癞癞瓜长得很像苦瓜,但形状颜色不尽相同。
癞癞瓜表皮也是疙里疙瘩,成陀螺形,两端尖而中间粗。初生时,果皮颜色也是绿色。慢慢长大,逐渐变成金黄,乃至呈现玛瑙红色。
苦瓜是吃果肉的。而癞癞瓜主要食用果皮包裹下种子外部那层红色的粘膜。
癞癞瓜不常见。即使在东北老家,我也只在初中同桌王闯家里见过。
王闯住在王家窝棚。如果放弃大路,选择一条几乎无人知晓的偏僻小路,王家窝棚恰好位于我家前往学校的路边。因此一个周五放假的机会,我被邀请到他家逗留了一个下午。
王闯性格很好,常常想出一些新奇的点子,肚子里总是装满幽默的故事。他曾经给我讲过村子里老人游泳的笑话,说老人去的时候是“潜水”,回来的时候是“大飘荡”。把我乐得前仰后合。
很多年后我才在春晚赵本山的小品中听到类似的话。“他能潜水多久,完全取决于救生员多少时间捞他。你要一分钟捞他,他就潜一分钟;你要一年捞他,那指定泡浮囊了,在那漂着呢!”
同样的段子,同样的幽默。所以人们常常评价,东北人天生会讲笑话。我自己也常被身边的同事和朋友评价幽默。其实我这点小幽默,和我的东北老乡比起来,人家捂住半张嘴,我也说不过。
后来在书上看到一种说法,如果你和一个人在一起相处,感到无比舒适惬意,那就说明,对方无论情商还是智商,都已经全面碾压了你。我想,王闯的智商和情商就远在我之上。
那天我在王闯家玩了些什么、聊了些什么,已经完全不记得。只记得在他家柿子架下面,看到了癞癞瓜这种神奇的藤蔓植物。
枝条攀在秸秆上,纤弱的触须努力向上伸长。绿色的叶片像一把把小型的遮阳伞,在伞的阴影下,熙熙攘攘,长满大大小小的果实。
王闯摘了一个又大又红的递给我,说:“吃吧!”我疑惑地望着他,摸着癞癞瓜凹凸不平的皮肤,迟迟不知怎么下嘴。
同桌哈哈大笑,继而耐心给我讲解。我们蹲在柿子架下,研究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太阳的光芒逐渐老去,成为昏黄破碎的一团霞光,我才骑着二八大杠,朝着西坠的落日,赶回家去。
第二天周六,一大早就听见爸爸用水泵给菜园浇水的声音。我一骨碌爬起来,从书包的角落里,掏出一小包昨天从同桌要来的癞癞瓜籽。
来到门前,蹲在水泥台阶上,我剥开泥土,把种子种在洋井旁边的小土坑里。我去水泵喷头处接了一杯井水,小心翼翼浇在种子周边。从地底深处抽上来的井水凉得透骨,我的癞癞瓜种子会不会因此感冒?我很担忧。
那以后的每一天,我在房门前刷牙,都要抽空看一看种子是否发芽,是否破土。可我一次次失望。土地毫无变化。爸爸种在园子里的茄子、玉米、黄瓜都长得欣欣向荣,而我的癞癞瓜依然睡在黑暗的巢穴,放弃了生命的攫取与挣扎。
后来失望终于转变成绝望。也许我天生不是务农的材料。经我手种下的种子,压根不会发芽、生长、攀爬与开花,更不要提什么丰收的希望。
直到很久以后,夏日的溽热慢慢褪去,戴着金色王冠的秋天即将来临,突然有一天,妈妈在洋井的井管上发现一株奇怪的植物。
“这是什么草?都长到井上来了!”妈妈一边念叨,一边准备拔掉它。
我这才想起我的癞癞瓜种子,大喊一声,赶紧冲上去保护它。
爸爸在井旁帮我重新搭起架子,把癞癞瓜藤蔓一圈圈从井管上卸下来,转移到架子上去。别看那些藤蔓长得又细又软,却像触手一样紧紧扒住井管,很难卸得下来。我们小心翼翼操作,生怕用力不对,把植物扯断了。
爸爸一边给我讲解种植要领,一边轻声叹惜:“可惜种子种得太晚,又是独株,怕没等结果天就凉了,另外也不好授粉。”
听了爸爸的话,我开始担心这株癞癞瓜的命运。我种下一颗种子,就像在心底种下一个希望。种子抵挡不了自然的规律,希望恐怕也承受不起命运的折磨。等植物夭折那天,我还能收获什么?
突然有一天,王闯把我叫到操场上,说他要退学了。他读书不好,家里也没什么钱。妈妈打算让他去学门手艺,早点挣钱养家。
我问他,就不能把初中念完吗?他皱着眉,脸上呈现出一副我从未见过的忧伤的表情。过了好久,他才缓缓摇了摇头。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绿色饭票,对我说,你的饭票不是丢了吗?我这里还有二十几天的,我妈让我问你买不买?我们可以算便宜一点卖给你。
我说买。
他把饭票塞进我的手里,说,那你明天把钱带来给我。
在我把钱付给王闯的第二天,他便不再上学。他在学校做的最后一件事,居然不是和老师同学告别,而是把饭票卖给我。这件事让我难过很久。
后来班主任委托我和另外一名班干部一起去王家窝棚劝他的父母,让他重新回到学校,读完他的初中课程。他的父母没有同意。他也没有表现出对重回学校感兴趣的样子。他已不复当初幽默顽皮的形象,只是一味沉默。我和他之间,仿佛隔了一座冰冷的山峰。
临走前,他又送给我一个癞癞瓜。他说,他家的癞癞瓜快罢园了。这东西不好吃,明年他家也不打算种了。既然我喜欢,就带回去。这个癞癞瓜熟透了,种子留起来,明年还可以种。
他没送我出门。我一个人低着头骑车回家。秋天还是来了。那天回家的路,秋风把无数片黄叶吹在我的脸上。我想赶紧回家,看看我的癞癞瓜是否还顽强地活着。同时我要抱抱我的爸妈,谢谢他们辛苦把我养大,还要供我读书,考高中,考大学,然后长出一双翅膀,飞离农村,永久地告别这片能够结出癞癞瓜的黑色土地。
之后两年,我都种了癞癞瓜。我积累了一些经验,癞癞瓜长势不错,叶片下也呈现出熙熙攘攘的状态。夏日傍晚,我搬一把小板凳,坐在菜园里,看蜻蜓在空中捕捉蚊虫,看蜜蜂落在小小的癞癞瓜花瓣上。我守护着癞癞瓜种子,就像守护着终将逝去的青春,以及我与同桌之间那短暂而又平凡的友谊。
当我已经成为一位四十多岁的油腻中年人,突然有一天,在西安街头,看到一个卖癞癞瓜的小贩。女儿蹲在菜摊前,好奇地问我,这是什么东西?是苦瓜吗?
我不知怎么解释,更不知该如何向女儿提起那个忧伤的故事。我只有抱住她,对她说,一定要好好学习。因为不是每个孩子都会拥有像她一样优越的条件。女儿听得半懂不懂,跑开了。
我把一个癞癞瓜拿在手里。那是一个几乎蔫掉的癞癞瓜,一看就知道已经离开母体很多天。癞癞瓜表面的疙瘩磨损严重,果皮不再新鲜饱满,完全失去了晶莹剔透的往日模样。
我的眼前再一次浮现出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那个再普通不过的夏日午后,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正蹲在柿子架旁,对着一株奇怪的植物喁喁低语。那株植物奋力地伸长它向上攀爬的手臂,好像毫不在乎秋天终将到来的命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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