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尾村的拔河队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体育】

两支代表队各二十个人往拔河场地一站，大绳随即抓在手中，燕尾村的村主任老董站在自己队伍侧前方，再次叮嘱最前边的霍大锤，一定在哨响之时，抢得先机，不给对手发力时间。

霍大锤身高一米八，一身的腱子肉，当泥瓦匠小二十年，最拿手的活计是用河里的大毛石砌围墙。砌墙用石先要凿出平整的外面，大锤抡起就见功夫。霍大锤就有这个准头，他一锤下去，在哪里开裂，在哪里出面，保证一锤定石，从来不跑偏，因此落下霍大锤这样一个名号。

霍大锤不仅锤下有准，还有一身力气。大毛石每块都有七、八十斤，他每天团弄在手中，就像小孩子在玩撒尿搓泥球。所以老董把他安排在最前沿。霍大锤自是很在意这个位置，燕尾村本来在县里就赫赫有名，挺受关注，为了这次比赛，村两委又下了大本钱，意思很明显，鲁南一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霍大锤是个很在意脸面的人，他砌的大墙两面光滑平整，又结实又美观，在县里的乡镇砌出了名声。很多人知道霍大锤，但终是有人没见过他本尊，这群体性的赛事，人们乌乌泱泱都来看热闹，霍大锤也在村里打底的基础上，特意刮了胡子理了发，精气神十足地站在了这赛场上。他相信通过这比赛，会有更多的人认识他。

老董像个当家老奶奶，嘱咐完了霍大锤，又一溜小跑到队尾，对着开农家乐的厨师贺大勺说道，你可是定海神针，甭管别人怎样搓搓脚，你一定要站稳喽，脚不能离地。贺大勺刻意活动活动他的脖梗子。贺大勺转头的幅度很小，因为在外人看来，他压根就没有脖子，胖乎乎的圆下巴，直接杵在前胸上，脑袋后下方是三条棕色的肉檩子。他把脑袋归位后，蛮不在乎地对老董说，主任，你烦不烦，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我这三百来斤的体重，整个一大秤砣，实在不行，我放挺，老大一堆肉，老台村的人要拖也不是那么容易。老董说，你少贫嘴，你是个大活人，不是秤砣，不要当那个死肉疙瘩。要主动出击。

黑脸的乡干部手里举个电喇叭，用嘴对着吹了两下，喂喂两声，然后喊两支代表队注意，燕尾和老台两村的拔河赛就要开始。

电喇叭声刚一落地，乡里管文明乡村建设的两个人，胸前挂着牌牌，作为比赛现场的工作人员，分头查了两边人数，防止非比赛队员伸手助力，又把围观准备做啦啦队的村民安排到划定的白线外。

乡里特意从县中学请来一位体育老师，白色运动服，白色运动鞋，嘴上叨个哨子，胸前也挂个牌牌。比赛还没有开始，气氛就有点紧张。

老董看看老台村那几个胖娘们，再看看自己的队伍，十个男队员梆梆结实，只是十个女队员大多是没出阁的姑娘家，让他觉得和对手比吨位不够，心里有点忐忑。

对于一向不甘人后的老董来说，这比赛就像打仗。虽然乡里选拔出席县里比赛代表队的循环赛刚刚开始，但他一点都没有马虎，他要争取的是每赛必胜。老董觉得他要的是一股劲儿，这股劲就是奋勇争先的体育精神吧。

老董在燕尾村当村主任有八个年头了。他初来时，村里有十几个贫困户，大多数人家种自己的口粮田，没有什么其它进项，年轻人大都进城打工，整个村形同一盘散沙。他上任时心下发狠，好山好水的家乡，不能这样穷着过，不干出个样，让村里家家户户过上好日子，那他就愧对投自己票的村民，配不上村主任这个职务称呼。

乡村振兴的目的，就是家家摆脱贫困，走上共同富裕之路。老董贯彻县里的计划，上任伊始，就把长久项目和短期有收益的一并规划，搞特色种植，搞农家乐，两年就让村民手里多了余富钱，又根据本地酒厂需要酿酒葡萄的条件，让家家栽上了二八葡萄，三年之后，这葡萄持续有收益，村里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少。他由此也获得了村民的拥戴和信任。

这次县里举办农民拔河赛，村里的人心气十足，致富路上他们走在前面，这拔河比赛，也不能丢了份儿。看着嗷嗷叫的村民，老董心里这个乐呀，什么叫士气，这就是啊，气可鼓而不可泄，所以老董和村两委的人一商量，重视，必须重视这次拔河赛。老董有那种感觉，现在是振臂一呼，他的村民就会扎上板带，冲上赛场，闷着头一鼓劲儿，就把对手拽得人仰马翻。老董有这种自信。

白色的体育老师从口中拽出哨子，声音洪亮地高喊：注意我的哨音，不得抢先拽绳，不得违力！说完，他把那个拴着红绳的哨子又塞到口中，肚腹先是鼓出来，随着一声尖锐的哨音，又瘪了回去。

老董展开了他早已攥在手中的小旗，哨声一落，他就不自觉地前腿弓后腿绷，“加油，加油”，两条手臂向斜下方有力地挥动，那面小旗子像一只鲜艳的蝴蝶，忽而上，忽而下，也跟着紧张地上下翩飞。

霍大锤有些过分注意自己的形象，正走神时哨音响了，他明显感觉自己慢了那么一丢丢。等他吼一嗓子发力时，和老董的手势就差点节奏。而老台村的队伍就如同一个人，霍大锤能体会到那种浪涛浪涌一波波的宏大气势。他就觉得手中的绳拽着他，而不是他在拽着那根绳。

队伍尾巴处的贺大勺此时正在使出吃奶的劲儿向下闷。他响应不上老董的号子，主动出击不太可能，这身重量的作用已发挥到极限。眼见前面的人身形由仰望变成前倾，他也不由自主地脑袋超出了鞋尖。这时他忽然发现，平常特别讨厌的那个又大又肥的臀部，现在怎么变得轻飘飘？

老董的嗓子喊哑了，越来越多的人跟不上他的号令，他队伍中的人都在撅着屁股，做溃败前的最后挣扎。对方一扽，他们的头就向前探出那么一点儿，那套男蓝女红的耐克运动服这时就有些刺眼，这是老董下大决心为队员们置办下的统一服装，每套千多元呐，就为了气势，为了村集体的形象。老董心知这一局大势已去，果然，白色体育老师在拔河绳中间那块红绸子飘到对方阵营白线内时，果断一声清脆的哨音，宣告老台村获胜。

围观的人忽拉一下涌向自己站队的一边，老董的耳边嗡嗡的，听不出七嘴八舌的人说些什么。他的心里是清醒的，不是自己村不行，一定是不得战术要领，想想比赛前，自己这些队员是不是有些盲目自大，仅靠嘴皮子功夫从来都不会成事儿。

老董钻进乱哄哄的人群，挥了挥手中的小旗，示意自己这二十个人跟他出来。他在前面走，红蓝男女跟出来一溜。估摸能听到他的说话了，老董止住脚步，强压制住激动，对他的队员们说，这是第一场，出师不利，但我们打的是循环赛，接下来还有许多场。我们要拿出自己致富时的劲头，细细琢磨琢磨，差哪了。等下交换完场地，和老台还要再来一局，大家别灰心，尽最大努力，要相信虽有波折，但只要肯坚持，不服输，一定能赢得最后胜利。

霍大锤懊丧地说，我好像没使上劲，绳就开始向老台那边走了，是不是他们快了一拍？

老董说有裁判在，他们先使劲，肯定被警告。我们还是要找自己的毛病，别肚子疼了怨灶王爷。

一个大眼睛的女队员说，董头，我觉得你这公鸭嗓一喊，我就想笑，就提不起劲。

“什么时候还开玩笑，嫌我喊得没劲，找到合适的咱们换人。”老董黑下脸。

电喇叭又响了，喊代表队入场，马上进行下一局。霍大锤这时铆足了精神头，两只大手像钳子攥紧粗大的麻绳，眼睛盯着红了眼的老董，耳朵支楞起来听裁判的哨子。争夺开始，他第一时间瞬时发力，队员们也配合得默契，随着老董的手势，队伍笔直一条线，有节奏地往一起使劲。要说老台村也真是不含糊，还是上一场那股劲头，面对紧张起来的对手，他们也是拿出了吃奶的力气。一根拔河绳你拉过来，我再拉过去，绳上定位的红绸摇摇摆摆，向左挪挪，又向右挪挪，两支队伍在场上拉锯，谁也不肯松下最后一口气。

围观的村民比场上的队员还要紧张，甚至有的人不由自主地跑到自己队伍边上，企图伸出脚去，给场上队员当垫脚石。工作人员左右跑着维持赛场纪律和秩序，人声鼎沸，群情高涨，场上热闹，观众更热闹。

最后的哨音响了，燕尾村的红和蓝倒了一地。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绳拽了过来，临了也憋着劲，紧握着绳，对方松手时瞬间被闪了跟头，就势倒下休息。

老董虽然没摔，但也走到自己队伍中间，咧着嘴角坐下。

看了其他两个村的较量后，老董带着人马回村。隔天还有比赛，他要抓紧回去和大家交流，商量对策。

在村委会会议室，老董说，咱们这支队伍男的体格子够用，可是和人家一比，咱十个女队员是不是秀咪了点？

贺大勺赶紧接茬：身大力不亏，咱这可是叫真章的比赛，不是选美。去把邵家超市的疯婆子找来，那家伙和我门当户对，如果一劈两半，能顶你们俩。说完用手指指坐在对面的女队员。

大眼睛姑娘怼贺大勺：邵家大嫂谁不知道，一个不满意，能把你骂去南天门，这要是来了，你们一个个都得当孙子。

霍大锤说，可不是。那年我给她家干活，墙砌高矮，她和老公各执一词，结果我听了她老公的，就被她追着骂，还用她那两个胖馒头，捶了我好几下。

“打得你心痒痒没？”一个男队员笑嘻嘻地开逗，“就她胸前那两个，如果拿下来称一称，也能顶个人使唤。”说着话两手在胸前夸张地比划出一个大圆弧。

满屋人笑得前仰后合。老董清清嗓子，又抬手按了按：“大勺的建议很好，邵大嫂那壮实劲不亚于男人，把她找来，练练配合。咱们也要有两个替补的。”

老董绷起脸继续说：搞这活动为了啥？还不是让大家更团结？只有团结才能取胜。邵大嫂是村中的一员，有毛病不怕，用其所长。没准参加了这次比赛，她的毛病还能改改，谁不希望自己被重视、被肯定？谁要有人选，继续推荐，争取用最强的实力，拿到参加县里比赛的名额，能冲进最后的决赛更好了。”

贺大勺见村主任采纳了自己意见，显然高兴起来，忙给老董补台：对，这就是董头说的体育精神，拔拔河，把全村人拧成一股绳，要是拿个县里第一，那咱村的牛皮能吹上一万年。

说说就下道，老董把贺大勺的话头扳过来，继续和大家打商量。

通过与老台的比赛，老董感觉到一种有形的压力。凡是参赛，谁也不是来陪着玩的，都想得个好名次。那么燕尾村要取胜，就要战略上藐视，战术上重视，千万不能小看每一个对手。

备战紧锣密鼓。贺大勺去找来邵大嫂。邵大嫂起初不相信，她这样一个“名人”，村里这么重要的活动居然请她参加？贺大勺把老董的原话转述给她，她的心里有点小激动，来到拔河队伍时，收敛起了泼辣劲，还有点小腼腆的样子。几个男人千方百计挑逗她发飚，都被她温柔一笑化解了。

老董去请来园艺师齐福来。齐福来原在城里一个研究所工作，退休后回家乡，利用自己农大学的知识为村民服务。他人虽老，却是个体育迷，讲起拔河这事儿，头头是道。

齐福来让二十个人分成两个阵营，五男五女为一队，做出比赛架势，边解说边用手摁着，告诉队员重心要尽量压低，身体尽量向后倾斜，要与地面成45度角。

不过是演练，贺大勺站在邵大嫂前面，身子向后仰的工夫，整个人险些倒在邵大嫂的怀里，邵大嫂两堆膨起的小山包成了托起贺大勺脑袋暖暖的软垫。这要搁在平常，邵大嫂被吃了豆腐，还不得把贺大勺打得满街跑？老董想装没看到都不行，还是憋不住笑了，但邵大嫂没事发生一样，用力把贺大勺推了起来。

齐福来拍拍自己的屁股，说拔河时，要摆正它的位置，忌讳它撅起来，一定让它收敛收敛再收敛。霍大锤说我腚紧紧实实，没啥说，主要是有人大的出圈儿，得格外注意。老董用眼神让霍大锤闭嘴，霍大锤上下嘴唇动了动，不再发声。

齐福来又把头转向老董，说你这个指挥也对胜负起重要作用。能不能形成整体合力，就看你的了。号子喊出，要有爆发力，千万不能拖泥带水。那个手势更要干脆利落，每一下都是进军的号角，关乎到队员能不能冲锋陷阵。

齐福来又走到邵大嫂那个位置，说假如她站在最后，她就是船锚了。一艘船需要下锚才能固定好，而拔河队伍最后那一个，就是充当着稳定的作用。所以这个人肯定是越重越好，沉兜兜地蹲得很低，要被拉跑就要付出很大力量。

齐福来讲得生动又认真，燕尾村这支农民拔河队的人听得是津津有味，入了脑入了心。末了，齐福来在那看着，老董挥起了小旗，两边的人重新分配了力量，仿实战进行角逐。几次三番，渐渐摸到了门道。

乡里循环赛进行完毕，燕尾村第一，老台村屈居第二。终于冲出重围，拿到参加县里比赛唯一的名额，这无疑是燕尾村人的骄傲，村民像打了鸡血，兴奋得奔走相告。

县里比赛那天，蓝天白云，红日高照。老董找来两辆大客车，拉上队员和热心的啦啦队。还有一些村民要去观战坐不下，自己想办法也进了城。

比赛地点设在县政府前的文化广场。广场上红旗招展，人头攒动。赛前仪式很隆重，老董特意向自己的队员强调，这个入场式可是展露燕尾村人精神风貌的一个机会，大家要挺胸抬头，目光直视正前方，到主席台前一律转头，微笑面对台上的人。

轮到燕尾村代表队入场了。邵大嫂哪见过这种阵仗，脑门子手心都是汗，一紧张，右胳膊右腿收回，左胳膊左腿伸出。横排的贺大勺看到了，连忙提醒，疯婆子，你顺拐了。邵大嫂感激地向贺大勺笑笑，重新协调胳膊腿。

自信坚定的步伐，挥斥方逎的神气，围观的友邻乡镇啧啧咂舌：瞧燕尾村，这气势，这阵仗，是志在必夺、力拔头筹的派头。

十六个乡镇，十六支代表队，抓阉进行淘汰赛。燕尾村一路过关斩将不断晋级，最后来到了总决赛。

总决赛安排在下午两点，留出时间让参加冠亚军角逐的两支代表队充分休息。中午老董说，感谢大家为村集体的荣誉而战，中午不吃盒饭，我掏腰包，请大家去饭店甩大盘子。贺大勺笑着对老董说，主任，不用你费心，咱有现成的农家乐，还怕没饭吃不成？我昨天就安排好了。

正说着，一台微型小面包开了过来。老董心里一热，指挥着车开到一个僻静的树下，先搬下两个折叠桌和几摞塑料凳，又抬下来四个锃亮的保温桶，里面分别装着包子米饭，油亮的红烧肉和呼呼冒热气的乱炖。

老董看着低头猛造的队员们，也夹起一块滴着油的红烧肉扔进嘴里，稣香的滋味让他陶醉。老董的心里无比畅快，比赛走到这一步，已见证了燕尾村的实力，作为村主任，他真的很知足。他把目光投向广场四周猎猎招展的彩旗，心绪也随之开始飞扬，一项拔河赛事，把分兵作战的村民集聚起来，短时间里，就看出了团队协作的能量，看来，平淡的日子真要经常加入这样的刺激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