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伸手去挡月光,借着酒后的晕眩才敢回忆往昔。昔年莺歌燕舞、灯火通明的秦淮河却让他感到萧瑟无比。曾经,这里的画舫金碧辉煌,是沉醉了多少好男儿的温柔乡,丝竹笙歌,夹杂着江南女子的吴侬软语、调侃娇笑。
他大抵是老了,那河边停泊着的新式轮船竟让他眼花缭乱,此时,已是1979年。
沿蓼岸,泊枫汀,天际玉轮初上。
金陵,这里曾是六朝的古都,也是兵家必争的军事重镇。前年,蒋介石建立了南京国民政府,百姓以为兵荒马乱、颠沛流离的日子即将结束,却不曾想,先后的“四一二政变”“宁汉和流”清剿共产党人,让这里人心惶惶。
彼时,原承言只是“云屏里”书店的一名教书先生,“云屏里”虽名为书店,却也在私下教授孩子们四书五经。孩子们总记得一身书卷气的原先生总是一袭深色长衫,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温文尔雅。他总是会用最简洁的语言使孩子们明白晦涩如《周易》的意思。
谢烟宁就是在表弟程西扬的推荐去云屏里的,正是二八年华的少女,却不是个安分的主,在偶然间看到黑格尔、罗素的言论,之后又被尼采的超人哲学所征服,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一心想去了解这个千年古城之外的故事。这云屏里地处偏远,却藏书极为丰富,确是这个少女认知世界的最佳渠道。
她来时,原承言正讲到《白马篇》中“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坐的近的孩子看到一向冷静的原先生手指竟有些颤抖,当他写完白马篇三字时,他一回头,便发现了这个少女,她不像平常这个年纪的少女梳时下最新的双马尾辫子,双颊含羞,而是将乌发高高系起,活力娇俏。她笑颜绽开,似故意大声地说道:“你的字竟如此难看。”绕是原承言一向冷静,也没有想到她会如此一说,不由怔了,他又顿了一下,面色微红,轻轻笑着说:“在下才疏学浅,让姑娘见笑了。”谢烟宁正有些得意,露出小虎牙,只听原承言说:“那就请姑娘您教教我吧。”她虽在新式学堂读书,可字,写的并不好,看这青年有些呆板,便想戏弄一下他,没曾想。。。“烟宁姐,走啦.”远处传来程西扬的声音,解救了她,她便一溜烟跑了。
春和景明,当真是踏青的好时节,谢烟宁当然按捺不住,杏花微雨,海棠吐芳的景色。却在堤岸边遇见他,那青年侧坐着,看不清他的容貌,只听见悠扬的乐音传来,温柔缱倦,她凑近望去,他亦抬起头来。刹时,青年宛如星子的双眸映入谢烟宁的眼帘。谢烟宁呆了,杏眼睁大,好奇怎有人单凭一片叶子就能吹出如此动听的音乐,愣愣地说“这不是变戏法吗.?”他扑哧笑出声来。谢烟宁恼怒地瞪去,但见一朵杨花盛开在他的掌心,一时间又羞又涩。那晚,他与她并肩坐在河畔,他教她吹柳笛,不知何时,她在他的肩头酣然入睡。
那晚的月色与笛声,成了原承言此生最美的梦。后来的岁月里,原承言常想是不是这个梦太过美好,以至于回忆起来是那么的不清晰。
金陵城里谁不知,谢家大小姐与一个穷书生混在了一起。三更半夜,谢小姐也不回家,与那穷书生混在一起。谢部长管不了这个不孝女,气得卧病在床。偌大南京城里谁人不看谢家的笑话,“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谢家早在两晋时期便是大族,怎会容得下谢烟宁?
谢烟宁宿在了云屏里,不肯回家。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屈住在一个只有十几平米的地方。他们甚至连看一场电影的钱都没有,原承言给谢烟宁讲柏拉图,讲茜茜公主,讲埃及,他们时常在灯下捧书夜读,谢烟宁也觉得乐趣无穷。
从熟悉的闺房来到了新的地方,谢烟宁懵懂的春心还未来得及收起,就被击得粉碎。那个女子,唇红齿白,面若桃李,手提着一个棕色木箱,对谢烟宁伸出手,脸上有着得体的笑容,你好,我是清怜,是承言的妻子。
谢烟宁的颤抖的抬起双手,握住对方的手,低着头说,你。。。好,我叫谢烟宁。脸上,已是一滴清泪落下。
或许她的眼里容得下一个世界,却容不下一粒沙子,她想,她不知道的日子里,那个叫清怜的女子,和他一起欢喜,一起笑,一起喝过最醇厚的酒,一起看过最耀眼的星星,甚至,还有最缠绵的情事。
她挣扎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要问出口,却在窗外听见清怜问:“承言,确定对谢家下手了吗?”原承言沉默了良久,“这是我一直以来的目标。”
那一日,桂花落,秋风起。她含泪而笑,问他,为什么,他嗤笑,如你所见,我不爱你,今天你全知道了。她不懂,是有多么坚硬的心才可以笑着说出这样的话,昔日的耳鬓厮磨、相濡以沫竟抵不过这小小的几个字,多可笑,他不是她的良人。这段纠缠,是她一个人的剧目。
有些情,有些人,就如同指尖握不住的流沙,终会随风而散。可余生那么长,她要独自去面对满目寂寂河山。
谢烟宁终究是走了,是清怜送的她。清怜满眼心疼,轻抚她肩,她想,这样的女子才该是他的挚爱吧。她也可以如清怜般知书达理,惹人怜爱,可她终究不是清怜啊。
她在谢家门前,长跪不起,可她的爹爹,却不愿出来见她一面,最后还是表弟把她抱了进去。不久,她就得了重病,是表弟,一直陪在她身边。她用嘶哑的声音,说,西扬,谢谢你,如今,姐姐身边也就只有你了。程西扬的眼里闪过一缕光亮,却又迅速消逝。
1935年初春,谢烟宁嫁给了表弟程西扬,人们似乎忘了以往,皆道真是郎才女貌,南京城春光明媚,花红柳绿,如在画中。他们的婚礼,也使这个春天独具魅力。
这天,原承言在秦淮河边游玩,河水澹澹,波光潋滟映出春意绵绵,奇石垒山,亭台雨榭,亦如当年。清怜在旁边,浅笑嫣然,为他披上风衣。
1936年,是谢烟宁一生最不愿提起的一年。那一年,谢家血流成河,除了外嫁的谢烟宁,竟无一人存活。她找到爹爹的遗体,血肉模糊,泪水,不停。
是谁害了她谢家,爹爹虽清高倨傲,却从无害人之心,她家二十八口人,无故枉死。在政府里当财政处长的丈夫查到,谢家是犯了通共,偷运军火的罪,她们谢家清清白白,怎会去沾染那红色?程西扬说,原因是有人告密,而告密的人姓原。
她心如刀割,如受凌迟之刑,一病不起,金陵城晚上灯火如旧,可她感觉不到半点光明,回首寻不见当年人,不知何时泪满衣襟。你说三生石上,赋尽高唐,后来君心向北,我心向阳。
1937年,日军攻占南京,原承言身和城战士拼命抵抗,谁能想到,看似文弱的他会是党国培养的最优秀的特工。可终究南京还是沦陷了,重伤的原承言被关进了暗无天日的监狱。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谢烟宁会救他。
烟宁,他们有多久没见了,她,是恨他的吧,是他负了她。“咳。。咳 ,烟宁,你不需救我,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谢烟宁倔强的不肯放开他的手,手心渗出的汗冰凉万分。
8月12日,他们最终出城了,谢烟宁满眼含泪,嘴唇微动,却无声。原承言紧紧盯着她,又紧紧地抱住了她,如发狂,一直说:“对不起,对不起.......”谢烟宁一下挣开他的怀抱,双眼紧闭,转过身去,似是不想看见他。他双手颤抖,却不敢再去抚摸她的双肩,关于未来,他不敢想象,原来,世界上真有种伤痛叫咫尺天涯,相见,不可相触。
即使在这样动荡的岁月里,原承言也没有想到,这会是此生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日军某高官程西扬的夫人程谢氏在一次出城时,不幸被日军某部司令田中一郎看中,不堪凌辱,投秦淮河而死,尸骨无存,程西扬大闹南京伪政府。”这是1937年8月13号《申报》最边上的新闻。
原承言瘫坐在地上,呵,他用一座城为自己筑了一个笼,锁住了他永世孤寂。山河破碎,天人永隔,他总是以为他们还有的是时间,曾以为美好会永久,可到底,只剩追悼与痛惜。夜凉露重,却不见秦淮河边灯火摇曳。他孤身一人走出窑洞,躺在夜幕下,梦里是她娇俏的模样。在梦里,她说,爱情应该是这样的:在人群里惊鸿一瞥,从此心心念念。从说第一次话到第一次牵手,中间隔着一个夏天。从此志同道合,心心相依。他拿起她曾送给她的那串香珠,上面刻着,见此如见面。 定情之物犹在,定情之人不存。
1942年,上海共产党抓到了臭名昭著的大汉奸程西扬,程西扬死之前,只要求见一个人,正是时任副司令的原承言。程西扬说,我小时就喜欢烟宁姐,可她竟对你一见钟情,我就一直站在她的身后,但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好不容易,我娶了她,旁人道我们鹣鲽情深,举案齐眉,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啊,她最终还是救你而死,哈哈哈哈哈,好一对有情人,程西扬笑出了血泪。
听到枪声之前,程西扬嘴角上扬,他这一生,这么度过了么,他想起水性极好的烟宁姐,想起他亲手杀死的原陈清怜,闭上了眼睛。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原承言拒绝站在高高地天安门城楼上,而是站在锣鼓喧天的楼下,在那群弹着琵琶的女子中,他好像似乎看到了她的影子,温柔绰约,又活力伶俐。待他一转眸,却又不见,又是他眼花了,已经这样多少次了。
原承言想她大概就是他从前床边的白月光,朦胧唯美。如果她还活着,他想他会亲口告诉她,他曾是国民党戴老板培养出的最好的特工,潜伏在南京城里,伺机而动,他最初接近她,只是为了弄清谢家有无通共嫌疑,他还有一个搭档,叫陈清怜,是他名义上的妻子,最终却铸成大错,只因嫉妒。他被救后,去了延安,立了大功,他还想告诉她,他并不是轻易动情的人,却在第一次见到她,就喜欢上了她。他爱她,可,终究没有机会了。
他永远记得她最后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话,我将永远不再爱你。
烟宁啊,烟宁,你记得吗,我曾与你踏遍真心的旅行,虚假的繁华,望见星星陨落,看见朝阳升起。
时代这艘巨轮,总在跃进,可动荡时局里,我守不住这片天,守不住你。
碧烟中,明月下,小艇垂纶初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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