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后街老狗

人们常说猫有九条命，但从未听说过狗也能永生。

1

深夜两点，世界在黑暗的怀抱里沉睡。

但世界睡得并不安稳，总有些动静打乱它均匀的呼吸。

深夜两点，是一些大学生夜归的时间。

不知是谁开了熬夜的先河，熬夜已经成为了大学校园中的流行文化。男孩子边打着哈欠困得不行边熬夜，女孩子边抱怨熬夜对皮肤不好边熬夜。熬夜的起源是为了学习，但并非所有人都为学习而熬夜，自习室里噼里啪啦的键盘声也并不都是在打字。自习室里有许多英雄，许多战士，许多超现实的神明与恶魔，他们英姿卓卓，斗志盎然。除了考试，他们不畏惧任何敌人。

熬夜发朋友圈又是另一种流行文化了，黑眼圈要足够重，桌子上的书要足够多，说出的话语要足够励志，不管你在干什么，只要有很多的人为你点赞，你就权当自己又努力了一天。

可是今天是个例外，自习室里只剩下两个女孩，她们在为一个幻灯片焦头烂额。这个幻灯片明天课上要用，最多五分钟就能讲完。但她们对自己的成果不满意，配色不够好看，文字大小与页面不协调，幻灯片间的切换动画不顺畅，这成了她们留在自习室的原因。

到了两点，她们终于做出了一个尽善尽美的幻灯片，收拾书包走在回去的路上。她们穿过空无一人的漆黑楼道，穿过月光下寂静无声的校园，来到一处深夜经营的报刊亭，买了煮玉米和烤蟹棒当夜宵，她们只要再穿过一片操场，就可以躺在寝室并不舒适却足以安眠的床上。

深夜两点，也是学校附近的狗群攻城略地的时间。

学校的附近有很多流浪狗，有些是学生抛弃的宠物狗和它们的后代。学校里明令禁止养宠物了，可是养宠物的学生只增不减，他们无法无天地带着小狗在操场上跑步，在检查寝室时想出千方百计把小狗安置妥当，但是离校时却忽然粗心大意，忘记把它们带走了。学校不打狗，他们害怕这一行为引来爱狗学生的愤怒，如果在网络上曝光那就更糟糕了。所以学校只会把它们赶出去，从校园狗变成了流浪狗。

流浪狗多了就结成联盟。适逢这几日人类开了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它们也想开一个属于它们的“狗类代表大会”，但是它们居无定所，不好选会场，经过投票表决，大多数狗都希望把会场定在大学操场，那里有它们童年的味道。

但流浪狗们终究惧怕人类，不仅是因为人类驱赶它们，还是因为人类总能轻易欺骗它们。所以它们制订了计划，在万籁俱寂的下半夜偷偷闯进学校，将操场占为己有，每日如此，直至会议结束。

可是今天，会议才刚刚开始，就闯进两个不速之客。于是它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了闪。警报！警报！有两位人类女性闯入会场！

第一个冲过来的是一只小型犬，不知是哪两个品种的串串，满身的灰色卷毛像是烫过，虽然体型小，吠叫的声音却大得惊人，它希望两个人类明白深夜的操场是它们的天地，她们最好原路返回，知难而退。

可是两个人类不理会它的警告继续前进，于是更多的狗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其中有几只比较大的，呲牙咧嘴，感觉可以把人撕咬成碎片。吠叫声络绎不绝，惊醒了好几个熟睡的人。

两个女生早就被吓蒙了，她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一步步战战兢兢的往前走，根本没有理解狗群希望她们折返的意图。

只走了十几步，却好像过了一个世纪。

“忍不了了，我想跑。”一个女生小声说。

“不能跑，跑了肯定会被咬。”另一个女生说。

“哪来这么多狗？”

“我也不知道呀。”

两个女孩素来喜欢狗，将来挣钱了买什么品种的狗，一直是她们讨论的话题之一。但她们察觉到，这些狗不一样，它们不是那些网络图片上伸着舌头卖萌撒娇的狗，不是那些走过来摇摇尾巴瞪着一双大眼睛等你摸摸的狗，更不是那些吃的饭比人还贵经常护理的毛发闪闪发光的狗。那些狗想着生活，想着主人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带它去公园丢飞盘；而这些狗想着生存，想着如何在垃圾桶找食物，如何躲过打狗大队的追捕。它们的吠叫像呕吐，呕出生活辛酸，呕出愤怒，呕出对人类的不屑和憎恶。

一条狗毛绒绒的鼻子碰触到了一个女孩的小腿，女孩吓得大叫一声，那叫声难听极了，像一只垂死的乌鸦。她可能很久都不会再提起“将来买什么狗”这个话题。

正当两个女孩快要被吓得精神崩溃时，远处忽然出现了一条大型犬的身影，那狗与德牧大小相当，通体乌黑，毛发十分整齐，仿佛每天都有打理，在月光下如黑曜石般反射着迷人的光泽。只见它仰天长啸，发出像狼一样的高音鸣唱，那声音相当平稳，不含喜悦也不带悲愤。

众狗肃然，迈着虔诚的步子向那条大狗走起，垂下头颅，夹起尾巴，仿佛在跪拜。

大狗转过头来，眼中闪烁着凛冽的绿色光芒，简单望了两个女孩一眼，然后高傲地转身，带着一众流浪狗一起浩浩荡荡地走远了。

只余下两个女孩惊魂未定，面面相觑。

她们恐怕是遇到了传说中的“后街老狗”。

2

旧区，是首都发展最慢的一个区。后街，是旧区最落后的一条街。它甚至没有被正式命名，后街这个名字也是人们随便乱叫的。

后街是一条时间凝固的街道，它维持了几个年代前的生活原貌。这里的流浪狗永远成群结队，这里的小店清一色都是无证经营，这里的粪便自然风干在路中央，这里小摊上卖的衣服统统十块钱。这里的居民没怎么读过书，也没什么文化素养，他们靠体力赚些饭钱，无暇顾及未来，也无暇考虑享受。后街是一片失落之地，被现代化建设抛弃，被时代遗忘。

“后街老狗”是后街的传说。它体型较大，通体乌黑，眼睛绿得发冷，会像狼一样号叫。传闻它是后街流浪狗们的首领，努力协调着犬类与人类的关系，维持着后街的生态平衡，却极少露面。总有人说，他见过“后街老狗”，“后街老狗”帮过他的忙，“后街老狗”给他带来了好运。一百年前有没有这些说法我们无法得知，但五十年前就有人这么说了。五十年间，总有人见到“后街老狗”，连样子都没有变过。

人们常说猫有九条命，但从未听说过狗也能永生，这也使“后街老狗”的传说更加神秘莫测。

从后街转个弯过去，竟有一所大学，好像还是所不错的大学，不知道学校怎么想的，不把大学建在大学城，偏要建在后街。大学与后街格格不入，大学的路面整洁干净，大学的建筑端庄整齐，大学里的花从密封的栅栏里探出脑袋，嬉闹着嘲笑外面那条粗糙的街道。大学生们打扮得潮流入时，脸上散发着纯净的朝气，讲着后街人听不懂的流行语穿梭在后街，就好像画风不同的动画人物被放进了同一个背景里。大学生们尝抱怨后街狗屎多，人也庸俗，但他们不得不走后街，不穿过后街，他们别想去任何地方玩耍。

后街的路面太窄了，仿佛不欢迎那些来自繁华地段的借路车辆，常常堵得水泄不通，于是“蹦蹦”成了这里最流行的交通工具。“蹦蹦”里面的乘客总会随着路面颠簸一蹦一蹦的，感觉自己要蹦到车外去了，感觉车随时都会蹦散架，比坐游乐场的游乐设施还要刺激。但是它小巧，灵活，快捷，不怕堵车，所以受人欢迎。

老姜就是个“蹦蹦”司机。每天这个时候，他都要停止工作，开着蹦蹦去附近的小学接儿子。但今天他正要出发时，地铁站里走出一个女孩，拎着一个大行李，手里端着一只手机晃呀晃，其他“蹦蹦”司机都冷漠地摇摇头。原来她正是那所大学的学生，想坐“蹦蹦”回学校，兜里却没有现金，一路喊着“微信”“支付宝”，那些“蹦蹦”司机根本不懂，自然也没人理。

于是老姜说:“不用给钱了，把箱子搬上来，我送你回学校。”女孩十分感激，说到了学校等她一会儿，她回寝室拿钱下来。老姜说:“不用不用，我也是顺路捎你一程。”

老姜边开车，边和另一个“蹦蹦”上的司机老赵大呼小叫地聊天。老赵打趣道:“干嘛这么积极，还免费送人家一程，怕是在打人家主意。”

老姜说:“呸！我是想到我儿子，我儿子一旦上了大学，我也想有好心人送他回学校。”

老赵笑道:“想多了，我们这破地方哪有人上得了大学。”

老姜说:“怎么不行，我儿子在学校成绩相当好，说不定以后真就去上大学了。”

其实老姜也不知道上大学是怎样的概念，他读到初中就辍学了，只知道比初中更厉害的是高中，比高中更厉害的是大学，上了大学大概就不用像他一样起早贪黑开“蹦蹦”了。

送完女学生，老姜就开车去接儿子了。这时车堵得厉害，黑色白色银色红色，各种颜色的轿车卡死在马路中央，他们很多也是来接孩子的。老姜在车群里钻来钻去，很快就超过了一辆又一辆车，这是他置身在这些车辆中，唯一的优越感。

到了学校，儿子小姜已经在校门口等他了。

“今天课堂小考我考了一百分。”小姜说。

“是吗？太厉害了。”老姜边说边想，那些坐在车里的小孩，他们肯定不可能都考一百分，说不定还有人考不及格。于是老姜有了新的优越感。

“嘟嘟也考一百分。”小姜笑着摧毁老姜的优越感。此时正值老姜的“蹦蹦”和嘟嘟家的白色宝马开到了一条水平线上，小姜和嘟嘟在车窗里热切的互相打着招呼，觉得很好玩。嘟嘟的妈妈也礼貌的向这边招招手。

老姜一脸冷漠，他不想打招呼。

小姜和嘟嘟关系好得如胶似漆。嘟嘟的爸爸妈妈起初见了老姜也很热情，点头哈腰的，这是他们在日本留学养成的习惯。老姜从没被别人点头哈腰过，一时不知所措，自然也就忘记了回应。嘟嘟的父母从而断定老姜素质不高，小姜的家教可能也好不到哪里去，背地里偷偷嘱咐嘟嘟不要学小姜的某些坏毛病。老姜更是直截了当让儿子最好别跟嘟嘟玩，“嘟嘟这样的小孩总被惯出一身毛病”，老姜有这样的偏见。可惜小姜不听，偏要跟嘟嘟玩。

两辆车错开后，嘟嘟说:“妈妈，我下次也想和小姜一起坐蹦蹦。”嘟嘟的妈妈说:“不行，那种东西不安全。”小姜说:“嘟嘟的妈妈答应下次带我和嘟嘟一起去市中心转一转，听说那里有高楼大厦。”老姜说:“不行，下次我带你去。”虽然他十有八九是没工夫带小姜出去玩，他还得开“蹦蹦”。

后来有一天，后街来了城管，“蹦蹦”司机们摇身一变成为地下党，拿着对讲机互相传递情报。

“老姜老姜，我是老赵。城管现在在地铁站那边儿，快折返。”

“蹦蹦”司机有一百种逃避城管的对策。

又到了老姜接儿子的时间。老姜快到学校时，忽然收到学校的电话。小姜和嘟嘟在学校里打闹，小姜的脑袋一不小心磕到了石头，当即昏了过去，被送到了医院。

老姜的额头冒出冷汗。其实小孩子打闹本就没轻没重，这件事只能算是一场意外。但老姜偏不信。一定是嘟嘟，就是那个被惯坏了的小少爷，欺负了他们家儿子。

他立刻转弯，在马路上逆行穿梭，向医院开去。他忘记了去医院要经过地铁站，城管就在地铁站附近。

老姜被城管半路截下。城管嚷着说要没收“蹦蹦”。老姜大喊:“我儿子现在出事了！要没收你们一会儿没收行不行！”城管说:“不行，我们也是公事公办。”于是老姜说了一大串难听的骂人话，但都没有用，最后怒不可遏，失去理智，抄起车里一根铁棍，打算做一件足以让他在监狱待许多年甚至一辈子的事。

老姜还没出手，眼前忽的闪过一抹黑影，那是一条通体黑色的大狗，将一个城管死死地按在了地上，其他城管也大惊失色，吓得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老姜一踩油门，趁乱溜走了。

老姜在抵达医院之前脑子恢复了清醒，想明白了发生的事情。原来真的有“后街老狗”，他也成了“后街老狗”帮助过的人。

到了医院，嘟嘟和他的爸爸妈妈都在，嘟嘟在低声啜泣，嘟嘟的爸爸妈妈走上前来道歉，老姜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径直上前问医生儿子的情况。原来儿子被诊断出了脑震荡，但也并无大碍。

小姜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爸爸，嘟嘟不是故意的。”

老姜看到儿子醒来，一颗狂乱的心终于安稳了，但他没有回答儿子的话。

他沉默了许久，喃喃道:“我看见后街老狗了。”

3

后街民众可以进大学校园里溜达的日子，一年只有一天，就是毕业生将自己的闲置用品摆成小摊的日子。因为都是些二手旧物，所以卖得相当便宜。

后街民众是小便宜的忠实粉丝，他们奔走相告:“大学生要卖东西了！”他们很多人平时都靠摆小摊为生，大学生那里总有很多他们从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可以淘来高价卖出去。他们不觉得大学生的定价很便宜，他们追求的是更便宜，最好所有东西都一块钱一个拿走。他们实质上不是来买东西的，是来抢劫的。

前一秒，他们还把大学生当做高不可攀的高智商人才，下一秒，大学生就成了他们心中的二百五。毕竟大学生会讲道理，他们不会；他们会砍价，大学生不会。

“这个破玩意儿你还好意思卖十五块，最多两块钱。”“拜托，这个原价要一百多好吗！”“你别想坑我，这玩意儿也能卖一百块，就两块钱了！”说着后街大妈扔下两个钢镚，抢过东西就跑。

这些大学生大多养尊处优，给家里打电话撒个娇，卡里凭空就多出几千块来，他们说原价一百多，那就真是一百多，现在竟然有人用两块钱来打发他们，他们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却又没有人愿意继续纠缠下去，便放任这些老家伙一路小跑的溜走，还自以为老当益壮，跑得很快。

小夏也摆了一个摊，面对大爷大妈们的无理要求，她大喊一声:“不砍价！一律不砍价！”一个大爷当即啐了一口唾沫:“妈的不识抬举，我们来买东西，给你钱，就已经很不错了。”另一个大妈马上跟道:“都是些没用的东西，我们不买，你也得扔，到时候我们从垃圾桶里捡出来照样用，一分钱不花。”

小夏平时是个性格温和的女孩子，但她现在震怒了，她总相信这世界好人多坏人少，没想到现在目光所及的每一个人都如此无可救药。“不砍价！嫌贵就别买！我毕业之后就一把火把这些东西烧了，宁愿烧了也不让你们拿到！”

小夏仿佛潜移默化中被这些后街民众影响了，喊话的语气也和这些大爷大妈一模一样。小夏惊讶地想，或许自己和这些大爷大妈的本质是相同的，只要受到适当的刺激，便会做出同样的事，说出同样的话，把维持二十余年的高雅举止随意抛掉。

小夏的话激怒了每一位后街顾客，他们像上了发条一样开始了连环骂街，七嘴八舌间小夏一句话也听不懂，这样也好，省得心烦。只不过同频率的声波总是能发生共振，振得小夏耳朵痛。

后街的大爷大妈们骂够了，就散了，继续去下一个摊位砍价，他们心中企盼可以遇到一个更加好欺负的摊主。

由于没有大爷大妈的光临，小夏的摊位除了被学弟学妹买走了几本书，基本没有卖出什么东西。

小夏收拾东西往寝室走去，刚才的失态既让她心中暗爽，又让她心有余悸。走回去的路上她看见老猫在寝室楼下晒太阳，顺便就把没卖出去的椅垫放在了老猫面前。老猫慵懒地挪步，在椅垫上缩成一坨毛绒绒的物质，继续晒太阳。

小夏每次看到老猫就会想起一个词，岁月静好。

老猫已经太老了，老得舌头缩不回去，只能一刻不停地伸在外面。小夏不知道老猫该如何进食，但它一定有自己的办法，因为它一直好好的活着，每天都要晒很久的太阳。只要有太阳，就能看见老猫。大家都觉得老猫很可爱，有些女生遇上它，也会俏皮地吐一下舌头。

小夏大一时老猫已经这么老了，小夏大四了，老猫还是这么老，小夏觉得老猫说不定和“后街老狗”一样，都是传说级的动物，都具有神性。

相传老猫年轻时也是宠物猫，毕业之后就留在了校内，学校只驱逐狗，并不驱逐猫，于是老猫得以安闲的在这里生活。许多年后，它的主人回学校追忆过去，刚走进女生寝室的大铁门，便看见老猫像吊死鬼一样吐着舌头，从高处平台上睥睨着她，遂落荒而逃。

后来有一天，小夏独自一人深夜复习而归，竟看到一只通体黑色的大狗站在女寝楼下，而老猫趴在女寝的二楼的窗沿上，两只被称为传奇的动物相互对视，眼睛里没有平日里猫狗相见的敌意，倒是含着一汪悲伤，像是久别重逢，又像是在说永别。

4

老猫的尸体被发现在学校的行李房内，那已经是小夏毕业两年后的事了。它死时也蜷缩在小夏的坐垫上，大家也不清楚它是怎么把坐垫拖进行李房里的。它一如既往地吐着舌头，凄惨中填了几分好笑，好笑中多了几分静谧。它的死终于证明，它不是传奇，也不是神明，只是一只活得比较久的老猫而已。

年复一年，一波又一波学生高高地抛起学士帽，推着行李走出校门，永远离开了后街。问起大学生活中的收获，大家各有各的说法，但谁也没有提到过的收获就刻在他们心里。如果没有后街，他们目光所及只有从小到大生活的世界，永远不会知道有些人为了生存下去就已经拼尽全力，永远看不见他们的顽强，辛酸，愚昧，恶俗，还有失去光彩的瞳孔。有些人想:“我永远不能让自己变成这样。”于是不停地努力。有些人想:“我要拯救这些人。”于是不停地努力。

有一天，忽然有人提起，后街的流浪狗不见了，它们真的凭空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它们去了哪里。

不久之后，传来了政府要对后街实施全面重建的消息，很多老旧的楼房将被拆迁，很多无证经营的店铺将被铲平，狭窄的道路也将被拓宽。后街要消失了，它终于要从时间静止的结界中挣脱，与美丽又繁华的首都融为一体。

面对不期而至的新环境和新生活，后街民众惴惴不安，他们中一些人几乎没有离开过后街，有些虽然离开过后街，却终究没有走出旧区的勇气。在不安中，没什么文化的他们竟谈起了一个有点哲学的话题，“如果后街消失，那么后街老狗还会存在吗？”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人遇见过后街老狗了。

老姜开着“蹦蹦”，在地铁站等待他的乘客。他的工作依然是开“蹦蹦”，从后街的这头开到后街的那头，那辆“蹦蹦”已经很破旧了，指不定哪一天就会散架。后街重建在即，老姜不知道这活儿他还能干多久，总之能多干一日就多干一日。

或许他应该离开后街，去寻找新的生存方式。但是他不敢，他无法想象自己不开“蹦蹦”还能做什么，他不敢离开“蹦蹦”，也不敢离开后街。

又到了以往去接儿子的时间，但他已经不需要去接儿子了。他的儿子现在在高中住校，是学校强制要求的，住宿费可花去了他不少积蓄。

老师说他儿子成绩不太好，够呛能上得了本科，上个专科还是可以的。老姜想他还是问问学费再做决定，毕竟自己只读到初中，而儿子现在读了高中，这已经比他强了，他应该知足的。

嘟嘟现在在做什么呢？小姜撞了脑袋之后，和嘟嘟依旧是好朋友，但不知从哪一天起，他们就没有再联络了。

“蹦蹦”门吱吱呀呀地唱着歌，老姜走下“蹦蹦”，蹲在马路沿上，点燃一支烟。他目光呆滞地观察着灰色的烟雾渐渐消散在空气里，等待着一只后街老狗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