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春末,天气晴好,周遭被一股暖热的空气夹裹着。
新蒜成熟了,妈妈带我去收蒜。蒜地就在北场上,妈妈在前边用把蒜连秧带头刨起来,我跟在她身后一棵一棵抖落蒜头上的土,抖干干净净,然后摆整整齐齐,晒在金灿灿的太阳光下。
刨了一些时候,妈妈就一腚坐在暖烘烘的蒜地上编蒜,即是将我码得整齐的带蒜头的蒜秧子编成大辫子,大辫子回家挂房檐下好晒呀。晒干了,自己想吃的时候,就直接拽下一个头; 想送人了就直接拿大剪刀咔嚓半辫子。编完了,每个蒜辫子总得有一两米长吧,编完甩甩拉拉的,每个辫子都是妈妈抬头我抬尾,然后“一二三”一使劲甩到车上去。
当我们编好最后一个蒜辫子的时候,太阳都好高好高了,晃晃的在头顶挂着。
农历四月里的天,场边上的白杨树,叶子很浓密了。太阳光隔着树叶照下来,落下大片参差斑驳的阴凉地。
妈妈让我在蒜地里看着剩下的蒜,起身把一车蒜拉回去了。
但她回来的可真快,拉个空车咣啷咣啷响,她没到蒜地,就着急地说:
“大芳,快回去你,这剩下的一点,我来装。你来胜叔娶个老婆,马上就到家了。手扶机去拉的,我都听到在回来的路上,估计就快进庄子了,你赶快去看新媳妇吧,好多人都去了,要糖吃去。”
我一听说这事,马上一脚蹬上我的布鞋,扣上鞋盼子,全力朝家跑去。
果然,我看到发多人都朝来胜叔家门口走,很开心的样子。我也跟着去了。
收新蒜的季节,村子里已经很绿了。
来胜叔家在南关路边,那里杨树已经很茂密了,门口树木郁郁葱葱,菜园子里也一派丰收,还熟了还没收的蒜,已经撑破地皮的土豆,其实我们那里是叫做地蛋的。还有已经可以吃的成串子的豌豆,西红柿已开了花,以及还顶着小黄花的黄瓜纽子……
韭菜更是长得好,几天就可以割一茬……
一辆拖拉机“不噔不噔”由远而近,隐约传来。
拖拉机稳稳地停在来胜叔家门口,新媳妇是来胜叔亲自去接的,他慢慢拉着新媳妇下车,慢慢地。这新媳妇个子很高,有点含着胸,短头发,一身全是新的,新的带盼子的布鞋,新裤子新褂子,裁剪得很整齐,眼神澄澈清明,像个孩子一样。但我们很快看出来了,她是一个不正常的丫头。
果然,她是一个17岁的傻姑娘。
她,是妈妈抱养人家的孩子,上面有个哥哥。本来在家里备受娇宠疼爱。但10岁那年的一场变故改变这个姑娘所有的命运。她和伙伴们在树林子玩,头部受到重物砸伤,从此傻掉了。
如今已经17岁了,哥哥20岁。哥哥上了大学,说是很嫌弃她,家里一了同学都不说是自己妹妹,爸爸妈妈也觉得她是一个包袱。
这下好了,终于嫁出去了,嫁给了我40来岁的来胜叔。
来胜叔,为什么到这时候才娶上媳妇呢。这个让我慢慢说。
我来胜叔,正赶上1960年前后生的。本来他那一代女娃子都死得多,留下来的男娃子多,所以他那一代男人娶不上媳妇的多了。他父亲也就是在60年饿死的,他还有个弟弟。所以多年以来,他既做哥哥又做“父亲”,娘几个多年来很不容易。他到了婚娶的年纪并没有钱财娶一房媳妇,一切就紧着弟弟了。好在弟弟在18岁就娶了一房媳妇,生了仨孩子,有儿有女,算是圆圆满满的一大家子人。而来胜叔之后就和老娘娘一起过,年纪一天天大起来,手里也慢慢存了点钱,就想着自己也能娶个老婆。
早些年,四川过来我们安徽好多姑娘,说安徽好,安徽的树上都结鸡蛋,来安徽找婆家。只是这其中有的是真找,有的是假找。假找的就中“放鹰的”,至今我都不知道是不是这三个字,但我知道意思,就是她们打着找婆家的幌子,到处骗钱,和同伙一起。同伙人叫做介绍人,按照姑娘样貌和年龄明码标价,有的是3000,有的2000,有的5000。同伙拿了钱并不走远,他们约在附近,某日,协助女的一起逃跑,然后买媳妇的人落得个人财两空。
而这些人当中,我来胜叔就是其中之一。他花3000块钱买个四川媳妇,我还记得那媳妇生得美,飘逸的长头发,飘逸的白色连衣裙,和中年的农民来胜叔相牵着,一起走在夏天玉米地的田埂上,这大概是我一生看见过的最不协调的风景了吧。这不协调的风景其实没存在几天,新媳妇在一天夜里被介绍人领跑了!
又过了许多年吧,来胜叔这才娶了这个17岁的傻姑娘。
傻姑娘叫小娟,来胜叔叫她小娟,左邻右社都叫他小娟,我们一帮孩子也叫她小娟,没有一个遵照辈分喊婶子的。
小娟嫁过来之后,实在是憨。什么活都不会干,让吃饭吃饭,让睡觉睡觉。就连每月来了月事,都是来胜叔的老娘帮着弄。
小娟见到孩子会很亲切,会笑,会主动凑上去。那些年,我们那边的孩子,喜欢玩皮卡,用纸叠的一种玩具,有正面和反面,放在地上,如果把对方的皮卡砸翻了的话,那就是赢了。小娟也喜欢玩这个,所以经常怀里抱着一堆皮卡。而她的好多皮卡,都是来胜叔拿吸烟的盒子她折的。
遇到忙天,我来胜叔去地里干活的时候,就领着她一起,她就拿着她的皮卡就坐在地头玩,本来这是两个人的游戏,但她坐在那里没事就只好自己跟自己玩,翻来翻去,打来打去,可把玩一整个半天。早起出门,到了中午天气很热了来胜叔才干完活,才领着小娟回家。
遇到下雨天不干活的时候,来胜叔就带着小娟出来玩,来我们家后人多的地方,打打牌,拉拉呱。小娟照样怀抱着好的皮卡,凑到孩子堆里去。来胜叔对小娟,就像对孩子一样,小娟出来总是穿得齐齐整整的,因为一直不会收拾自己,所以一直是很短的短发。
整日里,来胜叔就像领着一个孩子一样,慈慈爱爱的,从没见过他对小娟说过重话。而小娟从娶来的第一天就管来胜叔叫大哥,有事就叫大哥,没事也叫大哥,动不动就“大哥大哥……”
小娟嫁来的多年,从来没有回过一次娘家,因为据说来胜叔比小娟的父亲还要大,娘家人觉得很丢人。自然,娘家人也没有人来看过小娟,上大学的哥哥也没有来看过。
我一想起这个,就觉得心里凉凉的。因为我觉得爸爸妈妈哥哥都该来看一看小娟的呀。
那时候,我就不明白,来胜叔娶个憨老婆干啥。后来听大人们说,因为小娟年轻呀,年轻可以生娃娃,不图别的,就图给来胜叔留个后就管了。
可是多年以后,不娟并没有生个一儿半女的,并没有。这期间我已经出门读书,少有再回到村子里。
小娟的事,知道得越来越少。
有一年回去,偶尔听到妈妈说,我来胜叔新找了一个老婆,是在工地盖房子认识的一个女的,和来胜叔差不多年纪,不憨,能说会道得很,来胜叔觉得这把年纪了,也不图孩子,就图老了有个伴,有个知冷知热的伴就管了。新老婆很快就和来胜叔一起过了,小娟也和他们一起过,那时候老娘已经死了。
再有一年回去,又听到妈妈说,我来胜叔家的小娟已经不在来胜叔家了,说是被老婆说了一个新婆家送走了,在新的婆家还生了一个儿子呢,说的跟真的一样,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小娟,是收新蒜的季节娶来的;所以每每看到有新蒜卖,就会想到她。
她是我生命中经历过的一个智障的姑娘,是万千底层残疾生命的一个小小的缩影。他们顺着命运的小河飘摇着,犹如一串凄婉的歌谣,不知也不问去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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