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个憨蠢货,你居然把阿花也给我送人了!”太阳落下山,春生从地里回来,一进门儿,锄头没放下,就见一个黑影儿扑上来,是他婆娘。女人是上了狠劲儿,提着捣衣杵劈头就打。“家里的鸡子儿一个都留不下,丧良心的,咋把阿花也送了。”
隔壁的牛金跟他一起回来的,杵在门口,脚不挪窝,存心看热闹。
春生仗着自己生得高大,满身腱子肉,上前从那小细手脖儿里撸下捣衣杵子,将女人整个提溜起来,手里打个转儿,牢牢地倒夹在了胳膊底下。
“李春生,俺跟你没完!”也不管女人瞎扑腾,他回头朝牛金憨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大牛哥,咱可说好了,改天俺请你吃酒。”然后拿脚一踢,把两边门关上了。
牛金站在门口听了一耳朵,心里嗤笑,这傻娘们儿,就一老母鸡还起了个名儿。
“苹苹别闹,外边儿人都听着呢,像个什么话。”春生干了一天活儿,现下又渴又累,媳妇儿这一闹,他心里更躁得慌,语气里带出了几分不满。“这还不都是你惹的!”
花苹苹听了,心里登时凉了半截儿。“是别人在外面嚼你媳妇儿偷男人!你不去找回理儿来,反而巴巴地上门去道歉送礼!”
“到头来,你还有脸来怪俺!”说着委屈劲儿上来,带了哭腔。这会儿还在院子里,墙根儿底下肯定还有人竖着耳朵,李春生黝黑的脸看不出个表情,夹着她直往屋里带,豆粒儿大的眼泪啪嗒啪嗒也跟着砸了一路。
“你放开我!”男人皮糙肉厚,发狠的几下拳头就像砸在石板上,直到她骨节泛红,粗壮的胳膊箍在她的腰间仍然纹丝不动。
田里日头大,白天男人怕热,右袒着臂膀,衣服一直开到腰眼儿下。附着一层薄汗的皮肉紧实泛光,她一个打挺儿,原本悬空的双手扒上男人腰间,照着他肋下,“吭哧”就是一口,入口一股汗咸,扰是硌牙,也让她咬出了血腥味儿。
“啪!”屋里门一关,男人撒手直接把她丢在了地上,接着就摔得眼前一懵。像是不敢相信一样,她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掌心被石子磨破了皮儿。蜷起手指,是痛的。指尖按了两下,渗出来几个晶莹的血珠儿。
把她晾在一边不管,男人边脱衣服边往里面走。见屋里桌案上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径自往那儿一跪坐,端起碗猛扒了两口黄米饭。
桌上还有四个碟儿,一盘煮黄豆,拿盐水煮的软烂。一盘荠菜,应是早上上山新挖的,入口清香回味甘甜。还有一碟香椿芽,拿盐巴仔细腌渍过,香气扑鼻最是下饭,一坛子能存上一整年。
他拌着饭大口咀嚼,嚼了两口,突然顿住了。是苦菜。摆在苹苹那边。
他突然想起来,为何苹苹如此重视那只被她叫阿花的老母鸡了。去年冬天,苹苹随口提了一句馋阿爹做的烧兔肉,他瞒着苹苹想进山猎个兔子。结果兔子没打着反而把自己腿给摔了。为了给他补身体,苹苹天天蹲在鸡窝里,精心地伺候着那只老母鸡,好不容易攒了几个鸡子儿,自己一个都没舍得吃,都进了他的肚子。想到这儿,他眼圈红了,抬起大手胡乱撸了一把脸。
“苹苹,快过来吃饭。”女人瘫在地上,还维持着看向自己手掌心的姿势,目光呆滞,一动不动的。
因为老是干农活,苹苹生的并不白皙,淡淡的小麦色,可是贵在年轻,透着股鲜活劲儿。长相也不是时下称颂的俊俏秀丽。
她圆脸盘,厚嘴唇,嘴唇上边缘还有颗小黑痣。高鼻梁单眼皮儿,眼尾细长,就像长了个小勾子,给年轻的苹苹添了几分超出年龄的魅惑风韵。这副长相是十分耐看的,但在村子里就成了原罪。
“你媳妇儿勾引我家男人”,“你婆娘没事儿老撩着我。”“一副狐媚像,看就是个不正经的。”寡不敌众,有口难言是什么滋味?他顶着村里人鄙夷的眼神,除了带着鸡子挨家挨户上门道歉,还能怎么样!
这次他听牛金的意思,牛金的村长老爹相中了他长相好又能干,想逼着他休了苹苹,娶他隔壁村儿的亲侄女,牛金的表妹。吓得他赶紧把家里的老母鸡抱给牛金家,求他帮衬个一二,他可得保着苹苹呀!
“苹苹,是俺不好,你先起来。”他蹲在苹苹面前柔声道。待看清苹苹掌心的红色,以及她发直的眼神时,他脑袋嗡的一下。
连滚带爬跑到屋里取了白布巾,扑通一声又跪在她面前,哆哆嗦嗦地抓过她的腕子,手忙脚乱的往上裹。
“别吓俺,苹苹,俺错了,俺不这样做,牛家村里怎么能容得下俺们两个外姓人!。”
图片来源于网络两年前,李春生和花苹苹逃难来到牛家村,两人俱是衣衫褴褛,神态萎靡。不知是谁说了句风凉话,逃难?爹妈兄弟都哪去了?说的好听,一看就是无媒苟合,私奔出逃的。
牛家村里的大多数都姓牛,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缺了父母兄弟帮衬,是难以安身立命的。尤其是最近一年,花苹苹的相貌张开了,日子越发的难过了。
“女无仪,偷汉急,家里公鸡鸣不起,天天往外送鸡子儿。”每次她从田里给春生送饭的路上,总有一群小孩子围着她唱歌谣。
“滚!都给俺滚,一群碎嘴的小崽子。”她大声怒吼过后,气儿没喘匀,脸上泛着潮红,胸膛上下起伏着。最开始,这事儿把她气哭了几次,到后来就渐渐麻木了。
跟她一道给男人送饭的牛玲几个,把自家孩子往怀里一圈,也不责骂,而是眼神轻蔑地往她胸前一扫。花苹苹只感觉一股热气直冲到脑门,把脸呀眼睛呀都烧得通红。
她进村儿的时候才十五岁,虽说这几年条件不好,吃糠咽菜的,可年龄到了,该长肉的地方却都没落下。身上的衣服是她两年前带来的,她长个儿早,长短没啥变化,可是前胸、屁股的布料都被塞得鼓鼓囊囊的。从白日到晚间,只要是春生不跟她在一起,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就黏在她身上。
有一次,她半夜到院子里上茅房,迷迷糊糊提上裤子,直觉得黑暗处有人盯上了自己,慌乱之下绊倒在门槛上,疼得她一龇牙,耳边却响起一声极轻的笑声,带着嘲讽之意,听得她浑身一冷,毛骨悚然。
连滚带爬从屋里拽了春生出来,四下里寻找了一圈,却啥都没有。树影下的篱笆里细细索索动了一阵,只跑出了一只大黄狗罢了。
牛金媳妇儿几天没见着花苹苹,听说是给他男人春生打了,病的下不了床了。
村里最近闹出了怪事,各家外面散养的鸡鸭鹅狗,浑身出了一条条血道道,像是被动物抓出来的,有经验的猎户也看不出是什么野兽,村里都盛传是被鬼挠的。
往日里村头那只大黄狗,见着人就追,吓坏了不少人家的小孩儿。现在,它黄毛里杂着血道子,想来长好了也得成了赖皮狗,成天蔫头耷脑的。更不要说个头小一点的鸡鸭了,母鸡、母鸭的都吓得不会生蛋了。
除了春生家的,原本他家就两只鸡,送走个下蛋的,只留着只阉过的大公鸡。自从苹苹能下地,就抱在怀里不撒手,出门干活就关在鸡圈。牛金媳妇儿笑话她,这阉鸡本就不会打鸣,被她圈的叫起来都像母鸡了。
“俺可听俺嫂子说,你家媳妇儿没事儿老抱着一捆柴火去河边儿上洗,柴火洗了还能烧吗,这不是有病嘛!”说话的是牛金的弟弟牛银,春生听了的第一反应便是要给人家送几个鸡子儿,赔礼道歉去。又一想,老母鸡都教他给送人了,还哪来的鸡子儿呀。
“对呀,你婆娘是有臆症,可得小心点,仔细晚上柴刀剁了你的脖子!”
“哈哈哈,哪能呀,兄弟你想多了。”春生走在一旁小心赔笑,大手尴尬地摸了把后脑勺,把苹苹早上给他梳的发髻带乱了。
快要上秋了,家里地收完了,村里就要点人进城去领徭役了。牛壮求到了春生这里,想让春生替他去领徭役,于是在家里摆了酒,还请了牛金牛银两兄弟作陪。
牛壮说,他想趁着秋天山里野物正肥实,去打上几只鹿,好带去隔壁村牛金表妹家提亲。牛金借着手上举起酒觞的机会,偷偷给春生使了个眼神,春生立马心领神会,顺着就应承下来了。
苹苹保住了,余下来要发愁的就是家里的生计问题了。官家的徭役是义务的,没有工钱,还要自备行李和干粮。这样两个月,家里无疑就失去了进项,还是在秋天屯粮的时候,过冬可就成了问题。
“苹苹,俺记得你原来会揉鞭子的,抽空给俺做上一根罢。”回到家里,春生吩咐了苹苹给他整理行囊,末了,又加了一句。
他当学徒的时候,练成一手赶车的好本事。徭役过后,留在城里些时日,打些零工。听牛金说城里的大人们讲究多,连个车夫也要挑剔长相,春生相貌俊伟,肯定得用。到时候的佣金赏钱,除了屯粮估计还能有富余。
“好嘞,先准备被褥要紧,抽空再给你做了。”苹苹跪在那忙活,挺翘的屁股坐在小腿上,再往上,细腰不盈一握,从后面看就像一只葫芦,瞅得春生心里直冒火。
“你们几个还要去隔壁村吗?”
“去呀,啊?俺…当然…当然不去了,呵呵,又不顺路。”
春生本来就心不在焉的,又因为牛金表妹的事儿心里发虚,一句话答的吞吞吐吐。加之他的目光一直放在苹苹丰满的身段上,没注意到她冷下来的脸,以及若有所思的神情。
图片来源于网络秋日的天空是一年里最蓝的,秋日里的溪水也清澈的一眼能望到底。下边沉着许多枯烂的树叶,是山风从林子里面刮下来的。
秋风催动着水流激扬,欢实地拍打着河岸。
现下从山里流下来的水开始阴寒刺骨,村妇们大都选择在家里打了井水来浣洗衣裳。因为村里的怪事儿,小孩子们都被大人们拘在家里,苹苹难得耳根子清净一会儿。
这会儿,她也学着别的村妇的样子,把裙子缠在腰间,岔开腿坐在地上,起劲儿地挥舞着捣衣杵子,啪啪啪,一下一下用力锤打在大青石上,就像三更半夜的梆子声,让她回想起来春生临走前的那个晚上。
“苹苹呀,等俺赚了钱,就在城里给你做一身新衣服,大红色的!”屋子里一灯昏黄,把白日里英武的春生照得憨傻黑丑,反而衬得苹苹深刻的五官像画上的仙女一般。
苹苹给温了点酒,春生觉得自己可能是醉了,平时里的苦水他都习惯自己往肚子里吞,这会儿反而滔滔不绝地倒出来一些被他积压已久的心里话。
“苹苹呀,这些年苦了你了,跟了俺以后,别说没穿上红嫁衣,连身像样的衣服也没有。可是你别担心呀,现在牛金已经认下俺这个兄弟了,以后咱们在村子里扎了根儿,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苹苹虽是个单眼皮,睫毛却比一般人长上很多,她顺从地趴到春生宽厚的肩膀上,低垂的眼睫像黑鸦的羽毛遮住了眼睛,投下一小片阴影,真好,说得她都快信以为真了。
和与苹苹约定的一样,入冬以前,春生回来了。还有一车越冬的粮食,两扇腊肉,以及一件用粗布料仔细包好的红色衣裳。
只是,春生却是被人抬着回来的,回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具僵硬的尸体。
一月前徭役结束后,春生顺利得了贵人青眼,作了赶车夫,每日有不少赏钱。牛金、牛银也在城里找到个编筐的活计。眼看着回乡时日将近,没想却出了事儿。
春生赶的马车突然在闹市里发了狂,他紧拉着缰绳,快把手掌拉断了才把车给停下来。好歹没出啥人命,可车上的贵人却撞得七荤八素,受了擦伤。抬手命人把春生一顿毒打,过后草席子一卷丢到野地里去了。
牛金、牛银把他从山沟里刨出来的时候,春生完全成了个血人,好在留了一口气,说出了财物都藏在何处。牛金、牛银只好提前辞了工,兑换了粮食,并着剩下的钱财和包裹都全乎儿的给苹苹送回来了。
花苹苹被牛金媳妇儿从河边喊回来,听到这消息时别说掉眼泪了,一进屋就直抱着那件红衣裳发呆,瞅瞅都没瞅春生的尸首一眼。
牛银狠狠地啐了一口,他早说过这娘们儿心狠。亏得春生神志不清时,还忘了叮嘱他们:“记得把俺拾掇干净点,俺媳妇儿她怕血。”结果第二天早上,人就凉了。
兄弟二人强忍着怒意,将东西悉数放下,红着眼睛又找来了牛壮,几人凑了一副棺材,把春生抬去给葬了。
图片来源于网络“咳、咳。”
傍晚,苹苹往灶里添着柴火,火苗舔上湿透的柴火冒出滚滚浓烟,熏黑了她的小脸,熏哑了她的嗓子,熏得她眼泪止不住往外流。
家里怎么只剩这种带刺儿的柴火了?这上面染过鸡鸭鹅狗的黑血,恶心的很。她刚在河里洗干净还没晾干。一群乱叫的畜生和村里的死崽子们一样闹人,现在闭嘴了,真好。
她的丈夫怎么忘了再去打几捆能烧的柴火?
她想起来了。那日,她躲在河边的老槐树后,偷听见牛金媳妇儿跟牛玲说,她男人服完徭役,赚够了钱,就去隔壁村接村长的侄女去了。她还记得牛玲的得瑟样儿:“表姑娘家多得是娘家兄弟撑腰,还怕治不了一个狐媚子吗。”是欺负她娘家没兄弟吗?
晚上她认真问男人,得到的却是闪烁其词。
居然还在对着她撒谎!
她花苹苹是猎户家的女儿,想拿她的鞭子去赶车,接新妇回来没那么容易。想当年父兄套野兽时,她可没少在旁帮忙。她亲手揉出来的鞭子,揉进了棘刺,摸着柔软趁手,可一旦抽起牲口来,却能带掉一层血肉。
她抬起袖头胡乱一抹,擦掉了熏出来的眼泪。虽然大兄告诉过她,这世上人言都不可信。二兄也说,离那个叫春生穷小子远着一点。可是,她现在只有春生了,她要穿上红嫁衣等春生回来娶她。
那件红衣裳的料子太好了,柔软又光滑。苹苹每次碰它之前都要先拿水泡一会儿手,生怕手上的毛刺儿给刮出线头来。
多好的红衣裳呀。
可惜,却有股子恶心的血腥味儿。
秋天的溪水最干净,花苹苹抱着衣服来到河边,欢喜地开始一场仪式。经过这河水的荡涤,她就是最干净的新娘了。
“骚狐狸,死汉子,花枝招展抛媚子,天天还找人暖被子。”还是那几个孩子,这几日家里没人管着他们,又出来捣蛋了。还让他们幸运地在河边碰上了这个蠢婆娘。欺负她准没错的,家里大人不但不打屁股,还要抱着他们偷偷地笑。
“死崽子谁叫你们出来的,我打死你们,打死你们!”她红着眼睛,高举起手里的捣衣杵冲了过去。毛小子们被她狰狞的模样吓到了,捡起地上的卵石向她砸去,然后一哄而散。
有块石头正好砸在了她的额角,一阵剧痛,浓稠的鲜血涌出来,糊了她大半边脸,淌进眼睛里,视野里一片赤红色。
她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她娘早死,她还有疼她的爹和两个哥哥。春生哥是个孤儿,跟着他爹当学徒。家里吃不完的猎物还有剐下来的皮子,春生哥就赶着车去城里贩卖,每次回来,都能给她带些新鲜小玩意儿。
后来呀,山里来了伙强盗,杀了她爹和两个哥哥。春生哥赶回来,只来得及从强盗手里救下她。他带着她一路跑,逃到了牛家村来。亲眼目睹父兄遇害后她就变得不正常了。殷红的血色使她癫狂,也让她忘掉了痛苦的过往。
眼泪混合着鲜血淌了下了,赫然在花苹苹脸上呈现出两道刺眼的血泪。
“春生哥。”她冲着四野高声喊着,声音凄厉又婉转。“你在哪呀,俺只有你了…”
……
“牛金家的,你看河里有条红裙子,我去把它捞回来。”牛金媳妇儿定睛一看,确实是一条裙子。那面料绝了,在阳光下居然还泛着光。平整地铺在河面上,就像漂了个人。
“牛玲,还是别去了,这大白天怪邪门的。”
“哎呀,你拉我干啥,裙子都漂走了!”
悠扬的河水正铺着鲜红的晚霞,一朵朵浪花欢快地拍打着岸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就是像谁家婚礼上送嫁的曲子。
扬之水
扬之水,不流束楚。终鲜兄弟,维予与女。无信人之言,人实诳女。
扬之水,不流束薪。终鲜兄弟,维予二人。无信人之言,人实不信。
图片来源于网络注:诗经衍生,写了春、夏、秋三幕了,缓一缓,再读点诗,再接着写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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