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讲义(续)

作者: 037c26111bb7 | 来源:发表于2018-09-20 15:13 被阅读6次

    十、正心,复其体也;修身,著其用也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大学》八条目以“正心”为核心:“正心”之前为内圣功夫,由功夫而复其本体;“正心”之后为外王事业,从心体开显大用。阳明先生曰:“正心,复其体也;修身,著其用也”;“修身是已发边,正心是未发边;心正则中,身修则和”。这两句话对于理清《大学》八条目之义理脉络,非常关键。从文辞上看,《大学》“正心”章只是在阐发“正心”与“修身”的内在关系(修身的根本,在于正其心),其实后面各章“齐其家在修其身”“治国在齐其家”“平天下在治其国”,齐家、治国、平天下,都是由“心正”这个本体开显出来的。所谓“修身,著其用也”,这是对“体”而言“用”,修齐治平皆是著其心体之“用”。“身修则和”,“和”取自《中庸》“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大学》“明明德于天下”,在《中庸》便是达道之“和”。

    孔子答子路问君子,子路刨根问底,孔子不厌其烦,曰:“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后面两次回答,“修己”二字孔子不愿省略,也不能省略。从“修己以敬”过渡到“修己以安人”,有一个“修己”贯穿着内与外、人与我,可以体会到外王事业植根于内圣功夫。从“修己以安人”跃迁到“修己以安百姓”,既然都有一个“修己”,说明两者同根同源,“安人”与“安百姓”从同一本体涵养扩充开来,只是有大小深浅不同。

    明白了这一点,再看《大学》八条目,“诚意”之前为内圣功夫,“格物致知”被“诚意”所收摄,修学功夫只是落在“诚意”这一个环节上,对应孔子所谓“修己以敬”。从“正心”过渡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由“全体”开显“大用”。从文辞上看,各环节依次顺接着,如“修身在正其心”、“齐其家在修其身”、“治国在齐其家”;从义理上看,修齐治平均是从心体开显出来。唯如此,八条目前后才能实现“一贯”,而不是各环节首尾串联起来的一根链条。

    《大学》全文分经、传两部分,传文对应解释首章经文。首章先以“欲…先…”引出八条目,从“明明德于天下”追溯到“格物”,再以“…而后…”,从“物格”过渡到“天下平”。各条目首尾衔接、环环相扣,显得非常有序。但对应诠释八条目的传文部分,与首章经文阐述八条目的文字并不能一一对应。首先,原本《大学》省略了“格物致知”而直接诠释“诚意”。其次,“诚意”章只是单独诠释“诚意”这一个环节,既没有向前承接“致知”(“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知至而后意诚”),也没有向后联系“正心”(“意诚而后心正”“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但“诚意”章后面的几章传文,都是阐发两个环节之间的关系,与首章经文对应。

       首章经文引出八条目,平铺直叙,看不出哪个环节重要,哪个环节为其次,似乎每个条目都有功夫要做。读《大学》传文部分,仅从文字安排上,就能体会到八条目之间有轻重主次之分。《大学》作者做如此安排,有深意,对于读者理清《大学》八条目做出了暗示。再契入义理,就能认识到八条目只是两个环节:“诚意”统率前面的内圣功夫,“正心”开显后面的外王事业。

    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正名”,从文辞上看,似乎直接去“正”这个“名”,其实,是循“名”而责“实”,落在具体的人与事上去正这个名分。或者说,动词“正”虽然是做谓语,但从逻辑上考察,“名”是“正”这个行为的最终归宿,而不是“正”的对象。或者说,“名”是作为“正”的主语,而不是做宾语。孔子所言“正名”,有助于理解《大学》八条目之“格物”“诚意”“正心”,从义理上看,它们都不是“动词+宾语”的结构。如孟子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不要去正这个“心”,不是不做功夫,而是不能把“心”作为“正”的宾语。

    “正心”如何可能?既然要“正其心”,说明此心“不正”。但这个“正”也是从不正之心发出的,如何能让此心从“不正”而归于“正”?须知,正心之“正”为功夫,这个功夫成为可能的逻辑前提是:先天本体是圆满自足的。阳明先生说:“与其为数顷无源之塘水,不若为数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穷”。朱子说:“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如果把“心”当做名词看待,这个“心”就不能作为正心功夫之本体。本体是生生不息的,还要超越个体的有限性而贯通内与外、人与我。

    《大学》首章曰:“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意诚而后心正”。从“正心”过渡到“心正”,这是由功夫而复其本体。领会功夫与本体这对范畴,就要从“动词+宾语”以及“主语+谓词”这样有限性的思维逻辑中跳出来:既不能把“正”单纯作为一个动词,也不能把“正”仅仅作为一个形容词来看待。

    把“心”作为“正”的主语,“正”从“心”上发出来,指向外面,必然要落在一个对象上。通常理解“正心”,就是再把“心”作为“正”的对象,如此,就陷入了一个封闭的循环,此心不可能实现由“不正”而归于“正”。其实,功夫如流水盈科而后进,本体作为功夫之源头活水,就不能是有限的“心”。阳明先生反复强调“功夫须晓得头脑”,正是要把无限的“心”给挺立起来,或者说,把个体之心与天地之心给贯通起来。“正”作为功夫是从本体开显出来,而这层意思不适合用“主语+谓词”这样的语法结构来描述,不是由一个凝固的“心”发出一个“正”的动作。落在工夫上说“正心”,这个“心”也不是作为“正”的对象,同样应该抛弃“动词+宾语”这样的语法逻辑。

    所谓“心正”,就是复其本体,如果把“心正”理解为“主语+谓词”,以形容词“正”去谓述名词“心”,那么,这个“正”的意思就浅显了,“正”既没有落实为功夫,“心正”也失去了“复其本体”这层意思。“心正”是全其本体,这个本体是绝对的,也是无限的,不能被某个形容词来谓述。

    “心正”的反面是“心不正”,但《大学》作者相对于“心正”而说“心不得其正”,注意体会“心不得其正”与通常所谓“心不正”之间的区别。心不正,“不正”与“正”截然对立,都是从外面去描述这个主词“心”。而且,正与不正,只是揭示“心”的某一个侧面,除此之外,还可以用诸如“善与不善”“安与不安”来描述。心不得其正,这个“正”是绝对的,在先的,其实就是本体(实体),“不正”则体现为“缺失”。一说“心正”,就复其本体了,“善”与“安”自然涵摄在其中。

       理解了《大学》所言“正心”与“心正”,再看孟子提出的“性善论”。“善”不是作为形容词来描述“性”,或者说,“善”不是属性,而是实体,所谓“至善是心之本体”,人之性善体现为“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孟子本是从功夫论的意义上说性善,学问之道只在于“求其放心”,不能“义袭而取之”。荀子从经验层面说人之性恶,与孟子道性善根本不在同一层次。有学生问朱子:“或言性,谓荀卿亦是教人践履”。朱子答曰:“须是有是物而后可践履,今于头段处既错,又如何践履”?

       从“正心”到“心正”,是由功夫而复其本体,从“修身”到“身修”也是如此。“修身”作为功夫,是从“心正”这个本体中开显出来,不是在“身”上做些功夫。像道家修练命功,落在身上调气息、修气脉、通周天,此是舍本逐末。

       其实,“修身”“齐家”“治国”等环节在“正心”之后,就它们作为功夫而言,本身只是虚设(只是为引出“身修”“家齐”“国治”),因为功夫只是收摄在“正心”上去做。“身修”“家齐”“国治”乃是复其本体——明明德于身、明明德于家、明明德于国,倒是有具体的意义。外王事业以“正心”为发端,正者,大也,横渠先生曰:“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修、齐、治、平,均是从不同层次来说这个“正”。心无本体,功夫所至,即其本体,身、家、国、天下皆是“心”。

       “正心”为“修身”之本,理解了“正心”,也就好理解“修身”了。作为功夫意义上的“修身”,只是虚说,更不能以“身”为对象去做功夫。《大学》“修身在正其心”章,正是把“修身”追溯到“正心”上。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心)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心)不得其正……”,这是“正心”章前一节。朱子引程子之言:“身有之身,当作心”。经典中的每一个字,都不能轻易改动。有所忿懥,有所恐惧,这是说“身不得其修”。追本溯源,把“身不修”归结为“心不正”,然后好在“正心”上做功夫,这才算是“知本”。如果把“身”改成“心”,就是直接把“有所忿懥,有所恐惧”视作心之不正,看似直白,但这层意思被取消了。

       此外,身有所忿懥,这是心不得其正,“不得其正”作为“缺失”,只是暂时不能全得本体,但不会有损本体之分毫。如孟子曰:“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阳明先生曰:“如云自蔽日,日何尝失了”。如果说“心有所忿懥,则(心)不得其正”,把“忿懥”等直接附加在“心”上,就逐外了,“缺失”这层意思体现不出来,那么,这个潜在意义上的“本体”似乎也被抹去了。

    身有所忿懥、恐惧、好乐、忧患,“正心”章列举了身不得其修的几种表现。如果把忿懥、恐惧等情绪的存在,直接归结为此心之不正、此身之不修,就把“正心”“修身”理解浅了。朱子也认识到这一点:“盖是四者,皆心之用,而人所不能无者。然一有之而不能察,则欲动情胜,而其用之所行,或不能不失其正矣”。只是朱子落在“察觉”“知觉”上来说“正心”“修身”,此“知”不是从德性开显出来,这样解读是不到位的。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此“知”是德性之知,阳明先生指出:“颜子不迁怒,不贰过,亦是有未发之中,始能”。心之所发为意,意念发出去,然后再去诚意,诚意功夫已经失却“头脑”了。同理,所谓“一有之而不能察,则欲动情胜”,体会朱子言外之意,正是生出忿懥、恐惧等情绪,再去察觉以及修正,这是“知之次也”,已经逐外了。

       “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这是“正心”章后一节。朱子注曰:“心有不存,则无以检其身,是以君子必察乎此而敬以直之,然后此心常存而身无不修也”。朱子错会了“心不在焉”的意思,进而把“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视作身不得其修。对于后一节,朱子同样是局限在“察觉”这个层面来解读“正心”与“修身”:以“心不在焉”为“心有不存”,“心有不存”,失去了察觉功能,即是“心不得其正”;反之,此心常存而时刻检其身,就能实现“心正而后身修”。

       《大学》“正心”章前一节先说此心如何不得其正,后一节“心不在焉……”,正是因病用药,对“身不得其修”进行对治,最后以“此谓修身在正其心”作总结,整章文字脉络清晰,语义顺畅。朱子却以为,后一节也是在说“心不正而身失其修”,只是前一节落在情绪上,后一节落在感官上。不能以文害辞,以辞害志,其实,无论是忿懥、恐惧等情绪,还是视听等感觉,都只是阐发义理所借助的一个中介。

       陆澄问《学》、《庸》同异。阳明先生答曰:“子思括《大学》一书之义,为《中庸》首章”。《大学》八条目可以简化为诚意、正心两个环节,《中庸》首章正是融合了《大学》“诚意”与“正心”两章义理。如《中庸》首章曰“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这对应《大学》“诚意”章所谓“自慊”,并且两章都提出“慎独”。《大学》言“正”,《中庸》曰“中”;《大学》言“心”,《中庸》曰“性”。《中庸》首章曰:“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戒慎、恐惧”与“不睹、不闻”分别取自《大学》“正心”章前后两节。显然,应该对照着《中庸》首章来研读《大学》“正心”章。

       阳明先生会通《大学》《中庸》义理,“正心,复其体也;修身,著其用也”,“心正则中,身修则和”,这两句话正是以《中庸》来解《大学》“正心” 与“修身”。阳明先生指出:“以诚意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又合于“正心”来解“格物”:“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以及晚年提出“致良知”,贯通内圣外王而重新诠释格物:“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只要把这几句话领会得透彻,对于一部《大学》,在义理上就能融会贯通了。

    思考题:

    问:“心要逐物,如何则可?”先生曰:“人君端拱清穆,六卿分职,天下乃治,心统五官,亦要如此。今眼要视时,心便逐在色上;耳要听时,心便逐在声上,如人君要选官时,便自去坐在吏部;要调军时,便自去坐在兵部,如此岂惟失却君体,六卿亦皆不得其职”。(《传习录》70条)

    孟子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告子上》)

    “心不在焉”,出自《大学》“诚意”章,指漫不经心,思想不集中,其反义词是“全神贯注”。对于“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唐孔颖达曰:“若心之不在,视听与食,不觉知也。是心为身本,修身必在于正心也”。朱子曰:“心有不存,则无以检其身”。阅读上面两段文字,再结合孔颖达、朱子给出的解释,分析:“心不在焉”到底应如何解读?“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是身不得其修的几种具体表现吗?


    十一、“心不在焉”是正心功夫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大学》首章曰:“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意诚而后心正”。在传文部分,“诚意”与“正心”被分为两章。“诚意”章曰:“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诚意功夫只是取这一“好”一“恶”,即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正心”章曰:“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从词义上看,“好乐”与“忿懥”也算是一“好”一“恶”,既然“正心”功夫承接“诚意”,又好恶乃心之好恶,程子大概据此认为,“身有所忿懥”,“身”,当作“心”。

    “正心”章以及后面几章传文都是阐发两个环节之间的关系,追本溯源,修、齐、治、平都是从心体开显出来的。如“正心”章阐发“修身”与“正心”,所谓修身,不是直接去修这个“身”,而是向心体上自反,功夫完全落在“正心”上。身有所忿懥,有所好乐,则心不得其正,心如何不得其正?这个问题值得深思。“正心,复其体也”,阳明先生以“复其体”来界定“正心”,那么,什么是“心不得其正”,就好理解了。倒不是说不能有忿懥、好乐等情绪,而是忿懥、好乐等不是从“全体”开显出来,逐外了,偏颇了。由“修身”追溯到“正心”,体会到“反”这层意思,就可以判断出,“身有所忿懥”,“身”不能改为“心”。

    诚意功夫不是意念发出后再去“诚其意”,好恶自慊于心,这是诚意功夫之头脑。一“好”一“恶”,看似分裂为二,但内在有个本原,所以不会逐外。“诚意”为功夫,“意诚”为本体,功夫由本体开出来,虽然有个头脑,但毕竟内外没有通透,功夫与本体没有完全合一(相对于《中庸》所言“率性”,“自慊于心”在境界上还差了一层)。从“意诚”过渡到“心正”,才真正实现功夫合于本体。“正心,复其体也;修身,著其用也”,要开显出外王事业,须全得心体之圆满。“诚意”与“正心”,功夫有深浅;从“意诚”到“心正”,境界有高下。阳明先生与弟子在《传习录》119条讨论了这个问题。

    守衡问:“《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工夫只是格物。修齐治平,只诚意尽矣,又有正心之功,‘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何也?”先生曰:“此要自思得之,知此则知未发之中矣。”守衡再三请。曰:“为学工夫有浅深,初时若不着实用意去好善恶恶,如何能为善去恶?这着实用意便是诚意。然不知心之本体,原无一物,一向着意去好善恶恶,便又多了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书》所谓无有作好作恶,方是本体。所以说‘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正心,只是诚意工夫里面体当自家心体,常要鉴空衡平,这便是未发之中”。

    《大学古本序》曰:“大学之要,诚意而已矣;诚意之功,格物而已矣”。既然“诚意”为大学之要,为何在“诚意”之后又加上“正心”这一环节?如何认识《大学》八条目从“诚意”过渡到“正心”?阳明先生指出:“知此则知未发之中矣”。这正是以《中庸》大本之“中”来解《大学》“正心”,所谓“心正则中”“正心,复其体也”。

    初时须着实用意去好善恶恶,“一念发在好善上,便实实落落去好善;一念发在恶恶上,便实实落落去恶恶”,这就是“诚意”功夫。“然不知心之本体原无一物,一向着意去好善恶恶,便又多了这分意思”,言外之意,就是要实现内外贯通,功夫合于本体,在《中庸》则是从“修道”(学知、致曲)跃迁到“率性”(生知、至诚),所谓“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

     阳明先生曰:“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又曰:“是非两字,是个大规矩,巧处则存乎其人”。同样落在是非好恶上做诚意工夫,但也有个浅与深、生与熟或拙与巧。这个“巧”,就对应《系辞》所谓“知几其神乎”。这里说“诚意工夫里面体当自家心体,常要鉴空衡平”,不是在“诚意”之外别有一个“正心”功夫,而是要“诚意”功夫入于“巧”,入于精微,自然全得心体之廓然大公。无论说“鉴空衡平”,还是说“心之本体,原无一物”,儒家说“空”或“无”,其涵义与佛老二氏不同,而是“廓然大公”,内外通透,物我浑融为一体。

    “正心”章共分两节。“心不在焉”以上为第一节,似乎是落在情绪上说“身不得其修”。有所忿懥、恐惧、好乐、忧患,此是身不得其修的几种表现,追本溯源,在于心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为“正心”章第二节。朱子把“心不在焉”理解为“心有不存,则无以检其身”,心失去了察觉功能,此是“心不得其正”。那么,“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即是“身不得其修”的几种具体表现。

    只是前一节落在忿懥、恐惧等情绪上,后一节转移到视听等感觉上,两节文字之间衔接好像不太顺畅。最后以“此谓修身在正其心”做总结,更是显得突兀。下一章阐发“修身”与“齐家”,最后以“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收尾。如果“正心”全章只是说心如何不得其正,身如何不得其修,那么,最后就应该以“此谓心不正不可以修其身”来收尾。

    朱子注解“正心”章,均是落在“察觉”上来说“正心”:“然一有之而不能察,则欲动情胜”;“心有不存,则无以检其身”。如此注解,两节文字也能勉强贯通起来,只是这个“察”或“检”义浅,非德性之“知”。《大学》首章先从“明明德于天下”追溯到“格物”,再从“物格”过渡到“天下平”。经文已经给出暗示:“天下平”即是“明明德于天下”。依此类推,“国治”“家齐”“身修”分别是:明明德于国、明明德于家、明明德于身。“正心,复其体也;修身,著其用也”, 阳明先生正是要把“正心”作为八条目的核心,让外王事业合于德性,这样解读,完全契合《大学》义理。

     下面几章传文,虽然“齐家”顺接“修身”,“治国”顺接“齐家”……,但从义理上看,修齐治平均是从心体开出来。领会到这一点,才能把八条目前后贯通起来。明明德,也是致良知,故修齐治平即是致良知功夫,阳明先生说:“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而朱子落在“觉知”这个层面来注解“正心”章,对“正心”“修身”的理解不到位,那么对于八条目的解读,必然陷于支离决裂。

    “修身是已发边,正心是未发边;心正则中,身修则和”。阳明先生这句话把“正”与“中”会通起来。此外,即使从文辞上,也能看出《中庸》首章与《大学》“正心”章之间的密切关系。

    《大学》曰“正”,《中庸》曰“中”;《大学》言“心”,《中庸》言“性”。“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大学》“正心”章点出“忿懥”“恐惧”“好乐”“忧患”四种情绪,来阐发心如何不得其正,身如何不得其修。《中庸》首章中间一节文字对仗工整:“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根据行文需要,只点出“戒慎”、“恐惧”。然下文以“喜、怒、哀、乐之未发”来解说“中”,又《中庸》所言“中”,对应《大学》所言“正”,可见,两章之间相互映射,义理上契合。从词义上当然能看出“喜、怒、哀、乐”与“忿懥、恐惧、好乐、忧患”之间的区别,但它们不过是用以阐发义理所借助的一个中介。

    “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不睹、不闻”取自《大学》“正心”章后一节:“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要认识到《中庸》所言“戒慎恐惧”、“不睹不闻”分别取自《大学》“正心”章前后两节,进而体会《中庸》为什么要把“戒慎恐惧”与“不睹不闻”进行搭配,就能把《大学》“正心”章义理脉络给理会清楚。

    至于“食而不知其味”一句,没有体现在《中庸》首章,但《中庸》似乎也没有把这句话给抛弃。《中庸》四章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在全其心体之前,要“食而不知其味”,这是做功夫。全其心体之后,要“知味”,“知味”即是“知德”,此是达道之“和”。

    此外,“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与《中庸》首章“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虽然从文辞上看不出两者之间有任何关系,但文字表述上近似,再把两句分别置于两章的义理脉络中去体会,意思也很接近:《大学》把“身修”追溯到“心正”,身不得其修,则心不得其正,齐家、治国、平天下等外王事业也无从谈起;《中庸》曰“可离非道也”,此“道”既是“率性之谓道”,也是“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为了实现“道”不须臾离也,《中庸》曰:“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再体会《大学》所言“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这正是要莫“见”莫“显”。既然《大学》“正心”章与《中庸》首章关系如此密切,那么梳理一下《中庸》首章之义理脉络,显然有助于读懂《大学》“正心”章。

    附释:

    从义理上考察,《中庸》首章对应《大学》首章、诚意章、正心章。《大学》区分内外本末,有修道、弘道两种涵义。《中庸》曰: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从修道这个角度切入,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指向率性,对应《大学》诚意章所谓自慊;从弘道这个角度切入,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指向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对应《大学》正心章前一节: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

    《中庸》开篇三句话:“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这是首章第一节,点出性、道、教。“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以下,过渡到大本之“中”与达道之“和”,此是第三节。天命之“性”即是大本之“中”,率性之谓道,这个“道”即是“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首末两节呼应,只是末节分一下体与用,对应《大学》八条目之内圣、外王。虽然区分体与用,但体用不贰,“未发”与“已发”没有时间上的先后,且内外贯通,故未发不为先,已发不落后;未发不在内,已发不逐外。

    《中庸》首章首尾两节相照应,只是分别围绕“性”与“中”而展开。中间一节说一段慎独功夫(从“戒慎恐惧”取一个“慎”字,不睹、不闻为“独”),承接前文“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通过做慎独功夫,复其“性”而反于“中”,正好承上启下,呼应首尾两节。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性)也,可离非道也”。如何理解这个“离”字,对于解读下面“戒慎恐惧”一段文字非常关键。前文既然说“率性之谓道”,如果以“率性之谓道”为原命题,“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则是逆否命题。那么,“离”就与“率性”意思相反,进而可以得出:“离”后面省略一“性”字,“不离”就是相对于自性而不显。“道”须臾不离“性”,正是要实现内外通透,正如“未发”不在内,“已发”不逐外。下文“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也在说这个“不离”。“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阳明先生认为这是由“教”入“道”,目的是实现“道”须臾不离自性。

    “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发”与“离”,涵义有什么区别?把两者界定开,对照“发”来领会“离”,才能把“离”理解得透彻。

    《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须知,“未发不为先,已发不落后;未发不在内,已发不逐外”。区分一下体、用,只是为了引出“中”与“和”。这个“发”,既然没有内外先后之分,就是从“全体”开显“大用”,虽道济天下,也须臾不离大本之“中”,故曰:“发而皆中节”。而“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承接“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这是在做复性功夫,在复其性体之前,须戒慎恐惧、莫“见”莫“显”。

    附释:

    阳明先生指出: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树初生时,便抽繁枝,亦须刊落,然后根干能大。初学时亦然,故立志贵专一。谢良佐读史,被大程夫子批评为玩物丧志,因为他是初学者。而大程夫子自己读史,却全神贯注、一字不落。这个例子,有助于领会莫见乎隐,莫显乎微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中庸》曰:“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这个达道之“和”,乃弘道事业,对应《大学》八条目之修齐治平。在“发”之前,先要做一段慎独功夫——“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先要不“离”,要莫“见”莫“显”。回到《大学》“正心”章。“正心,复其体也”,所谓“心正”,只是要让修齐治平从“心体”中开显出来。体会“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这正对应《中庸》“慎独”一节文字所要表达的意思。

    “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不能以文害辞、以辞害志,落在情绪这个层面来解忿懥、恐惧,以至于直接把忿懥、恐惧之有无,与心正与否、身修与否划等号。所谓有所忿懥、有所恐惧,这个“所”意味着忿懥、恐惧的发出受到外界牵绕,还没有全得廓然大公之心体。如果全得心体之廓然大公,忿懥、恐惧等发出来,就是《中庸》所谓“发而皆中节,谓之和”。阳明先生曰:“若主宰定时,与天运一般不息,虽酬酢万变,常是从容自在,所谓‘天君泰然,百体从令’”。真正能全其心体之正,就能感而遂通,虽视听言动、应事接物,或者生出喜怒哀乐、恐惧忧患等情绪,也不能夺其心体之中正平和。

    由此可见,《大学》“正心”章先说此心如何不得其正、身如何不得其修,然后再予以对治。“心不在焉”以下一节文字,正是开示“正其不正以归于正”的功夫。如此解读,最后全章以“此谓修身在正其心”收尾,语义才顺畅,义理脉络才清晰起来。“心不在焉”,决不是朱子所理解的“心有不存”,而是要反身而诚、反求诸己,阳明先生所谓“体当自家心体,常要鉴空衡平”。

    孟子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 常人视则有见,听而有闻,对于学者而言,这不但不是“身修”,而是“有放心而不知求”。《大学》说“心不在焉”,须正确领会这个“在”字的涵义。此心一“在”,就向外落在视听上;此心不“在”,正是要“先立乎其大”,舍“闻见之知”而取“德性之知”。

     《大学》“诚意”章先开示心如何不得其正、身如何不得其修,再予以对治,可谓一反一正。《中庸》首章先说“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后面就把一反一正两个环节合在一起。“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戒慎、恐惧”与“不睹、不闻”分别取自《大学》“诚意”章前后两节。君子主动去做一段戒慎恐惧工夫,但“戒慎、恐惧”不是向外,而是落到“不睹、不闻”上,这是复性功夫,似乎比“心不在焉”更入于精微。

    思考题

    《大学》“修身”章曰:“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之其所贱恶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故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故谚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

    “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以下四句说人情陷于偏僻致使身不得其修,“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也是此意。既然整章都在说身不修以致不能齐其家,所以,章末以“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做总结。回到“正心”章,如果“心不在焉”取朱子的解释,“心有不存,则无以检其身”,那么前后两节都在说心不得其正致使身不得其修,为何章末以“此谓修身在正其心”来收尾?以“修身”章为参照来研读“正心”,对于理清“正心”章义理脉络以及解读“心不在焉”,有何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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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大学》讲义(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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