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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来了演出团,据说是城里来的。崽被派去帮忙,崽虚岁十七了,可还是头回看见这么多城里来的光鲜人儿。男男女女穿的戴的都又新又亮,连脸上的表情都冒着精气儿。
这一伙子人连同一车的物件儿在这个陈旧的小乡村里打眼得不行。和他们比起来,这乡村的一切都像是褪了色。给演出团帮忙的几天里,村里的屋舍、土路,还有人们的音容样貌通通从崽的眼里心里消失了。他像是被这群光鲜的人们和舞台给磁住了。
演出团在村里呆了三天,崽没日没夜地给人家忙活,话不多说,眼神儿跟得紧,台前幕后需要个啥,崽不等人家开口就去办,特别是搬搬抬抬的力气活儿,崽抢着出力,有时一个不小心划个破口儿,擦道儿血凛子啥的,崽全不在乎,也不吭声。
城里人不落忍,自己家也有这么大的孩子,都疼得摸不得,怎人家孩子受这份儿大累。团里的阿姨阿姐们拉着他问长问短,想塞他些城里带来的小点心、小物件儿什么的,崽憨笑着不伸手,他不是不稀罕,他想给人家留个顶好顶好的印象。
演出团临走那天,管后勤的郭领导给崽一张纸片片儿,上面写着演出团在城里的地址,说要是崽哪天想找活儿干,可以到他那儿去。
崽手里攥着纸片片儿,脸上的笑容堆起来,心里就像开了两扇门,放出一只狂跑的小兔子。
崽当天晚上就收拾了行李。娘和姐一直说个不停,无非是不放心之类的话。崽低着头,任凭她们说什么就只回答一句话“我要去”。
爹在院子里一边吸烟一边走动。半晌,爹掐了烟进屋来,他看见崽眼里两团炙烈的火,这蔫娃子啥时候也没这样过。爹知道拦不住了,拧着眉头问了句:“你打算怎么去?”
崽说:“坐火车去。我问了,明天一早六点半就有去城里的车。”
爹说:“我送你。”
崽一夜没睡,脑子里过电影似的想象着城里的事。
转天一大早,崽便拎着行李窜出屋来。爹已经在院子里了,见他出来了,扭身推过二八大自行车,拍拍后座上的尘土让他上来。爹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还特意穿上了白衬衫。这白衬衫泛着黄,有点大,已经很多年了,爹只在开会和吃席的时候才拿出来穿。
娘和姐送出来,拉着崽抹眼泪,叮嘱的话从院子里说到大道儿上。崽心里急的很,勉强耐着性子听,最后还是忍不住推开娘和姐拽在衣衫上的手,说了句:“回吧,赶火车要晚了,我走了。”
爹跨上车子,驮着崽和两大袋子行李去车站。爹蹬的很费劲,平道儿上都有点儿打晃,上坡时,整个后背都弓起来。一路上,崽只觉得爹骑的太慢太慢,他往城里奔的心是大飞机的速度,可爹这车骑的是破驴车的速度,更糟糕的是,“破驴车”半路还掉链子了。崽急的直跺脚,等了一阵子,爹还没修好,崽不管三七二十一,从车上扯下行李就朝车站跑去。
爹喊了声:“崽,你等等。”见崽不停步,也只好推着“破驴”追上去。好在离车站不到二里地了,爹磕磕绊绊地总算在车站撵上了崽。
“你自己跑什么跑?”爹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崽说。
“我得买票去,再晚就赶不上第一趟车了。”崽站也没站下就往售票处跑。爹一把揪住他:“买票?你拿啥买票?给你钱呀。”
崽这才站下,等着爹拿钱。爹从腰里摸出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取出三十块钱递给崽。崽去买票的当,爹把二八大自行车托给车站的熟人保管。崽买票回来,爹在原地等他,可崽只拿回一张车票来。
“你回吧,我自己去就行了,你不要跟着了,也省张车票钱。”崽说。
爹沉默半晌,他分明从儿子脸上看出“嫌弃”两个字。爹也不再坚持,从腰里摸出裹钱的小布包递给崽。
“放好了,我送你上车吧。”爹说着接过崽手上的一个大行李袋跟在崽身后。崽只觉得爹走的实在太慢,他分明听到了大喇叭广播,说马上就要开车了。
就快上车了,爹的话密起来,“在外面吃好穿好,别委屈自己”,“听领导的话”,“干活儿别累着”,“不好就回来”,“记得给家写信”……
终于上车了,崽的一颗心开了花儿一般,下车就到城里了,那得是个多光鲜的世界啊。
爹隔着车窗还在冲崽说话,说的什么崽没听清,只对着爹大声说了句“回吧,爹,我走了”,便低下头去摸索口袋里那张纸片片儿。
车缓缓地开动了,爹跟着火车往前挪步:“崽,崽……”他声声唤着儿子,可崽再没抬头看他一眼。
火车开走了,崽心里雀跃着,想着自己将要去到的大世界,想着有一天,或许,可能,自己也会站在舞台上表演,台下好多人给他鼓掌、叫好,他也成了别人眼里的光鲜人儿。
崽走后的第二天,一封电报从家乡的邮局发出:爹去世,速回。
原来,崽走后的当天晚上,爹突发脑溢血,再也没醒过来。崽接到电报又辗转回到家时,已是半个月之后,爹已下葬。火车上那一低头错过的竟是爹的最后一面。
又过了许多年,一想起爹,崽的心里就会响起一句话——一低头,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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