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鸟

作者: 西小麦 | 来源:发表于2019-03-05 17:46 被阅读64次
    笼中鸟

      葛大爷有一只鸟,是一只百灵。

      纤细的身材,通体枯树枝的颜色,长长的喙,还有标志性的鸡冠羽毛。根根直立向后微曲,矫情的像一只只会开屏的孔雀,虽然没有多彩的翅膀,但是气质已经是鸟中之王了,甚至会错觉的以为这是只小凤凰。起码葛大爷是这样想的。每天清晨,他都会带着那高贵豪华的鸟宅,每一根宅柱都是金黄,隔壁老马总是调侃老葛这金宅住金鸟的,是不是也有金屋藏娇。老葛就笑笑,露出层次不齐的老黄牙。他老伴前些年去世了,从此喜欢上了遛鸟,因为是高级知识分子,退休金高,一直有人给他说媒,找个老来伴,有人给花花钱也正好伺候伺候。可是老葛从来都是会去相亲,但不答应,谁知道他怎么想的,问他,总是一句遛鸟去咯打发掉了。

      金黄色的鸟笼里面是一根黄月木残垣,横立在中间,下边挂着鸟食和小水碗。外面是一块蓝黑的布,控制着百灵的作息,开合着百灵的鸣叫,简直就是一个片状的时间机器。鸟是个很单纯的动物,在漆黑的环境下就认为是太阳落了,不争不辩,安安静静。

      老葛真正爱上的,是百灵的鸣叫。也叫膛音,每一只百灵在懂行人的手里都是一个完整的不能再完整的数据,有高亢音域,旷世回响的;有粗鲁野劲,直上直下的;还有结结巴巴,灵秀唯诺的。老葛的百灵,算得上是极品中的极品,张口的前几声像初醒的少女,朦朦胧胧,紧接着音口瞬开,暴躁如雷,少妇的急躁与厌烦一股脑洒落一地,拾都拾不起来。然后,婉转地又像吃着棒棒糖的孩子,裹着棒棒糖的口水肆无忌惮的撑起天真的笑容。

      他喜欢在烈士陵园后面的小池塘边,把鸟笼的布打开,挂在被笼钩磨出茧的老树枝上。然后撑起马扎子,安静的听新一天的第一句早安。然而第一句早安已经被树上一群不知名的麻雀早就在叽叽喳喳中讨论过了。没关系,这些叽叽喳喳充其量正如他耳朵里那嗡嗡嗡的耳鸣无足挂齿。

      百灵看到钻进屋宅来的阳光就会兴奋不已,跳上跳下,叽叽咕咕,酝酿那第一声膛音。老葛的心咯噔一下子就像掉进蜜糖里,激起的糖水又溅到脸上,清澈透凉。

      他的老伴是一个很文静的老人,半花白的头发披散在肩头,脸上的斑都长的干干净净,说话慢丝条理,很是温柔。喜欢花草和鸟,但从不养在家里,出门总会浇浇楼下的野花,顺手撒下小米。

      病痛对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谁也逃不出时间的魔爪,痛的感觉大致相同,却又在不同的线上歪七扭八的横挂着。她死于癌症,走的很安详,但对葛大爷来说,一点也不安详。他失去了她,尽管从得知癌症的那一刻起,他就有了心理准备,命运无法抗争就是无法抗争,就像你有多努力回头去看看自己的后脑勺,可是你一辈子也看不到。葛大爷的床前没有了清晨的一杯水,油腻的枕巾也没有再换过,但枕头还是两个。没有人说话,总是寂寞的。人们都说老来丧妻或是丧夫,对另一个人来说都是毁灭性的打击,好比两个人拴着一根幸福又牢固的绳子,本来好好的,一个跌进了深坑,另一个很快就会逼近死亡。除非,你选择遗忘。

      百灵的眼睛圆溜溜的,机灵的脑袋一哆嗦一哆嗦。它今天的嗓音有些沙哑,和阴沉的天气笼在一起,相符相衬。它在陪他说话,像一个少女,在每天的日子里唱着动人的歌,跳着欢快的舞,努力咬断那根属于他身上的绳子。

      老人们最喜欢逛的公园就是烈士陵园,在这里溜一圈能看到很多孤独的老人,静坐在石台上,垫一张破旧报纸,拿着木头拐杖,若有所思。这里是离死亡最近的距离,葛大爷这么说,看着一块块墓碑,他能感觉到内心的温暖,被死亡包裹着的安心,好像回到朋友簇拥的怀抱里,浊上几杯酒,再侃上几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的豪迈。

      何况还有百灵相伴,一点也不寂寞。

      葛大爷会从口袋里掏出小米,洒在地上,像老伴那样喂喂地上跳来跳去的麻雀。然后再打开笼子给百灵添点小米。这样的日子让他习惯了,也很惬意。

      可是今天,在打开笼子的那一刻,百灵竟然飞了出来,一下子跳到金黄的笼子外,伸着脖子看着他。老葛被吓了一跳,往后踱了几步,吓到了脚边还在吃着小米的麻雀,一哄而散。

      他和百灵只有不到半米的距离,但是百灵的整个模样在老葛的心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笼子外的百灵,像是浑身长满了翅膀,随便的风吹和使劲,都能飞个十万八千里。头顶的羽毛,也开始蠢蠢欲动,熠熠光彩。太美了,美的让他害怕,抓不住的害怕。百灵跳到了笼子顶上,傲娇的抬着头,迎着从云缝里透出的那一点阳光。

      他的心开始痛起来,老伴在病床上最后的时刻,浑身都插满了管子,呼吸,排尿,排积液,监测,监控...他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文静的面庞和安详的发梢,一直没有放开,直到她走掉,微弱的心跳在显示器上变得无比的平和,笔直的可怕。

      他不得不放她走,死神的拥抱是不会与任何人商量的,抢一个人易如反掌。然而,留不住的生命,放开了也是自由。

      对于百灵而言,就不同了。

      老葛慌乱的上前,一把抓住了它,紧紧地扼着脖子,百灵吱的一声,嘎然而止。他打开笼子,把它丢了进去,不知所以的百灵愣了几秒又开始扑腾起来,跳上黄月木枝,啄了几口水,又是一只小凤凰,像之前一样的美。

      他猛地关了笼门,盖上蓝黑的布,拉下了百灵的夜幕,懂事的百灵立马就不再吵闹,安安静静地,好像老葛把月亮塞进去一样,挤胀着整个金黄的鸟笼,压迫着它的喉咙,发不出声响。

      他真切地感觉到逼近的死亡,那只百灵像是一堵墙,阻隔着墙外的冰冷寒凉。又像是一根池塘深水的稻草,是寄托和希望,怎能任其向外张扬。

      葛大爷再也没有打开过百灵的金宅,百灵的叫声也一点没变,婉转又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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