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到宏村,首见月沼。
“月满必亏,花开则谢”是每一位宏村(牛型村落)导游介绍月沼这一半月形的牛胃时必定最先提及的修建理念,据传是一深谙地理风水的高人在建村之初提出的。恰在宏村的夜晚,正值月中,满月当头,不由让人想到张九龄的那句“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两相对比,其中所蕴含的哲学意象更加清晰。
类似的哲学表达在国学语境中并不少见,例如:“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强极则辱”,又或者是“过刚者直易折,善柔者方不败”等等,而在西方语境中大抵与“断臂维纳斯”的审美意趣比较接近。但中国式的表达和趣旨中充满了一种独特的圆融的中庸智慧。于是,月沼看似不圆满的半月之形以一种以退为进的方式暗含了人们对于步向完满的期待和追求。
此次游程的兴起恰在日常遭遇困顿之时,然当我站在月沼边,对着当空的皎皎明月,突然间有了一种体悟。也许,生命中的诸多困倦皆在于所求太甚,便会水至清而无鱼。“月满必亏,花开则谢,”那么,何不换一种姿态,所以微信上一位友人写的回复让我心生欢喜——“末如新月,日增清辉”,别有一种豁达与睿智。
二
很多时候对于趋向动词的使用其实更多与我们的心理坐标有关,而与实际的空间地理坐标并无太大的联系。就好像在离开杭州多年之后,每每再访,总习惯用“回到”、“重返”等等字样,细细想来这与某些说不清的心理粘联不无相关。
安徽的阳光下,在破旧的公交车上晃晃悠悠,路边有两个姑娘招手停车,一个姑娘与司机师傅用本地方言拉扯几句后,便带着同伴跑上车来。如果不是她开口的方言,和后来与同伴的闲扯,那么早已让人无从看出她原来竟是宏村出去的姑娘。许是阔别家乡多年、许是在外求学或工作期间并无太多空闲回到老家,一路上姑娘都在寻找原来记忆中家乡的样子,但似乎现在的县城与村庄都与她记忆中的模样有了出入。
尽管游人如织,但宏村的景区改造倒也并不十分彻底,比如晚上一片漆黑的小巷,比如有些摆在自家门口并未太过殷勤的小摊贩,比如有些并未征用修葺过依旧安置在居民人家的小景点。除了独特的徽州建筑风格以及村落的规划布局,宏村那仄仄的小巷、那吱呀的木门、那晾晒的竹竿……似乎都能让人找到小时候阡陌小巷人家的影子。但此情此景,总恍惚了原有的模样。那些不经意的年轻人迫不及待地把老村老宅抛在身后,去追寻外面的世界,但若干年之后,在他们午夜梦回的时候,会不会有那么一个影影绰绰的老村老宅在时间的隧道里释放隽永的力量?只是有些故土故人终究寸寸沦丧,难以追寻。
三
塔川于我,原不过是方寸间的一抹秋色。曾在一个旅行网站上看到这一线路,那秋日红叶渲染的黑瓦白墙,成了显影在心目中的一点朱砂。但是,显然,此次过去的季节并不合适,黄叶未黄,红叶未红,在平淡的绿色中,倒并不遗憾那到不了的心中塔川。只是,奇怪,一路行走,一路寻路,塔川在当地老乡口中竟呈现出远近不一的距离描述。
行前就在一宏村攻略上看到过从宏村到塔川的路线,两地大约相距3公里余,便想以平常步调,至多也不过一个小时的脚程。谁料到宏村投店入住,咨询客栈的阿姨,却听说,塔川在10多里外,得走很久。
在出村口碰到了第二位向我们描述塔川的人,是宏村诸多门岗之一的检票员,他说塔川一路过去,不过是40多分钟的路程,倒是与我攻略上看到的信息比较类似。
一路行去,经久未见的乡村风光开始在眼前渐次铺开。远处的山峦、村庄,蜿蜒的乡间小道,近处的稻田,以及烧秸秆的人,还有那田地间偶尔遇上零星矗立着的树,在洋洋洒洒的日光下,让人有一种日头悠久、逐渐远去的错觉。行行摄摄间,恍然发觉,竟早已过了原本所说的40余分钟,甚至都过了两个40余分钟,而塔川似乎远无迹可寻,纵然因为拍照,我们的步伐显得过于缓慢。于是,在焦灼中,我们开始问路,然后发现无论是田间烧秸秆的人,还是一路不知名村子里的老乡,亦或是偶尔路过的行人,对于塔川的空间距离描述都不尽相同。有可能前一个人告诉我们,还有20分钟的路程,后一个人却告诉我们还要走上1个小时;又或者有人告诉我们大概再走个10几分钟就能到,但我们走了远超过那个时间的路程塔川却还是不见踪影。后来,我想也许是他们各自与塔川遭遇的方式、事件、密集度不同,影响了他们对于塔川空间心理距离的判断。
但在这种罗生门式的目的地描述中,原有的对于沿途风景的欣赏闲情被一点点的虚耗着。让人不禁再次想到目的地与旅途的对立统一。似乎在每一次旅行中,最重要的一个元素就是目的地了,所有的其他都是围绕着这个元素而展开的。尽管有一个形象广告讲得很让人心动:人生就像旅行,不必在乎目的地,在乎的是沿途看风景的心情。但在人们的旅行中,有多少次又是那么地恨路途太迢迢。尽管这样那样的羁旅成就了多少令人喟叹的绝句诗篇——“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如果那个时代就有飞机、高铁,这些文人墨客定是赶车都来不及,哪生得出那么多羁旅苦、淹留恨来。不同的阡陌交通造就了截然不同的文化瑰宝。身处强调提速的“快时代”,我不知道当我们有一天可以瞬间抵达某个目的地的时候,旅行对于每个人的意义是不是又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我们能今天在夏威夷的海滩上晒太阳,明天在南极的冰川上看企鹅,后天在北极圈的夜空下守候极光,也许就是另一种“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的气魄和豪情了。但目前,我们还是得一步一步地体验此时此刻的旅行感受。
终于,在第N次问路后,我们拐上了经此后实践发现最正确的一条路上,不多时,塔川的标识已在眼前,在最佳观景点远眺,此时的塔川果真不是我心中塔川的样子,显得如此平淡、如此无奇。潦草地按了几下快门,便也趁着天光还好,赶紧回程了。我想,也许塔川之于我的意义,更多地在于行程的前半段,那一种单纯看风景的心情。
返程的路上,有一队骑行者继续骑向远方。想起一开始向一名骑手问路的情形,她只是挥挥手说,我也不知道我在骑向何方。也许我们有时候,需要的不过只是——“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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