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圣旨在前朝掀起了多大的风浪,我自是不得而知,但于我,一开始着实是让我烦恼的。
祖父自打接到圣旨,便又细细给我排了一天的日程,誓要把我培养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于是我便成了笼中的鸟儿般,许久不曾被放出去玩耍了。
每日来我家“求学”的太子殿下,也是我的未来夫君,成了我唯一的玩伴。
只是他未免太无趣了些,虽长着一张肖似他娘亲的脸,性格却截然不同,每日一句“苏妹妹好”,便再无它话。
“瑾哥哥,我想吃枣泥糕。”
“瑾哥哥,帮我去摘荷花可好?”
“瑾哥哥,...”
“瑾哥哥,你真好看。”
上课时,我时常趁着祖父不注意偷偷和他说话,他从来是正襟危坐,仿佛没听见一般。不过每每我夸他好看,他虽不应,耳朵却是悄悄红了。
第二日,我还是会在桌上看到装满枣泥糕的食盒,或是一盆好生将养着的荷花。我这才确信他是能听见我说话的。
整日对着个闷葫芦,虽说是个漂亮的闷葫芦,我依旧觉得无趣得很。所以江家阿娘邀我八月十七参加丽蓉的生辰宴时,我自是一蹦三尺高。祖父知我近来勤勉,破例允我放一日假。
往日闺中小聚,一众小姐妹好不热闹,虽有小打小闹,大抵是一团和气的。家中又无适龄姐妹,不免冷清,是以这样的聚会,我往常都是第一个到。
数着日子到了八月十七,我愣是被祖父拘着读了一早的书才得以出门。
我兴冲冲地冲进丞相府,正欲找丽蓉送我准备了三日的生辰礼物——祖父几日前请了京城有名的绣娘过府教我,我便给丽蓉绣了个香包,她属相为虎,我便在香包上绣了只老虎。
绣娘看见,夸赞道,“小姐果然天资聪颖,这猫儿绣的,倒是有模有样,活灵活现。”
一进后院,我便被团团围住,仔细一看,是些平时并不相熟的小姐们,我素知她们背后一直说我是没娘的野孩子,并不欲与我往来,今日不知为何,竟是争着要与我翻花绳。
“我先来!” “我先!”挤得最凶的两个小丫头,一个是吏部侍郎千金韩忆柳,一个是守备府小姐季林儿。
眼瞅着她们吵着面红耳赤,大有下一瞬便嚎哭之意,我站在旋涡中央,思来想去不知当不当告诉她们,“其实,我不会翻花绳...”
趁她们争执之际,我猫着腰偷偷遁走。迎头看见丽蓉的庶姐江丽晴,便兴奋地喊她,“晴姐姐!”她却有些踟躇,朝我福了福身,唤了我声苏小姐。
我有些诧异,往常她都是唤我叶儿的。不等我多问,她便借故匆匆走开。待了片刻,又发觉几个平常相熟的小姐妹今日对我对我唯唯诺诺,疏离万分,仿若我成了话本子里吃人的妖怪一般。
更有甚者,由头至尾用幽怨的眼神瞅着我,我默默吞了口水,我最近可是安分的紧,没朝她们身上糊泥巴,更没扮鬼脸吓她们,是以我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到她们何以那样瞅着我。
丽蓉妹妹不知从哪冒出来,偷偷把我扯到一边,道,“阿娘说,姐姐你如今的身份更加不同了,叫我们姐妹以礼相待,莫失了分寸。”
我这才了然,大抵因为那道圣旨,她们的阿娘都嘱咐了些什么吧,今日才这么古怪。我揉揉丽蓉的包子脸,“无妨,我还是你的好姐姐。”
丽蓉不过比我小一个月,自打我四岁那年英勇地徒手揪下了她裙上的一只大青虫,原本吓得脸色惨白的她一把抱住我,抽抽搭搭地说,“谢谢苏姐姐。”我心中生出些许责任感,扔掉了大青虫,捧着她的脸说,“妹妹不怕,姐姐保护你。”自此我便多了这个跟屁虫,哦不,好妹妹。
我掏出给她绣的荷包,她欢喜得很,“还是姐姐懂我,这猫儿,和我家的小花可真像!”
那日午宴后,我便匆匆回了府。与其在那儿被阿谀奉承,或是和那幽怨的眼神对视,我倒宁愿回来读书习字,或是对着那只漂亮的闷葫芦了。
那日生辰宴之后,我到底是深居简出了。日子过得飞快,寒来暑往,春去冬来。瑾哥哥依旧是每日过府,只是由原来的一整日,慢慢变成半日,又慢慢变成两个时辰。
我知作为太子,文韬武略皆不可废,他若不来祖父这里,必是有其他的课业。便如我,除了要读书,也是要练书画,习琴艺的。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在的时候,我竟颇为挂念。许是朝夕相对,成了习惯罢。
日日他在的时候,我总邀功似地给他看我新画的画,新绣的绢帕。他每每总会夸我,比我那些个严苛的老师不知要好了几分。
这南秦的京城,似乎每年都不甚平静。瑾哥哥虽是太子,这运气也着实忒背了些。
第一年,瑾哥哥再次莫名其妙地落水,这一次周遭竟无一人发现,好在上次落水后淑贵妃遣人教了他些凫水的功夫,总算跌跌撞撞上了岸,只是冬日里水寒刺骨,发了三日的高烧才见好转。
第二年,瑾哥哥开始学习骑射。未几日,便传来他受伤的消息。听祖父说,是马儿忽然受了惊,疯跑起来,好在瑾哥哥死死拉住缰绳,等到马儿稍安定才寻机会跳下,才只受了轻伤。
祖父赞他,临危不乱,有勇有谋,堪当大任。我只琢磨着是否要去庙里给瑾哥哥求个平安符,解救一下他多灾多难的人生。
第三年,瑾哥哥架不过我的软磨硬泡,寻了个好天气带着我去京郊游玩。怎知竟遇上一小股悍匪,径直冲我们而来。
趁着护卫和他们纠缠之际,瑾哥哥拉着我便要跑,我却吓得挪不动步。眼看一把大刀当头而下,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想象中的疼痛并未袭来,却有几滴热流溅在脸上。我抬头,睁眼,便看到那十二岁的小少年,右手握着长剑,宛若天神。一瞬间竟看迷了眼,也忘记了怕。他将我拉起,抱至马上,一路疾驰。
回府后,我看着他臂上血淋淋的伤口,忍不住哇哇大哭,“都是叶儿不乖,叶儿不该缠着瑾哥哥出去玩。”
他用尚且能动的左手摸了摸我的头,苦笑道,“不怪叶儿。说到底,是我连累了你。”
他的眼神忽得变得莫测起来,“叶儿放心,这种事情,不会再有下次。”祖父在一旁,似要说些什么,终究只是叹了口气。
看着两人,我终于明白了。这世间,哪有什么意外可言,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地精心设计。
雏鸟羽翼渐成,我的瑾哥哥,终将成为翱翔九天的雄鹰,风雨不能摧之。这京城,早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啊。
第四年,皇长子秦允珏狩猎途中不慎坠马,薨。
第五年,端妃母族因结党营私获重罪,端妃被废,连带着三皇子秦允瑁为上所厌弃,自请前去封地,上允。
第六年,皇后旧疾复发,缠绵病榻。皇后膝下无子,然太子在皇后病中日日探望,亲自去千里外的黯族延请名医,帝深感其孝悌,几度落泪。
第七年,皇后薨逝,太子母妃淑贵妃被册立为后。
第八年,帝咳疾加重,需静养,忌操劳,遂令年仅十七的太子监国。
第九年,我已到及笄之年,宫里早就择好了黄道吉日,开始操持太子大婚的相关事宜。
丽蓉过府寻我,送了我一对同心锁,贺我大婚之喜。她似有些神思不属,过了半晌终于憋不住开口了:“姐姐,你可爱他?”
我赧然一笑,掏出一方绢帕与她看。
她惊呼:“姐姐如今的绣工了得!这少年郎绣得可真俊俏!”
绢帕上,鲜衣怒马一少年,手持长剑,威风凛凛。少年打马过,卷起千片叶。
我道,“你再仔细看看。”
她眨巴眨巴眼睛,看看帕子又看看我。我只得耐心指给她看:“这少年是瑾哥哥,这叶子,便是我了。我打算在大婚之日送给他。”
她这才了然,进而欢喜道,“那便好了。能嫁与自己喜欢的人,姐姐定能幸福!”转而皱了皱眉头,“也不知我将来会嫁给谁。这京城的公子哥儿,我好像也没特别喜欢的呢。”
我刮了刮她的鼻梁,“我家丽蓉也思嫁了呢!他日你大婚,姐姐一定备厚礼相赠。”
丽蓉羞红了脸,“妹妹可不像姐姐般,有这么好的青梅竹马,姐姐可有的等了,还是抓紧了先给你的瑾哥哥生个娃娃吧。”
可是啊,我们终究不是平常百姓家的青梅竹马。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