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数年,我依然忘却不了那段时日。糖梨坪是我外婆那里的住址地名。一座座高山相连,起伏跌宕。粗大的杉树和松柏漫山遍野,用深山老林来形容,很是恰当。
土房四间为一家。左边或者右边的偏方是厨房,连着厨房的是一间卧室。接着是堂屋,堂屋是吃饭待客的地方,要比卧室更宽敞明亮。然后再是第二间卧室,一般都是男女主人的。
每家每户这样的房子,大都用石灰把外墙刷得白白的,也就有了云深不知处,青翠掩映下青瓦白墙处处是人家。
而外婆家门口的田坎边有棵特别高大的梨树,每年花开富贵,果实累累,脆甜无比。
今天我要说的是梨树下有一块公共的大坝子,那还得从搞集体说起,这里是一个生产大队的重大活动的地方。而旁边有一座方形的房子,一正一反,住着两户人家。
反面住着的那个人,以后找机会再说。此刻我要说的是正面住着的这户人家。
正面对大坝子的房子里住的是一对聋哑夫妻。
我外婆家的房子正好在坎上面,而且是坐落在大路旁边,所有的人家上下出门种地赶场都得从屋旁过。
每到夏季的酷暑时节,住在小河边的我,就会被送在这里来了,一是家里没人照看,二是上来避暑。
很多人说,小孩是没有记忆的,可我是个例外,我不仅记得,还能当故事讲出来。
山里的夏季只有晌午温暖,而早晨和晚上都是湿冷的。
我和外婆睡在东头的卧室,床是木制的,上面有一层隔板,可以存放衣物。床沿边还有古时的踏板,所以就算五岁的我腿短,也能自己下床。没错,我就这样从小时候,待到了这样的年龄,虽时不时会被带回去,然后又送上来,造就了我一颗好奇且怜悯的心。
在外婆这里,每天叫醒我的是屋后的鸟雀,外婆和邻居打招呼的声音,还有从厨房飘过来的松脂味,那是柴火灶烧起来了,外婆开始煮饭了。
我迅速起床,穿过堂屋,再穿过卧室,然后到了厨房。晨光透过木制的门缝射进屋里的牙缸上,还有房顶的透明瓦片的晨光折射在灶台上。
“咕噜…呼噜”的声音,像是猫咪打呼噜,又像是狗狗的呼噜声。一个影子被晨光折射进了灶房。
一个白发横生有些凌乱的佝偻着腰满脸褶子的老妇人。她手捧着一团挽好的松针,团得像是一个鸟窝一样,那时我觉得她手真巧啊。
没错,声音是从她那干瘪的嘴里发出来的,不仅外婆知道她是来做什么的,我也知道。一定是家里的火种又灭了,这是来借火种了。
外婆赶紧热情地招呼她,从灶台的炉火里取出几块红艳艳的松树枝火石,那是烧得正旺的松树枝。她此刻那满是褶子的脸全部散了开来,混浊且夹带斜视的那双眼睛明亮了许多。我知道,她是在笑。她一个劲地对着外婆咕噜着,还使劲点头。一会看着外婆,一会又看着捧着的那团红艳的火石,整个身体都在比划着。那火石落在松针上,颜色暗了些,松针开始变黑,还冒着白色的烟。这时外婆就会拉着她往门外走,让她赶紧回去。
她“咿咿呀呀”几句,眼神里带着光,手里捧着火石就从外婆家的西边灶房的小路,从梨树下,穿过公地坝子,回到自己的家里,没一会儿,那烟囱就冒出了炊烟,好闻的松脂味跟随着而来。
我是个好奇心很重的小丫头,每到这个时候,总是会追着外婆问聋哑夫妻的一切。
聋哑夫妻是有女儿的,可是嫁了人后,回来的甚少,之前也是有接过他们去的,可是老人不想给女儿添麻烦,何况那个年代,女儿家庭条件也不好,所以情愿在自己的瓦棚住着。
外婆家当时在这个山里算是能衣食无忧的人家了,玉米土豆肉可从不缺少的,所以那些年我差不多都是在外婆家养着的。
一般隔两到三天,聋哑夫妻就会来借一次火种。外婆也曾要给他们火柴盒,可被他们拒绝了。(看过卖《火柴的小女孩》就知道火柴是长什么样子的了。)
聋哑夫妻拒绝火柴盒的原因,外婆是这样给我说的:“人老了,有时记忆不好,一不小心就放失手了,找也找不到,记也记不起来,索性就直接过来借火种了。更多的是过来串串门,唠叨唠叨。”
那时我不懂,外婆解释也解释不明白。因为聋哑夫妻每次借完火种后,都会给外婆拿些蔬菜水果。外婆每次也会都收着,然后每次炒肉或者煎鸡蛋,那时,这两样可是好东西,还有糖果饼干些。都会用大土碗装上满满的一大碗给端去,有时用大筲箕端去。
聋哑夫妻吃完后,会把大土给碗和筲箕洗得干干净净,然后送回来。
有次我跟着外婆一起去给他们送吃食,有幸去了一次聋哑夫妻的家里。只有两间,一间堂屋和卧室,堂屋加了隔板加个小厨房。整个空间暗黑窄小,却干净整洁。
房间里除了床,没什么大物件,有个柜子也是黑漆漆的,看不到像外婆家那种柜子带着红漆,还有木床的那种光泽。
聋哑夫妻,妇人热情,男人沉默,但他们都爱笑,咧嘴就只能看到仅剩的两颗大长牙,这时,我就会忍不住把眼睛一直停留在那里。聋哑妇人从一张裹了无数层的粗布里,拿出了不知存了多久的糖果,塞给我手里。外婆让我接上,我就乖乖接上。
我至今都感到不可思议,我居然能看懂他们的“比划”和听懂他们“咿咿呀呀”的发音。
每次送完东西回来的路上,我喜欢抬头看那颗梨树,又到该吃梨的季节了,那满口脆甜带着清香且浓郁的汁水的梨子,外婆也总是会给聋哑夫妻送很多去,有时是用大铁锅蒸软了拿过去。
每次看到聋哑夫妻在门口的田地里弯着腰种菜除草的时候,我就喜欢坐在坝子边的桑树旁的石墩上,坝子边上还有一棵大杏树和樱桃树,上面的知了叫个不停,而我却很喜欢他们的叫唤。树下种着粉色的剑兰,还有凤仙花和端午花(蜀葵),这也是我喜欢的。
亦如我喜欢目不转盯地看着那对聋哑夫妻在田地里“咿咿呀呀”的声音,还有他们的“比划”。
这个时候,我的心底起了一片海洋,按说那个年龄,应该是快乐无忧的,可那个时候我就有了恻隐之心。
此后,只要我在外婆家,送吃食,我都是跑得飞快的那一个。就连她来借火种,我也能有模学样的像外婆那样给她装满火石。而且还希望她能每天都来。
很快,我长大了,开始上学了。
一个暑假过完了,我得被妈妈带回家上学前班了。
就从上学开始,我在外婆家去的时间除了逢年过节,匆匆去匆匆回。虽只有两个小时的爬山路程,但在外婆这里常住慢慢变少了。
随着时代慢慢发展,火柴被淘汰了,山里人的生活条件好了,打火机开始出现了,那对聋哑夫妻腿脚不好了,也更老了。然后我似乎也慢慢忘了他们,每次去根本没时间问他们了,也只是偶尔从外婆和妈妈的谈话中听到了一些后来发生的事。
那对聋哑夫妻最终还是被女儿接去了,只不过去了没两年,老两口先后走了。再后来,外婆家门口的那棵梨树不结果了,最后花也不开了,再后来那棵梨树死了,然后再也找不到田坎边有过那棵梨树存在的痕迹。
起初,聋哑夫妻背后的那一家,也是一个“孤家寡人”,他还会去照看下聋哑夫妻的房子,后来随着他的年纪增大,也就随之任之了。
后来,慢慢地,似乎所有人都忘了,就像那坐空房子一样,腐烂的木门和上锈的铁锁再也没人去推开了。
如今,时代越来越发展,公路已经通了。背面的那个人,也走了。公坝子上长满了人高的草,外婆家坝子上的樱桃树也不开花了,杏树也不结果了,树下没了端午花,只有那剑兰还每年花开。
路旁,我的小表弟种上了红色大丽花,还有萱草花。只不过大家都很少聚在一起了。
而我回去得也越来越少,每当回去看着那座房子,才偶尔想起那对聋哑夫妻和反面的那个人。
毕竟我的外婆他们也白了发,佝偻了腰,每次回去看望他们一次,就少了一次。
现在的亲情和人情慢慢淡薄了,再也闻不到那时的松脂味,早晨的鸟雀声,还有邻居的互相问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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