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世
淑君(我外婆)72岁那年,起初是觉得脚趾头痛,沅良(我外公)说是血脉不通,亲自给她配了药,每天熬一大锅药水让淑君泡脚。
淑君对自己的事情总是不上心的,没泡几天她就说不痛了,不想泡了,沅良劝她也不听。
几个月之后的一天晚上,淑君睡着觉突然支起身,看着我,然后含混不清地说:你看到啥了?当时我和淑君睡一个房间,我见她坐起来,嘴歪得厉害,吓得大叫妈妈妈妈。淑君还以为我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所以问我。
淑君是突发中风,送去医院一照片,脑子里大大小小好多血栓。
从发病到离世,只有28天。大小姐(我妈)说,婆婆去世之前应该没有经历多少痛苦,走得安详。走的时候几个子女都在身边,医生宣布了结果,我小姨忍不住哭起来,刚哭出声就被我妈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我妈说不能声张,她去找医生想办法把淑君运出医院。
那时代,医院一旦确认死亡,就会送往火葬场,不允许回家的。
我妈找医生说,家里还有个老父亲,要是看不到母亲最后一面怕是要气死的,所以恳求医生让她把母亲运回家给父亲看看。至于还用了什么其他的方法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医生同意了,还给她出主意,带上氧气袋,就说是转院。
于是众人推着医院的床飞快离开病房,大舅手举输液瓶,淑君戴着氧气管。
淑君被抬上了我四舅的车,汽车驶离医院,几个儿女才吐出憋在胸中的那口气,放声大哭起来。
他们并没有回家,而是连夜赶路,直接把淑君送回康家湾。
出城没多久,汽车突然熄火,仔细查看,汽车没有毛病。我四舅对淑君说:二娘,你放心,我们不是送你去冷清的地方,送你回老家,那边都是亲朋好友,你不会孤单的,我们经常都要来看你,你放心嘛。
四舅念叨一阵,似乎得到了淑君的许可,汽车才重新点火开动。
康家湾有康家十院子,是沅良的老家,十座院子都够大,高屋大房很气派。有半片山是康家的墓地,淑君自然是要葬在那里的,而且必须是土葬。
在路上,我妈就通知了老家的人。
老家很快把一切都准备周全,院墙和屋檐下用白绸扎着大花,花下面长长的白绸随风舞动,像在欢迎淑君回家。
院子的大树上挂满了灯,把个院子照得透亮,我妈形容说像圣诞树,我舅说是火树银花。
念经的、做法事的人排在院子里,反正佛道两派的人都来了。
葬礼最重要的角色——阴阳师是现成的,我堂舅康钰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当了阴阳师,他的父亲是很厉害的风水先生,老年时候因为给一家人指了一块墓地,眼睛瞎了,他自己知道那是指了不该指的地,也不怨谁。
院子中间高高地放着一个老房子。那老房子是几十年前就准备好的。
我很小的时候,我爸经常跑山里,问我妈要不要给两个老人准备老房子,山里木材多。沅良说,不要那些,中央首长都是火葬,我们咋不可以呢?
后来不知怎的,沅良改了主意,但那时我爸已经不跑山里了,没机会了。我妈的厂里有个笨笨的姑娘,当了几年临时工不能转正,她爸爸刚好是木材厂的头,我妈说帮我弄根木头,就给你家姑娘转正。
好大一根木头从深山里运出来,再转运到康家湾,阴阳师定了时间,下料开工。两个老房子做好就放在一间屋里,每年刷漆,所以几十年漆下来,使老房子表面泛着幽幽的光泽。
因为是夏季,所以只做三天法事。第二天就来了许多人许多车,把康家十院子挤得水泄不通,周围的道路都成了停车场。
康钰作为家族的首席阴阳师,一切听从他的安排,众人要怎么跪(我几个舅舅的膝盖都跪乌了),什么时候唱生平,几时出殡,队伍怎么排列,途中有何仪式,几时下葬都有严格的标准。出殡那天还用高凳子搭起一座桥,让儿女“过桥”。
我三舅超常发挥,三天就扎好一座纸房子,还不是一般的房子,是一座豪宅,白墙碧瓦和红柱子。门口站着两个保安,停着三辆汽车,屋子里沙发家具电器一应俱全。最厉害的是够大,大到可以两个人直身走进去,电视上画着电视剧《京华烟云》,是淑君离世前正在追的剧。
三舅生平第一次做纸屋,做得如此超凡脱俗,只能说是对母亲的爱激发出了他的这个潜能。
我当时因为要期末考试,所以没有去参加葬礼,听我妈讲起来,葬礼办得非常好,唱生平的词是三舅和四舅写的,写得真实生动又感人。婆婆走得安心,具体细节她也讲得不甚清楚,我只能想象那繁华的场面。
淑君从出生到三十几岁,生活十分优渥,三十几岁起,日子越来越艰难,随着时代变迁,她的生活渐渐恢复正常,但是并不清闲,继续操心着儿孙们的事。
我觉得这场葬礼配得上淑君,并不是为了彰显她有如何不一般的身份,而是配得上她带给身边人的爱和美好感受。
迁坟
大概十年前,老家来电话说康家的坟地被政府统一规划,要建果园,所以全部都要迁走,去另一座山,那边给划了一块地方。但是那块地方不如原先的大,比较挤。
又请阴阳师来看地看时辰,还要准备迁坟用的罐子。
安排好之后,我妈和四舅两个人去了康家湾。按照阴阳师的指点,一步一步打开坟墓,棺材大部分已经腐朽,淑君安然躺在里面,只剩白骨。
道士在一旁唱唱念念,我妈和四舅按照顺序,从脚下开始捡遗骨往大罐子里放。放置的顺序按照阴阳师讲的规矩来。
最后是头颅。原先含在嘴里的玉掉了出来,捡起来放进罐子里。
去往新坟地的途中,汽车轮子陷在了坑里,几个壮汉来推来抬都纹丝不动。
我四舅又开启了碎碎念:二娘,我们来给你搬家,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响应政府的政策,这边要修果园,康家的人全部都要搬到对面山上去,大家都一起去,不是你一个人,还是热热闹闹的,跟以前一样。
果然,如上次一样,汽车轻轻松松从坑里出来了。
淑君一直是个讲道理的人,生前从不愿给别人添一点麻烦,死后才小小地任性了一下。
到新坟地下葬的时候,原本晴朗的天,突然刮起狂风,吹得长草伏地树木乱摇,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密密地落下。众人都说好兆头,风调雨顺。
我妈说,就是风调雨顺,你看婆婆的后人个个都那么好,婆婆在天之灵保佑我们顺顺利利的。
上坟
淑君去世之后,每年清明节全家都要去上坟,春暖花开的时节,乡野风光实在宜人,在明媚的春光里缅怀逝去的亲人,使得气氛不是那么悲伤,还有了几分春游的味道。
迁坟之后第一次去上坟,那片坟地确实比较拥挤,坟头一个挨着一个,为了不显眼,连墓碑也不让安。
我妈看着有一个坟像是淑君的,就开始在前面摆苹果,苹果是上坟必须的,表示平平安安。下面摆三个上面摆一个,可无论怎么摆,上面那个苹果总是要滚下来。
我姐说,妈,你摆错地方了。
我妈一看,是摆到别人的坟前去了,换回到淑君的墓前,苹果一下就摆稳了。
我看出来淑君的变化,她生前从来都是把东西让给别人,现在像个小孩子一样,我的苹果我的苹果,拼命暗示。也许是她不忍心儿女的孝心落空吧。
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一个日本的天文学家分享他的濒死体验,他因为是科学家,而且发现了两颗小行星,所以他说的话还是比较有可信度的。
他说人死后,意识会进入到一个巨大的意识团里,就是所有人的意识都在那里面,成为一个整体。那淑君的意识也跟别人的意识混在一起了吗?她能够对身后事做出一些反应,说明她的意识还是牵挂着亲人的。
那些意识就像看不见的手机信号,一个号码连接一部手机,我们就是淑君留在人间的手机,信号连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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