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社

又到一年过社时节，恩施这边的乡村拦社开始了，社饭也开始进入寻常百姓家的饭桌。

过社，是土家人最重要、最隆重的农事祭日，其源头可追溯到数千年前的农耕文明时期。原始的土地崇拜发展为社祭，直接演变成后世的重要农事节日。古时，社祭有官祭、民祭之分。据清同治版《恩施县志》记载，恩施府、县两级的社祭相当隆重。春秋两祭，由本地最高官员（知府与知县）主持，在城文武官、丞、史、把总全部参加，仪式复杂而虔诚。随着时代的变迁，官祭消失，只有民祭盛行。

祭社的神，即土地神，掌管着土地与农耕之事。社日，即是土地神的生日，分春社（立春之后的第五个戊日）和秋社（立秋之后的第五个戊日）。春社祈求社神赐福，五谷丰登。秋社答谢社神，在丰收之后，报告丰收喜讯。社日是戊日，属土。每逢戊日都要禁忌动土、挑水、舂米、推磨等，民间有“一戊天地、二戊本身、三戊牛马、四戊阳春”的俗言。记得小时候，奶奶记“戊”记得最好。那一天，奶奶早早起床，把针线、扫帚、锄头、扁担收起，不允许做针线活，不允许扫地，不允许动土，不允许挑水。她说，“戊”记好了，一年风调雨顺，有好收成。说来也怪，自我记事起，我们家的庄稼年年丰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恩施人只过春社，过社时间之长，不亚于春节，从农历二月初二直至社日前。过社主要有吃社饭、拦社两大内容。社饭，原是古人社日祭祀土地神的祭品，人们举行祭社活动后请亲朋邻里共食。清同治版《恩施县志》记载：“社日，采蒿作饮，杂以肉糜，亲邻转相馈赠，谓之社饭。”现演变成了具有民族特色的饮食习俗。随着时代进步，社饭越做越精致，成为民族特色饮食。每年社节期间，市场上有社蒿卖，酒店、餐馆、超市有社饭出售。近年来，社饭被评为恩施州十大名吃之一。从社日之前的半个月开始，直至社日这天都是恩施人吃社饭的日子。有诗云：“五戊经过春日长，治聋酒好漫沽长。万家年华炊烟起，白米青蒿社饭香”。青蒿即是社蒿，具有很好的药理作用，能治疗和预防伤肿痛、痨疟痢等多种疾病，是土家人的传统药膳。我不会做社饭，但是对于制作工序还是有个大致了解。记得儿时，闻到别人家的社饭香，我和哥哥就央求妈妈为我们做了吃。扭不过两个小馋虫的执拗，妈妈只得拿起小镐锄，去屋旁的菜园或者田埂上采社蒿。回家后洗净剁碎，用白布包着挤揉，去除苦味。然后入锅，像炒茶叶一样不停地翻炒，直至水气晾干。糯米头天用水泡着，第二天水煮粘米，至八成熟，按1：1比例加入泡好的糯米，再拌入社蒿以及切好的姜、野蒜儿、腊肠，搅拌均匀后上甑。我和哥哥就站在灶旁巴望着眼睛等，待那甑子终于冒出一股股白烟，香喷喷的味道传了开来，清口水顺着腮帮流。妈妈见到我们的馋样，微微一笑，一人盛一碗，这才将我们打发走。拦社，即是在春社日前祭扫三年内的新坟，主家或者后戚人家请锣鼓班子，准备好酒食、糕点及纸扎的旗伞宝盖到坟前祭奠，挂红色祭帐，表演舞狮子、玩耍耍、打连响等文娱节目。此俗源自土家人相信灵魂不灭的思想，认为死去的人三年内灵魂仍游离于人世间，三年后圆坟（也叫“拦响社”），将其灵魂送入鬼魂世界。前不久，天清气朗，和亲人们一起去给去世三年的大姑、大姑爹拦响社，再一次亲历了这一神秘的祭祀活动。大姑、大姑爹一生少不了吵吵闹闹，但是彼此又像切了皮还连着肉，分不开。就连死亡也无法将他们分开。大姑病逝后两个月，大姑爹思念过度，竟然主动结束自己的生命追随而去。两人合了墓，在天做了比翼鸟，也或许在地做了理连枝。听小表哥说，大姑生前有交代，三年圆坟要立碑。遵遗嘱，哥俩商量着请师傅打了一堂碑。这天上午立碑。碑师傅敬香之后，立碑开始，不需要主家请人帮忙，碑师傅带了班子。大约过了两个多小时，碑立好了，师傅安碑（也叫呎碑），将主家备好的公鸡刺破皮滴血到墓碑上，据说是为了挡煞辟邪，大吉大利。墓碑是硬度很高的金刚石材质，表层涂了灰粉，在阳光照射下，银光闪闪。据了解，根据尺寸大小，墓碑有五项、七项、九项之分，这堂合墓的大碑就是九项，其造型为九项抱鼓。墓碑雕刻极为讲究，顶端雕刻有弥勒佛像，憨憨的笑容，大大的肚皮，世人看了无不心生欢喜。两侧是龙神，龙头在上，龙身腾飞而起。有佛菩萨的度化、龙神的护法，故去的亡人就能到达佛国净土尽享天年之乐了。这是后人对故去亡者的美好祈愿。按照传统规矩，米勒佛下方应该是道家的八仙，改成了大姑和大姑爹的遗照，采用现代工艺把照片印到瓷砖上面，看上去高大上。碑文也一改过去的手工雕刻，采用电动雕刻机雕刻，只需把碑文事先排好版，完成设计后导入雕刻机控制软件，然后控制雕刻机在石材上雕刻，这样就大大缩减了打碑的时间。难怪这块大碑两位师傅只花了半个月时间就完工了，要是手工雕刻，可能要半年时间。

一块墓碑，就能寻到佛道文化的影子，也能见到现代工艺的痕迹，既有传承，也有与时俱进的创新。

碑立好后，拦社开始。一路人马举着花花绿绿的宝盖、旗伞前往坟前拜祭。坟前放了一张木方桌，摆了酒、糕点和饭菜。香和蜡烛已经点上。主持师傅开始敬香，口中念念有词，向亡者报告今天是为其圆坟（拦响社）的日子，儿子儿孙亲朋好友前来祭拜。接着鸣炮，锣鼓响起，是为凑乐。坟上添新土，红色祭帐围坟而挂，于墓碑顶端挽了两个绣球，在蓝色天空、银灰色墓碑的映衬下，分外醒目。接着，主孝到位，给亡者行叩头礼，主持师傅“叫饭”，请亡者饮酒、吃饭、喝茶。随后开始烧纸烧包。包是预先封好了的，盖了印戳、呎了鸡血，据说只有这样亡者在另外一个世界才能收到。

最为庄严的要数念诵社文了，锣鼓班子中的两位师傅各念诵一篇，缅怀二老生前的所有功劳和美德。社文念诵完毕，随即烧掉。之后是奠酒，主家孝子、内侄、外侄依次行叩拜礼。最后，主持师傅再次告慰亡者，圆坟仪式举行完毕，可以安心了，同时保佑子子孙孙富贵平安。三年圆坟，也意味着主孝守孝结束，可以外出谋生，家门也可以贴红对联了。在守孝的三年期间，是不允许的，破了规矩就要遭人耻笑。实在要贴对联，也只能贴黄对联。这些规矩现在淡化了，不过两位表哥还是记得比较好，家门三年真的就没贴对联，外出做事也仅限于村子范围内，以参加丧事活动和拦社为主。哥俩年少时就拜师学艺，聪敏过人，唢呐吹起，响亮的声音能从这个山头窜到那个山谷。成年之后经常参与丧事活动、拦社祭祀活动，有时候在一个班子，有时候分开进行。因为和佛道两家的师父交往密切，哥俩学会了唱丧鼓，也学会了其中的一些门道。小表哥说，这次在他们家举办的拦社祭祀仪式是最完整的，时间长达一个多小时。整个拦社祭祀活动热热闹闹的，锣鼓阵阵，鞭炮声声。热闹中不乏庄严。对于死亡，土家人看得比较透彻，过了五十岁之后就要开始置办棺材和寿衣，有的还请人为自己选好墓地，立上“生前碑”。这些规矩在年轻的后辈看来不可思议，人活得好好的，干嘛要为死亡做准备。如今我倒是明白了，人生无常，死亡之神说不定哪天就降临了，提前做好准备，免得事到临头后人慌乱，不知所措，落得个尸骨寒。这些规矩，现在的农村依然保留着。

无论是生前的死亡准备，还是死亡之后的葬俗、祭祀，还是后人的三年守孝，都有着诸多的规矩，规矩的背后既能看到土家人对死亡的敬畏和超脱，也能看到土家人对孝道的遵从和礼仪的传承。一个民族的某些性格，就在遵守这些大大小小的的规矩中显露出来了。

过社，于今天的恩施人来说，淡了祭祀的仪式感，却浓了特色饮食的习俗，是古风日下？还是文明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