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默地想,慢慢地写。看见冬阳下的骆驼队走过来,听见缓慢悦耳的铃声,童年重临于我的心头。
——林海音
爱,童年,血.
五岁之前其实没有太清晰的记忆了,只隐隐能想起姥姥姥爷轮番来看着我这根弱小的病秧子,因为辗转在不同的医院也换了许多幼儿园。
六岁上了小学,转学前的学校离家很近,姥爷经常来帮忙,我还记得学校要家长来扫除的时候姥爷帮我们班擦玻璃,和我的班主任老师握手。到了四年级转学,搬家,姥姥姥爷除了周末就不怎样见了。当时在陌生的班级里,要么日常挨欺负要么孤零零的一个,晚上在杂志上看到和老人有关的一组催泪漫画,情不自禁地把主角带入了姥爷,连着哭了好些晚上。每天都肿着眼睛去上学,爸妈还以为我熬夜写作业用眼不当,又好一顿批评嘱咐。
不过每一年的寒暑假我都呆在姥姥姥爷家里。当然啦,和姐姐一块,也发生了许多事情。不过她大我五岁,上初三之后也不常见面了。
姥姥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甚至可以说就是不好。或者说,她是一个不太会教育和表达感受的人,这也和她很复杂的家庭有关。在两个女儿里她更喜欢大女儿一些,更稳重温和,可能也因为小女儿年轻时候曾经叛逆出逃过。我作为小女儿的女儿,小时候又顽皮一些,反正没少挨骂。
嗯,不过姥姥做的饭菜有一些还是很好吃的。冬瓜汤,酸菜炖肉和烧茄子拌茄子,我都很喜欢。八宝粥也很棒,只是需要偷偷放糖,千万不能被发现。吃饭不要磨磨蹭蹭,期间不许喝水,杂碎不能吐在桌子上,剩饭会挨批评。总之还挺严格的。
现在想来,除了在学校和所有同学一块的时候,唯一饮食规律的日子就是小时候在姥姥姥爷家。到了十一点半,老钟“当”得响一声,厨房里一定会有锅里下油毕毕剥剥的声音。通常这个时候姥爷会摘下老花镜,停下翻看手里的报纸,到客厅把桌子摆上,把电视打开。
然后一会就可以吃饭了。吃完玩一会,再写两笔作业,到了三点半姥姥就会不停催姥爷送我去练琴,普通的一天差不多就是这样。
姥爷在生活里是很温和的人,除了在讨论一些历史问题的时候。从小到大姥爷对我发过的最大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脾气,是因为我和院子里其他孩子玩过家家的时候折下了太多花苞。“折花儿折草儿也算了,怎么能折下这么多些花苞儿来?折几个也算了,怎么折这么多?你看那树都要让你们给折干净了!”他也没单单训得我灰头土脸,几个孩子都被大大教育了一通。
可见姥爷确实很喜欢植物。房子后面有一个小花园,是姥爷自己开垦出来的。最外头是一棵很大的桑葚树,然后是姥爷自己扎的一道小门,里面以一棵大枸杞树为核心,几棵樱桃树零星点缀,种过豌豆,辣椒,南瓜,冬瓜,大葱,西红柿,丝瓜,黄瓜,还有白铃兰,黄蔷薇和红月季。那些瓜藤弯弯曲曲地缠在一起,曾经被姥爷用竹架子搭了一道长长的,绿色的拱门,漂亮极了。
室内的话,整个南屋和南阳台的窗沿儿都摆满了花草。昙花,君子兰,吊兰,串儿红,各种形状的仙人掌之类的。还有很多装满了水的大塑瓶子。植物都没什么香味,但是总绿盈盈的,倒也好看。
总之姥爷侍弄起这些花花草草来得心应手,总是批评他小女儿一家子太懒。我自小听惯批评,何况这两句抱怨也比姥姥的大嗓门入耳许多,也就不大在意。
十年前姥姥对小女儿家有诸多不满,尤其是女婿,来人便大声抱怨。我当年便没搞清原因,至今更记不得。小女孩光知道躲进厕所里哭,全心想着千万别叫发现,不敢出一点抽抽噎噎的动静。家里有客姥爷在忙着,就自己切橙子吃。不想利刃险些削去半根食指,幸好眼疾手快地把刀一错,只把一小片指甲连带点皮肉劈了一道口,血星星点点地溅了半身白裙子。
那大概是九岁十岁的样子罢。当年倒也真行,全没想着找大人帮忙。迅速兜起裙子以免被发现,跑到卫生间裹上厚厚的手纸,处理案板和菜刀上的一点血迹。回屋赶忙找了替代的衣服换上,把沾了血的衣服塞进书包里。最后小心翼翼地双手擎着刀胡乱一切,把沾了点血的橙子囫囵地吞了。汁水在口腔里蔓延开来仿佛在一瞬间唤回了身体感官的知觉,这时候才觉十指连心,真痛得要死。
直到伤口痊愈也没人看见。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块皮肉自从好了之后,按起来总和其它地方有点不同。触觉微微变得有点迟钝,还好外观上殊无异样。
现在想来又心酸又有点想笑。孩子有什么错呢?不过是愚蠢和软弱罢了。孩子不懂大人们之间那些弯弯绕绕,是非曲折,孩子只有天然的依赖和信任。可成年人的爱啊,自顾不暇,泥沙俱下,是一朵废纸团似的玫瑰,心意是真的,那些疲累的褶皱也不掺半点假。
可孩子不懂分辨,只能等着时间像茧一样慢慢包裹住那些尖锐的伤痕,以防它某一天突然聪明起来,再狠狠地刺进心里。孩子只能远远地看着,沉默地打量着,连一声叹息都不知道怎样发出。他们只是记得这个故事,就像他们的父辈记得来自自己的父辈的故事一样。家人互相攻击,互相鄙夷,该站在一起的时候仍然站在一起。畸形的爱和表达得到了传家宝的待遇,一代一代地被影响,一代一代地传递。
幸好已经长大。想通的那些瞬间,是值得大醉一场的庆幸。
生日快乐.
去年这时候姥姥病了,住过一次院。从2018年10月恢复单身以后,我以为两三个月后我的世界就会归于平静。但是真正糟糕的尚在远处虎视眈眈。至于最终爆发然后找寻回正常状态,已经进入了大三的秋天。总而言之,12月只是震动的开始。
我去探望过一次。买了一些橘子放在病房。大姨是陪护,坐着唯一的凳子,我就蹲在地上,双手支在床沿上看着姥姥,看了许久。她问我最近怎么样啊是不是又到期末考试的时候啦之类的问题,言谈间中气大不如前。
我第一次觉得姥姥很轻。脊背有点佝偻,脸色也不大好。那种轻不是羽毛一样的轻飘飘,而是感觉随时会突然风化消散掉的“轻”。我摩挲着床沿的突起,想起阿信背着病重的母亲阿藤从伊势回到老家山形。“阿信把妈妈绑在自己的背上,妈妈的身体已经变得很轻很轻,轻得让阿信难以置信,也很难过。”
我没待多久就走了。我从小不愿意当着人的面哭。
后来姥姥痊可了。虽然那个大年三十成了第一个没能在姥姥家待到十二点以后的除夕夜,但是只要姥姥姥爷还都在,我觉得已经值得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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