有记忆以来,父母闹过至少四次离婚,没一次真的离了。母亲不愿离婚,她是家族最小的女儿,从小被娇惯,早早嫁人,跟社会脱节了十几年。若要背负离婚、独自抚养女儿的命运,实在难以想象。而父亲,他还可以再婚,再生个儿子呢。
母亲个子小,记忆里,一直是一个美丽且保养极好的女人,脸庞姣好,双手白嫩。现在,岁月和辛劳将她的五官拉垮了一截,额发全白了。她走路的速度,我要小步跑才追得上,鞋柜衣柜里也全是运动鞋和运动套装。
年前,我去过一次店里,看到母亲从货车上搬下一箱箱水,利落地将大件货物归置堆叠,背影就像个壮实的矮男人。
我忍不住问她:“你一个快到退休年龄的女人,为什么非要将自己的生活过得那么艰难,为什么一定要出来赚钱?”
“我才不艰难,我赚的钱我自己花。”她很不屑地看了我一眼,又说:“你是不知道,跟别人要钱要了二十几年,是什么感受。”
工作让母亲逃离了那个“女人得以家庭为重”的囚笼。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认为是母亲贪财,不愿对那家小店放手,甚至憎恨她的自私,让这个家庭四分五裂。
父亲不是一个好丈夫,但他是一个好父亲。他尊重我的想法,支持我的理想,把他奋斗所得的一切都给了我,甚至,我有时觉得他比母亲更理解我。可为什么,他无法像爱我一样爱母亲呢。
前年,这两个五十多岁的人,又闹了一场让全家族瞩目的离婚。那段时间,每每和母亲或父亲通过电话,我总是躲在被窝里哭。但在电话里,我告诉他们:“我长大了,最重要的是你们要开心。离婚没什么,我爸还是我爸,我妈还是我妈。”
最终,婚没离成,听说这一次,不同意离婚的人是父亲。
闹离婚的起因依然因为钱。父亲要在老家投资一个小生意,将母亲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存款全借走了。她原本不想借,但熬不过父亲的软磨硬泡和冷热兼施。
母亲又变成了户头空空的女人,只好更加努力地工作。
04
这次回家,不对劲的人不止母亲。
父亲从不做饭,厨房里却摆了齐全的调料,按功能分类的抹布。疫情和缓了,向来不爱运动的他还会去公园散步,一走,就连上麻将局,直至深夜才回家。
母亲远没有我敏锐,还抱怨父亲买的几双包括女士棉拖在内的家居鞋质量太差。虽三个人同吃同住,但这个家,几乎就只有我天天在。他们多年分居两地,即使住在一起,也不睡在一个房间里。
这个年纪,闹离婚也闹不动了。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是在一个屋子底下生活的家人。她给他做饭,他为她取快递种水仙花,等我25岁一过,他们还会一同张罗我的婚事。
上午,母亲早早准备了丰盛的午饭,还提前备好了晚上的饭菜,那个时间,她不在家。饭菜放上桌,父亲点着烟,喷云吐雾,熏得一室烟臭。母亲以往最讨厌做完饭没人来吃,这会儿却毫不在意,还在笑嘻嘻地给我夹菜盛汤。
我想起看过的一个日剧《昼颜》,出轨的利佳子对丈夫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忍受你这么长时间吗?因为我出轨了,外面有对我很温柔的人。”
吃完饭,母亲准时出门了。我也找借口出门,走到母亲打麻将的小区门边,藏在卖菜的摊贩车之间。我穿了一件全黑的外套,用口罩把脸捂得严严实实。
等了两三个小时,身着橙色小外套的母亲下楼了。我瞬间呼吸紧绷,害怕自己将要看见一些想永远削去的记忆。
她朝着马路边走去,似乎有些羞涩,路上摸了两次头发,脚步有点不协调地加速。对面商铺的阳帘下,站着一个穿着蓝白条纹相间的上衣的男人,手里拎着一个巨大的红色袋子,已经在那站了半小时。
我细看才发现,他就是母亲手机里的那个男人。他衣服的颜色很鲜亮,让我误以为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店主,正在门外晒太阳。没一会儿,母亲站定在男人面前,男人低下头,露出一个友善且宠溺的笑容,母亲更是满脸洋溢着喜悦。
他们并排行走,始终没有身体接触,中间留有一个人的距离。袋子是给母亲的东西,大概是些吃的,他替她拎着。
我在不远处跟着,许多次,我看到母亲眯着眼,笑得眼纹爬上了太阳穴。男人不像父亲那样阴沉少言,他手势很多,一直在说话。
聊天记录里那种平淡日常的柔情全在我眼前了。没有牵手,没有拥抱,只有一场午后时光正好的散步。他们偶尔对视一眼,尽是柔意。
实在记不起,上一次母亲有这样的笑眼是什么时候了。她似乎从来没快乐过,也没有被好好地爱过,只有为他人忙前忙后的背影。我从未见过,母亲被人用这样温柔的目光注视着。
婚姻不幸的她,用了更多力量来爱我。可我远走他国,不在她身边,为了逃避她的痛苦,还经常忽视她。我突然感到惭愧。跟踪前,我有过很多设想,比如在男人离开后跟母亲摊牌,比如尾随男人,恐吓他离我母亲远远的,比如拍下照片和证据。
走着走着,我在大街上哭了起来,就像小时候,被妈妈拉进巷子里找父亲那次一样。
母亲和男人绕了远路,去买了水果,一箱山竹,一箱葡萄。从超市出来,母亲拎那个红色袋子,男人扛着两箱水果,又按照原路走了回去。他们的背影,就像一对相爱多年的夫妻。
我转身走回了家,决定什么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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