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榟 卫
吴 语 著
上集 华蓥山往事
第六十一章
无名碑立假坟前
忠魂复活千万年
爷爷说,老鸹的嘶鸣真不是什么好兆头,可能要出啥子大事情。
虽然我还小,但我明白所谓的大事情,小鬼子屠杀我同胞,三叔去抵抗,本来就是大事情。但后来事实证明,爷爷说的大事情,是指我们家要出大事情。
夏保长前脚刚走,爷爷担心的大事情就来临了。团总夏峰和俩团丁进门来,一个团丁背了包东西。我爷爷铁青着脸,不理他们,只是跟我奶奶说话:“老大去梁山修机场,老三在前线生死不明,成天派捐派税派粮,这日子真没办法过了。”
正值深秋时节,树叶在缓慢枯黄,风过,带走几片落叶在空中飘逸。但气温一直暖着,夏峰还是上身一件雪白洋布衬衫,一条藏蓝西裤,衣襟扎裤腰里,铮亮的酱色腰带,铮亮的黑皮鞋。
对我爷爷,夏峰还算尊重,他右手抹一把向后梳的光亮顺溜发丝,一脸冷峻,客客气气地对我爷爷说:“叔啊,实在对不起,我们是奉上峰指示,特来看望你们两位老人家……”
我爷爷揉揉眼睛,夏峰越是客气,他越是心里不踏实,就愣愣地看着夏峰。
夏峰一手拉住我爷爷,一手拉住我奶奶:“叔啊,婶啊,老三在保卫长沙时失踪了,因为战争惨烈,失踪人员太多,就按牺牲人员处理。因为国家穷,只好等待抗战胜利后才会给予抚恤……”
奶奶听后,感觉脑壳里轰然一声巨响,叫一声“我的三儿啊”,便昏倒在地上。我爷爷和我手慌脚乱扶着奶奶躺床上。爷爷虽然没有哭出声来,却是满眼泪花飞洒。
团丁递来一个包裹,我爷爷看也不看那包裹,咬着牙把黄布包裹扔灰楼上,大吼道:“不看到这包裹我还好受,看到它,我就不想活了,我的三儿啊,爸爸想你!”
爷爷的泪水如决堤的海,一阵一阵汹涌澎湃,爷爷的哭声惊天动地,宛若世界末日来临。
我也跟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三叔啊三叔,你这一走,就再没人陪我玩耍了!三叔啊,你不是说过,待我长大了,你要教我飞枪打禽兽么?三叔啊三叔,你在哪里?三叔啊三叔,白娃要为你报仇……”
一家人流着天昏地暗的伤心泪,直到夕阳坠落,黑夜把我拥入怀抱。
我想看看三叔的包裹,爷爷冲我扬起蒲扇般的巴掌。
我冲出家门,大喝一声:“狗日的小日本,我日你先人板板,你们还我三叔来!三叔,三叔,我要为你报仇!”我哭嚎着,在张口不见白牙的黑夜里狂奔。
爷爷拿着油灯出门,油灯摇曳着如黄豆大的火苗,奶奶带着哭腔大喊:“白娃白娃,快回来啊!白娃白娃,你就不要再添乱了!”
我这么小,我还能干啥子?我想真不能给我娘和爷爷奶奶添乱。于是,我回家了,我憋屈我恨,我痛苦不堪,我想念我的三叔,我一脸伤心泪,猛地一拳砸在土墙上,落下几粒土渣,我的拳头砸得血肉模糊,虽然很疼很疼,但没有什么比失去三叔令我幼小的心灵更伤痛了。那夜,我毫无睡意,偷偷哭到天明……
我三叔为抗战捐躯了,我爷爷奶奶悲伤了一段日子,就找木匠给三叔打了口柏木棺材,做了个稻草人,穿上三叔在家时最新最好那件蓝色洋布长衫子,裹着青纱帕子,在我家背后埋了座假坟。
坟头用青石板立碑,碑文是我爷爷亲笔题写:“好男儿为抗倭洒热血抛头颅,我三儿死得其所!老子骄傲!”爷爷没有留下我三叔的姓名,奶奶说怎不留名?爷爷说,国难当头,有多少儿子战死疆场,一样的没名字。
而我爹也一走半年不见音讯,我那手脚利落的娘,用瘦弱的双肩扛起了家庭的重担,她默默地下地干活,与我奶奶起早贪黑纺纱织布,每隔几天就上街卖布匹,然后换些油盐酱醋回来。
十天半月后,从牙缝里积攒一点小钱,给我爷爷奶奶割一小块猪屁股肉,切成薄片儿,炖烂加大白萝卜,在寒冷的冬天里,我们围坐柴灶旁,凳子上放一钵猪肉炖萝卜,再给爷爷斟一碗红薯老酒,爷爷慢慢吃肉慢慢啜酒,酒碗里摇曳着油灯的昏光。暗暗灯火摇曳着爷爷老脸上的晶莹泪痕,那泪珠就三颗两颗落入酒碗。
爷爷和奶奶在灶火边各自搁一个圆底背凹的稻草椅子,屁股下垫着稻草和破衣烂衫,这样更暖和柔软,爷爷啜一小口烈酒,擦一把老泪,咂咂嘴,一声叹息:“我三个儿子,老大为抗战修机场,凶吉难料,老二说是外出做生意,也是音讯全无,老三走了,尸骨无存。”
我娘不愿看到俩老人伤心落泪,就拉着我,悄悄说:“白娃,你不要在爷爷奶奶面前乱说。”
我和娘坐在爷爷奶奶对面的板凳上,喝着红薯稀饭,看着娘苦涩的瘦脸上写满悲伤,眸子里泛起水雾,我突然意识到,我爹肯定有问题。就缠着我娘,打破砂锅问到底:“我爹怎么了?你说你说?我听人说,在梁山修机场的人得了霍乱症,就是拉痢。娘啊娘,你说是不是?”
(未完,明天精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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