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高中的时候,我曾经离家出走过一次。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不过是很常见的父母吵架,到了我毕业要离婚的程度,我忍受不了,就离家出走了。
那一天是星期五,我骑着自行车在小城的犄角旮旯里乱转悠,心中虽有旷课的胆怯,但更多的是对人生绝望的痛苦。
父母并不爱我,离婚后都不会管我,前途一片黑暗,世上没有人爱我,我是生来的罪人,我的人生完了。
当时的我是这样想的。
“走吧,离开这个地方,是死是活由命再定吧。”这句话崩出来,在我的脑中回荡。
我把自行车一掉头,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向火车站骑去。
“真的吗?我真的要走吗?不,我肯定要走的,反正也都一个样。”虽说决定离开了,但还是很纠结。
路过小十字路口的时候,我车拐了个弯儿,来到了名叫“阿失”的书店门口。
“再逗留一下下,看看阿失姐,然后就走。”我对自己说,然后咬了咬嘴皮子,从兜里拿了张卫生纸擤了把鼻涕,又拍了拍脸,朝书店里走进去。
这个书店是在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开张的,很不起眼,没有其他店铺开张的鞭炮花篮,只是在某个早上我去学校的路上,突然发现原本卖花的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有点黑沉沉的书店。
朋友们都不爱进,因为里面总有烟草味,而且很多书都莫名其妙,比如很久以前的杂志啦,教科书啦,什么都有。
可能是爸爸总在家里抽烟,闻惯了二手烟的我,并不觉得呛人,经常跑到角落里看漫画书。
我还记得第一次进店,看到一列书架前有个老人椅,上面坐了个大姐姐,头发很乱,穿着短裤,一手拿着烟一手拿着书,眼睛下面的黑眼圈很重,对视的时候,她悠悠地吐了口烟,然后就接着看书了。
我就走了进去,逛了一圈,在漫画那一列驻足了很久。
如同当年的我,走进去后,我停在了漫画那一列,因为背过身,刚好可以看到阿失姐的侧脸。
这间店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人少,空气中有烟草味,光线不足。
“阿失姐。”我走到阿失姐旁,轻轻叫了一声她。
“你这个点怎么不上学?”阿失姐合上了手里的书。
“放假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骗人,也许是太紧张,或者害怕她把我抓到学校去。
“现在几点了?”她问。
我看了看表,答到:“四点半。”
“我要出门了,你还看书吗?”她一边站起来一边问我。
“不了不了,那我走了啊。”我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行,回来了我送你一些书。”阿失姐说道。
已经走到门口的我,回头应道:“呃...再说吧,阿失姐,你的店生意一定会好起来的。”
阿失姐“噗嗤”一下笑了,摆了摆头,就往后屋走去了。
我迅速骑上了车,往火车站飞奔而去。
阿失姐是外乡人,特别爱抽烟,而且脚踝上还有纹身,生意并不好,我还看到过学生去偷摆在前列的很久的满是笔记的练习册,但阿失姐只是瞟两眼就不管了。我小时候经常去看漫画书,去的次数多了,阿失姐就让我跑腿帮她买烟,我买什么,她抽什么,也不挑,经常送我漫画书。
我觉得阿失姐很厉害,又漂亮又神秘,和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我一直想成为她那样的人,想象着自己以后也像阿失姐那么厉害。
我也可以去外地当一个很厉害的外乡人。
当时我是这样想的。
很快就到了火车站,下午售票处人很少,我买了一张五点零八出发的车票,去市里的。我想到了市里再往别处买。学校是六点放学,到时候他们想找我也找不到了。
拿着票走到候车厅,盯着票上的字眼,我发起了呆,这样做是错的,我知道,可就是这样的人生,已经决定了我的未来,我不想再听到父母吵架。
妈妈咆哮着“我就不该生下吴妩!”爸爸也扯着嗓子吼:“不该生,你妈也不该生你这个贱种!”
当我听到“吴妩”的名字时,我就知道,我是罪人。
所以,我的人生是错误的。
“吴妩。”有人拍了我一下。
我转头一看,是阿失姐!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我们一趟车。”阿失姐指了指我的车票,她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像犯人被审视着。
“呃…阿失姐,你去市里干什么?”我问道。
“去医院,你呢?离家出走啊?”阿失姐的嘴角微微一勾,但是神情却是严肃的,好像还有点生气,我很害怕她。
我说不出话来,内心惶惶不安,我很尊敬阿失姐,觉得她很厉害,所以也很害怕她,我保证,如果她现在呵斥我让我回家,我就算哭着也会回去的。
“不想回家的话就陪我去吧。”阿失姐摸了摸我的头。
“好啊!”我没想到阿失姐竟然会让我和她一起出去,我很意外,但是也很欣喜。
阿失姐给我说她要去医院检查肺,说喜欢坐火车,火车比大巴舒服多了。我就一个劲儿的点头“嗯,嗯”。
下车后,阿失姐带着我去了市里的一家酒店,她让我在房间等她,不要乱跑,她去一趟医院。
我说:“好。”
但是我很慌,万一阿失姐把我卖给人贩子怎么办?我应不应该跑?说到底我也不是很了解阿失姐,只是出于一个小孩子的崇拜,我会不会有危险啊?
我总是如此,纠结,胆怯。但我心安理得,这是一个罪人该有的心态。但相当奇怪的是,我却是不会跑的。
开着电视看了两集,肚子很饿,我把开水烧着,准备烫一碗泡面。
突然有人敲门,刹那之间,我有忐忑,有激动,有兴奋。
门一打开,映入眼帘的是阿失姐那无神的眼睛,毛糙的头发,有点苍白的嘴唇,她说:“啧,还是没病。”顺手把一个医院口袋扔到了床上。
“什么?”我有点迷糊。
“你烧水做什么?”阿失姐一进门坐到床边,听到水壶的声音,歪着头问我。
“走,我带你去吃饭。”阿失姐站起来把水壶的电一关,把我的外套一拿,就出门了。
已经天黑了,但与小城不同的是,城市没有黑夜。
处处喧闹,灯火通明。
太美好的回忆总是记不清楚,那天晚上我吃了很多东西,还喝了一点酒,被烟呛了口。天很黑的时候阿失姐才带我回到酒店。
第二天早上起来,阿失姐已经画好了妆,看起来有了精神气,她说:“走,我带你去玩。”
我以为是去游乐场,电玩城,旅游景区等。
她带我去了大学城。
坐在小公园的板凳上,喝着大学奶茶店的奶茶,她歪过头对我说:“你像我。”
“所以你不该走我走过的路,我走过,后悔了。”她说,在我疑惑之前。
“回吧。”她带着我,又回了那个犄角旮旯很多的小城。
分别的时候,阿失姐给了我一千元,她说:“这些钱你存在那里,等下一次想不开了,用这些钱来找我。”
惊讶,疑惑,温暖,忐忑,各种心情交错着。
回了家,我没有被暴打,爸爸看我的眼神里似乎有了歉意,妈妈抱着我痛哭流涕:“妩儿,我再也不赌了,再也不赌了…”
一周后,我家座机接到电话:“吴妩,是我,来我店里,我有些书给你。”
“阿失姐,你怎么知道我家电话?”这个疑问我一直没有问出来。疑惑被阿失姐送我一大箱书的喜悦淹没了。
一个月后,我路过那家书店,店面在装潢中,我问工作人员:“这是要装成书店吗?”
“什么?这要改成包子铺啦。”涂漆的人是如此回答我的。
那阿失姐呢?
我总是在想,阿失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书店搬了之后在做什么?过的好不好?
和阿失姐一起出去过之后,我好像突然向往起了什么,开始认真学习,把中不溜秋的成绩努力上提,也经常和爸爸妈妈说心里话,在家里帮忙干活。
路经包子铺,它的店太亮了,亮地有点刺眼睛。
上了大学之后,我用微博找人,打听到了阿失姐的消息。
“肮脏”和“可怕”是别人对她的形容词。
我愤愤不平,没有人是罪人。
不过阿失姐在三年前就去世了。自杀去世。也就是我离家出走的那一年。
我打听到了阿失姐的墓,碑上只有个“失”字。右下角是小小的“自由”二字,左下角刻着一只翅膀,是阿失姐脚踝上纹身的样子。我突然记起初中时候,去书店看书的我,盯着阿失姐的脚踝,阿失姐说:“想飞起来,所以在脚上纹了翅膀。”
我猜测过许多,但我相信,她走过的路,是我未曾选择的另一条,在未知的另一条可怕道路上,她已替我精彩过。
她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却带我见过深渊,深渊是她本身,见过深渊的我,变成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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