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患癌,拦着我妈不许告诉外婆。外婆整日里跳舞、打纸牌,不知外公正疼痛着。
01
外公是40年代出生的人,出生不久,赶上了闹饥荒。
逼不得已,只得当兵。
用外公的话说,就是为了有口饭吃。
外公退伍后被安置回原籍属地,做了名火车司机。
工作妥当后,外婆从老家来了此地,算是走进了大城市。
外婆文化程度不高,只认得几个基本的汉字,比起外公来,不可项背。
外公家穷,能娶上能干、不嫌弃的女人,很知足。
加上两家有些姻亲,所以日子过得也安稳、详和。
02
“燕俊民,老燕,明天怎么搞哦?”外婆安问梅才四十多岁,两条腿便患上了坐骨神经疼。
燕俊民蹲在地上拧毛巾,替安问梅擦脚。
安问梅整日泡在雨水里,腿脚比同岁的人早早不得劲。
“唉,”燕俊民偷偷叹气,“怪自己没本事,胆子小,除了开车,也不会其它的,让问梅受苦了。”
安问梅在那个需要计划的年代,身份是一个黑户。
生育了三个孩子,孩子们没户口,只有燕俊民有每月的粮票米票肉票。
安问梅不怕吃苦,她贩过鸡蛋,卖过菜,最后选择了做名清洁工人。
凌晨出门工作,清早回来,对于安问梅来说,照看三个孩子,是重于一切的事。
长江以南惊蛰后,雨水特别多。
同安问梅搭档的是队里的队长,徐队长。
徐队长是本地人,家境好于安问梅,平时总照应着,揽着。
安问梅心底欠着情,总抢着干活。
下雨的时候,她不穿雨衣,硬生生地淋;下雪天,她顶着雪,前边使劲跑,为了让徐队长轻省些。
好强的性子让安问梅的腿落下了病,燕俊民心疼妻子,说:“问梅,明天我去吧,你歇两天,看孩子们。”
安问梅点点头,说:“要不要老大或老二去帮忙吧,徐队长请假了,你一个人怎么行?”
燕俊民转身抹抹泪,不让安问梅看到,说:“知道,你放心,保证做得漂漂亮亮。没话说。”
安问梅好强,工作上不喜欢旁人说三道四,连着燕俊民也受累,只得安慰妻子,拿话塞她。
燕俊民是请了假的,却说是放假。像他这种工作,哪有什么假。跑一趟外地,回来休息两天,再接着跑下一趟。
只有安问梅相信燕俊民的谎话,当做真实的善意。
03
三个孩子逐渐长大,平平安安是为人父母最大的愿望,是对孩子的简单愿望。
大孩子是女儿,已结婚生子,刚做外公外婆的燕俊民和安问梅别提多高兴,整日背着小外孙炫耀。
家境尚可的大女儿一家刚买新房,大女婿工作稳定,一切皆在往好的方向前进时,突然划过一道闪电,响彻众人。
“老燕,不行我去找姐借点?孩子才二十多,不能后半辈子看不见,”安问梅和燕俊民在地里忙活,想着赶早卖上好价钱。
天微微亮,周围死寂中,只有燕俊民和安问梅二人忙得直不起腰来。
这块小田地是安问梅找人借的,那人回老家去了,想地荒久了,不适宜耕种,遂应了安问梅的纠缠,将地借她种种。
孩子的眼睛后续的花销可能很大,那医生年纪上了岁数,但声音却铿锵,“安阿姨啊,大女儿得再做两次手术,目前这手术国内还不是很成熟,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包括费用......”
安问梅没事总找医生的麻烦,这位老教授性子好,回回应答回流,不怯于病患的无理取闹。
想着老教授的话,安问梅催促燕俊民道:“老燕,快点,别磨蹭了,早市7点开,我们得赶过去。”
燕俊民顾不上再缠上几道,将菜胡乱码放,跳上车说:“来,坐上来,我们来得及。”
燕俊民的技术好,二八大杠的车在他手里灵活折动,车前放着两筐子菜,后座载着安问梅,疾驰前进。
安问梅是这片小菜场的熟脸了,来得早,同几个相熟的人打过招呼,便吆喝着卖菜。
安问梅的菜盘得齐整,菜叶子上洒满水,挂着星星点点的绿叶菜,闪现着不同寻常的新鲜,地道。
“问梅,来了,今天的菜,我全要了,”是老潘,大女儿的同事,就住在附近,常来光顾小菜摊。
老潘跟安问梅差不多的年纪,儿子已娶妻生子,抱上孙子了。
听闻燕雁眼睛视网膜脱落,老潘打心里难过。
燕雁,多好的女孩。待人柔声柔气,不急不争的,怎的就撞上了这事。
老潘伸手取菜,被安问梅一把拦下,“老潘,别这样,你这样照顾我,我不好意思的。你们家哪吃得了这些。”
一个要买,一个不卖,近旁的几个摊贩说:“安问梅,你傻呀,有生意不做?嗬。”
安问梅扭转脸说:“管我傻呢,人家吃不了这些,我就不卖。”
安问梅没能拗过老潘,几张钱静悄悄地躺在篮筐里,熠熠生辉。
燕俊民不解发生了何事,递过馒头和水,说:“老婆,吃点吧,早上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呢。”
“老潘,老潘又来了,她都拿走了,”安问梅带着气急败坏的表情说:“有她这么干的吗?不能够。”
燕俊民知晓安问梅好强,不爱随意得人便宜。
拾起钱,装进小包里,拍拍说:“吃点吧,老潘那里,我们往后还,我们记着这份情,都记着。”
也只有燕俊民的话,安问梅能听进去,性子烈的她,一到软和的丈夫面前,就无处发挥。
04
安问梅陪着女儿住院、做手术,燕俊民除了做三餐饭,还得照看小外孙女。
燕雁趴在床上睡不着,午休的时间,安问梅忍着困意,陪其聊天。
燕雁是想孩子了,做妈的哪能不惦念,“燕雁,不行,我让你爸明天将孩子带来,陪你说说话,玩会儿。”
两个妹妹小,还在上学,家里的重担靠爸妈扛着,燕雁做为大女儿,恨己不中。
燕雁晚上嚷着要喝猪肝汤,安问梅捏捏荷包,狠下心端上汤来,“来,喝热的,你喜欢的猪肝汤。”
燕雁心情畅快,大口喝着,缠着纱布的眼看不到安问梅眼里泛着珠花。
吃饱喝足,燕雁求安问梅打开电视机,随便放哪个台都行,只要有声响,最好是欢快的音乐声。
燕雁哼着唱着,带动着同病房的人,莫名地欢乐起来。
这屋子好久没声了,大家悄悄地说话,悄悄地抹眼泪,隔着一块纱布,将酸楚往心中吞。
“洋洋,摸摸妈妈,快,”燕俊民推搡着孩子说道。
三岁的孩子有点生怯,这个头绕纱布的女人是谁,为什么要喊她妈妈。
燕雁伸出手在空中乱抓,一只瘦小的手被握住,“洋洋,是妈妈,是妈妈。看。”
“哇,”孩子瞬间哭了,尽管妈妈的脸不可辩驳,但声音是专属母亲的标志。
燕雁又蹚过一劫,二次上手术台的她,依然紧张。
八个小时的手术,令她汗水浸透衣衫。
燕俊民和安问梅水米未进,守着手术室的门不挪一步。
燕雁的那道纱布挡住了亮光,但父亲和母亲的音容仍可明辨,“妈,爸,你们辛苦了。”
声音几乎是哽咽的,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和勇气。只为了对这半年来的亏欠道声歉。
醒来后的燕雁无疑给燕俊民和安问梅注入了强心剂。
出嫁的女儿也是娃,也要有人疼。
安问梅身体力行地甩开了旁人的议论和不解。
而燕俊民潸然泪下。
05
跨过一道坎,未必迎来的是平路,燕俊民的身体惊现出异样。
“燕雁,买点药回来,我胃不对劲,”燕俊民阵阵恶心的感觉往上涌,却只是吩咐女儿买点药即可。
“爸,爸,具体怎么了,您......”
不容燕雁再发问,燕俊民挂断了电话,一个人躲到阳台抽闷烟。
等安问梅进屋,燕俊民已恢复常态,说:“跳什么了?今天跳的什么?”
安问梅扔掉包,扎进沙发里,说:“累死了。都是那老潘,非得拉我跳,还pk,下回不理她了。”
老潘是队里有名的狠角,谁能斗得过她。
燕俊民笑道:“叫你斗,你这性子天生好斗。”
一杯温热的水转眼握在安问梅手上,水温不急不燥,似燕俊民的性子。
安问梅进屋没两分钟,总能端到一杯温水,燕俊民早早侯着,只待她跨进家便能喝上。
吃了这段日子的药,燕俊民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燕雁老是往爸妈家跑,觉得父亲有事隐瞒,“爸,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事瞒我们?”
七十多岁的燕俊民恐惧的情绪涌上来,说:“雁,爸恐怕时日不多了,不行了。”
燕雁倒是镇定,笑道:“爸,说什么,你身体好着呢,那自行车还骑得飞快呢。”
燕雁早就觉察到父亲的反常,拽着他去到医院。
诊疗的医生有些怒火中烧,说:“怎么搞的,你们家属这么大条,病人已经这样了,还不送来?”
赔着笑,燕雁说:“医生,怎么的,我爸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为人儿女要孝道,你父亲拖太久了......”教授与燕俊民看上去差不多大的年纪,脸上明显挂着不快。
燕俊民错过了做手术的最佳时机,教授开具的后期治疗方案是药物维持。
燕雁比父亲难过,蹲在地上抹泪,“爸,爸,你不能......”
燕俊民发起脾气,说:“燕雁,怎么的,咒爸走呢。不会,有你妈,爸不走。”
安问梅的身体也是外强中干,多年的糖尿病将她折磨得消瘦极了。
提到母亲,燕雁顿时转过弯,说:“爸,对,妈离不开你,你们几十年了,你舍不得妈的。”
母亲是父亲的良药,燕雁将母亲的名字几次提起,就是为了让父亲振作精神,重生希望。
06
燕俊民没有瞒安问梅患病的事,安问梅接过诊断书说:“老燕,有我呢,怕啥!”
明明是强弩着,安问梅却装作没事发生,转过身,捂着胸口想,“老燕,老燕,不会的,有我呢。”
安问梅照常跳舞、打牌,只为了掩盖不为人知的难受和伤心。
不给对方增添心理的负担,制造详和的气氛,这是安问梅认为的爱。
9点进屋,安问梅发现一张新床挤在大卧室里,便说:“老燕,怎么多了一张床,哪来的?”
燕俊民扫着地,清理墙角的灰,说:“我要燕雁下的单,这不刚送来嘛,准备放在你旁边。”
安问梅不懂,摸着脑袋说:“放我旁边?什么意思?你睡这床,我睡原来的床?”
“哎呀,你睡觉打呼噜,不知道呀?”燕俊民将口气说得很重,有嫌弃的味道。
安问梅扭身气呼呼地走了,关上门,发出咚地一声。
“唉,”燕俊民苦笑道:“问梅,你这脾气呀,真大。”
安问梅有啥不藏着掖着,几十年夫妻,燕俊民习以为常。
恰恰是妻子坦露的性格,燕俊民才觉得找对了人。
自己性子弱,有些柔,而问梅大大咧咧,呼呼哧哧,相处起来,竟有破锣对破鼓的和拍感。
燕俊民早早睡下了,吞下药片,睡意涌上心头,眼睛沉沉地闭上了。
第二天醒来,燕俊民睁眼见对面的床是空的,赤脚跑出,“问梅,安问梅?”
安问梅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叫什么!吃饭!包子油条,我还煮了稀饭。”
昨夜的风波过去了,安问梅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燕俊民端上碗,笑眯眯道:“问梅,稀饭加点糖,好吃嘞。”
“哐”,白粥上铺满了细腻的砂糖,冒着甜甜的味道,飘得满屋子都是。
燕俊民喝粥爱撒糖,安问梅早掌握了这一习惯,还多放了一勺。
07
燕俊民的身体日渐衰垮,半夜的床第上方飘落着似有若无的呻吟声。
走的那晚,燕俊民不肯睡,非常执拗,“问梅,陪我聊五毛钱的,我给钱。”
钱像变魔术般出现,飘落进安问梅手上。
安问梅喜滋滋地捏紧钱说:“这还差不多,大半夜的不睡觉,得付钱才行。”
聊到快11 点,安问梅摇摇燕俊民说:“老燕,不聊了吧,快12 点了,不早了......”
燕俊民迷迷糊糊地答好,安问梅慌乱地拨起电话,“燕雁,你爸他,他......”
燕俊民进了icu,这一天迟到了很久,所有人一致地沉默。
“他撑得太久了,不容易,”当医生语重心长地说时,安问梅心静极平静。
出殡,下葬,安问梅抖着瘦削的身体送丈夫上山。
第三日,安问梅整理房间,摸到床间的床头柜里,有一封信。
“吾妻亲启,”信封上是燕俊民的字体,透着苍劲和不舍。
信缓缓展开,“ 我知道你对分床心存芥蒂,几十年的夫妻我还不了解你?其实我早晚要走,不如趁我在时,早点让你适应一个人......”
安问梅久久说不出话,那张空落落的床,似有燕俊民的身影。
“妈,妈,做什么吃?我洗好菜了,”燕雁有点无措,感到有打扰母亲的思绪。
安问梅递给燕雁那封信说:“吃粥吧,放点糖,白绵的糖吃起来甜,不苦口。”
苦出身的燕俊民爱吃糖实是小时吃过太多苦,安问梅觉得他说起儿时的苦时,如苦在自己身上一般。
燕雁不敢接着看,只是几个字,泪眼已湿浊了,“妈,爸爸他......”
安问梅坐在那张床上,说:“雁儿,这床妈不拆。挤着显热闹,踏实。你说呢?”
燕雁应着说:“妈,不拆,爸累了好歇息。我们留着,一直留着。”
08
我妈是燕雁,燕俊民的大女儿,我是那个常被外公背在后背的孩子,洋洋。
外公和外婆的故事讲完了,他们是寻常夫妻中的一对。他们用几十年的岁月及光阴证明了彼此的爱情。
没有说过我爱你,没有风花雪月,只有弥留之际的眷顾与不舍。
愿世间相爱的人能白头到老,这是最纯粹的爱。不是吗?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