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蓝花亚麻

作者: 阳春白鹅 | 来源:发表于2024-05-20 11:21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加镂月裁云第六期有奖征文活动

    一 奋飞

    杏儿打来电话时,我正和几位同事头碰头挨在一起,看靳主任刚送过来的成绩表。四年级全镇一共十八个班级,杏儿又是第一,均分高出第二名好多,遥遥领先。

    我接住电话,先给她报了喜,说自愧不如,佩服佩服!她说那我请客,你来家坐坐吧,今儿我来镇上替学校办事儿,可以在家做饭,你也顺便来看看我家,好多年都没在一起了。

    是呀,好多年了!杏儿一直在北山当民办老师,我虽然在镇小学,但每天都回城里,除了学校,小镇其他地方好多年没看看了。我和杏儿也只是微信电话联系,见面的机会很少。她去年在镇上刚买了房,听说杏儿俩儿子都很懂事有出息,丈夫也勤快体贴,日子越过越好。去看看吧!尤其是她的丈夫,不知长啥样,能不能入我这个“外貌协会”的法眼。

    思想还是这么肤浅幼稚,我在心里骂自己。

    做完工作边往校外走边拨杏儿的电话。伸缩门开了一个小口,侧身跨出去,路边冷不丁一个人跟我说话,惊起抬头看是表侄子。我问你怎么在这儿,他说来看海泽的爸爸,也是他的好朋友。

    “啊?你们也知道了?真是可惜!”我说。

    “那没办法。事儿出了,只能想开了。”

    海泽是我带的学生。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她六岁的弟弟前两天掉井里没了,可以想象一家人该有多悲痛。可小海泽照样每天按时上学,好好做作业。我暗自佩服,这一家人,处乱不惊,还没乱了阵脚。

    我想起杏儿,不禁长叹一声,人生无常!还好,杏儿现在应该一切都还好吧!

    侄子说可以开车送我一程。正说着,电话通了,杏儿在那边着急忙慌满怀歉意地解释:她匆匆忙忙出来买菜,钥匙忘家里了,现在她在外边等爱人回来,恐怕要到十二点以后了。我说不碍事,这就过去,咱们正好在外面溜达溜达,好久不见,说说话谈谈心走走路看看你也挺好,吃饭倒是次要的,早点晚点都行。她说好吧!

    时间还早,我谢绝了侄子的好意,想一个人走走。

    我们的学校坐落在小镇西北角,左转上巴原主街,转过广场。一九八五年这儿站着一头勤劳朴实踏实肯干的牛,我们曾望着它满怀希望地憧憬着遥远的二零零零年,惊呼着,哎呀,那时候我们都三十岁了。现在我们已都快有两个三十岁了,老黄牛早被拆掉,换成了明晃晃几圈向上的环状飘带,飘带中间一把利剑状的东西直直地伸向天空,剑背上附着一个圆圆的褐色地球,阳光下闪闪发光。方方的底座上刻着两个红色的大字:奋飞。我想这应该是火箭升空的标志吧。往前走路右边是以前我们读初中的学校,后来只有高中,名字也成了“泽州二中”。左边是影剧院,上学时我们经常在晚自习时听里面唱《冬天里的一把火》、《在不知不觉中泪成行》……杏儿喜欢唱歌,我现在还能清楚地记得她晃着身体,摇着脑袋,闭着眼睛很投入地用沙哑的女中音学着唱的样子。

    继续往前走,在十字路口左转,右边是化肥厂家属院。我们七零后的初中时代也跟广场上那头老黄牛一样,认准了中专师范,一届届勤奋努力复习了又复习。我和杏儿复习时班里有个小个子男生就是化肥厂工人子弟,而且他爸爸那时候是厂长。他们家小院里长着满架的葡萄,我去他家时,他摘新鲜的水淋淋酸溜溜的葡萄给我吃。我一颗接一颗地往嘴里塞,很快就吃下去好多。他奇怪地问我,籽儿呢?我被他问得十分尴尬,其实后来我也觉得完全不用尴尬,因为歌里都唱“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

    那边厂门口站着两位老人,相扶相搀,看起来是夫妻。我走过去时,依稀认出是那位男生的爸爸妈妈。于是急忙扭转头,装作没看见大步走开。

    沿着这条柏油大道一直往北,不一会儿就到了朋友家所在的小区。路左边是镇办幼儿园。右边几幢崭新的高楼拔地而起,楼与楼间隔很宽,中间的桃树红叶满枝,海棠绿肥红瘦,丁香树下碎花一片,柔嫩的心形叶子却翠绿欲滴。

    想当初,这儿是一大片平展展的田地,一条羊肠小道从中间穿过,一直通向十里之外的乡村。读初二时我第一次来例假,肚子里剧烈的疼痛和身下汹涌不绝的红色河流折磨得我像霜打的苗儿蔫头巴脑,愁闷闷呆滞滞苦巴巴地趴课桌上,隔一会儿就请个假往厕所跑,一堂课跑两三次还不够,裤子上洇湿黑乎乎长条条一道。那时候我又难过又害怕,不言不语默默淌眼泪。班主任应该猜到了怎么回事儿,他说我肯定是病了,哪位同学会骑自行车送我回家。杏儿自告奋勇毫不犹豫地领取了这个任务。她一米五的小个子(那会儿也不知道长到一米五没有,这个数字是后来才清楚的)跨在二八大杠上,身子随着脚蹬的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扭动。我斜坐在后座上,拽着她的后衣摆,两条腿一长一短地垂在身下,就这么一路骑到了十里之外的北板桥。

    我对这件事记忆深刻,但有一次问起朋友时,她却满脸茫然,说还有这事儿?

    当然有,肯定有!后来我还学骑自行车,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在这条路上试着骑回家。地里边走出一个老大娘,她稳稳沿路边走着,我看着她,心里想着,可不敢撞上。那手却抓老了把,眼看定了她,轮子就转了个三十度朝着右前方她的目标滚过去。老太太可能是听到了声音,转头看见冲过来的自行车,赶快退到地里。没想到车子根本不听我的使唤,认定了她,也跟着进到地里,轮子遇到松软的泥土一下子转不动了,眼看着由于惯性车子连人就要摔倒,老太太情急之中连忙两手抓住前把,无可奈何地说,孩子呀,你咋认定了要撞我呀!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比较笨,而我的朋友杏儿,她一直比我能干。

    正想着,看见杏儿远远地朝我招着手走来。她身穿红色小短运动半袖,搭一条发白的浅色紧身牛子裤,打扮得干净清爽。高高的上衣领子衬着白皙光滑的颈子,脸色白里透着红,阳光中亮亮的似有汗滴渗出,微黄的长发柔柔地披在肩头,果然是她文章里经常说的“秀发”。我曾一度在暗地里嗤之以鼻,笑话她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总是称呼自己枯草样的毛发为“满头秀发”,风还经常“抚弄”,真是矫情!看来是我错了。

    二  考题

    杏儿见了我,又不好意思地解释了一番忘带钥匙的事情。我说挺好么,咱们正好趁这段时间在外面晒晒太阳,补补钙。她家楼下是长长的走廊,中间有窄窄的木板连接成长凳,高度正好够我们坐在上面,脚自然着地。我们就在这上面一棵树阴下坐了一会儿。她还是那么爱笑,笑起来红润丰盈的唇爆开,露出依然洁白如玉的牙齿,但是只一瞬,便被迅速抬起的略显粗糙的手挡捂住了,同时被捂住的还有流水般的笑声和似乎因开心而张大了的鼻孔。她好看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眼皮周围的纹路密集得像水波似的朝着盆地般的鼻梁荡漾,同时两膀往里一缩一耸,脖子好像一下子变短,仿佛整个头都羞得要拱回肚子里去。

    我说,杏儿,你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么好看。她笑了笑说,老了。我看着她小巧合身的红色运动短衫,蓝得发白的春天天空般的牛仔裤,又看看我老套的黑色速干裤子和不合时宜的深紫色夹克,不无羡慕地说,你真会打扮,在哪儿买的?她拉扯了一下自己的衣袖,又指了指裤子,说,这?这是过年正月十五大队里跳舞买的。不掏钱,发的?我问。不是,我们自己买的,没办法,喜欢不是?我还是编舞的呢,全程参与指导。她骄傲地说。我听了不禁感叹,你还是那么活泼,还是那么喜欢跳舞,还唱歌吗?唱呀!唱起来就开心了。你的文笔还是那么好,我看了你的文。我想起最近她发的一篇小说,情不自禁地又夸起来。哎呀,快别说了,我写了一个月,太难受了。

    应该不是太难受了,我想。她在写的时候一定是太难过了。有些伤痛好不容易结痂,再撕裂开能不痛苦?我说,我家娃看了,表示不理解,想不通为什么你会嫁给卫明。是呀,现在的孩子大概都想不通,我就喜欢他和我一样爱好文学,爱说笑话,和他在一起,开心呀!杏儿长长叹了口气,扭头看向远处,那边几棵桃树和海棠的花已经不见了踪影,只一树乌压压的暗红色叶子。从两幢楼间的空地往远处看,一棵高大的槐树正顶了满头的槐花,欲开未开,像堆叠在一起的棉花云,又像下了一树的洁白的雪花,还像一个饱经风霜的妇人,花白的头发书写着岁月的考题和答案。

    卫明没爹没妈没钱没房子,长得也不帅,但是杏儿就毫无理由地喜欢了他。如果非要找点理由的话,应该是他俩都喜欢文学,初中时就互相交换自己写的小说诗歌。后来历经磨难,终成眷属。

    咱们走走吧,我说。于是我们站起来,沿着小区里的水泥小道,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不多会儿,走过了另一个小区门,外面是东西向的柏油路,路对面曲径蜿蜒,亭台楼阁,鲜花草地。杏儿指着对面说,这是新修的公园,可惜现在太热了,要不就能进去逛逛。那这是什么。我指着这条顿感陌生的路问。你不知道?从这儿出去不就是207国道么?沿207国道往北走不是回咱们板桥的大路吗?她这一说,我一下子灵光一闪,是,她当初送我回家走的是那边的田间小径,这边才是大路。

    今天赶集,要去转转吗?我提议。她说,转什么,早就不想赶集赶会了。

    当初,她和卫明可是最喜欢各遛了!他们俩在一起有讲不完的甜言蜜语,说不完的开心笑话。不管哪个村赶会赶集,他们都会赶过去,从村东头走到西头,从南头走到北头,悠悠闲闲,看这看那。很多时候并不买东西,只说说笑笑着看这个花花世界。我们村赶会的时候,他俩相跟着各遛完街到我家,卫明幽默风趣的说笑和他灿烂温暖的笑容至今回忆起来都那么栩栩如生,令我开心到心酸。后来我们都喜欢跟他俩玩儿,他们去哪儿,我们也跟到哪儿。不是去追随他们去的地方,而是去追随他们的欢声笑语,幸福甜蜜。

    刚才来的路上,路过化肥厂门口,我好像碰见海军爸妈了!我说,老得更瘦更小,但是精神还挺好,还是那么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是吧,人家爸爸可是一直当厂长的,海军现在也混得可好了,听说是兰花集团的老总呢!嗯,那又怎样,我说。

    哎,我们都很傻的。杏儿说。

    是的,好像很傻。我们那遥远的初中时代,那青涩的年华。海军的家庭条件优渥,自己又满腹才华。但我是个爱慕虚荣的人,我嫌弃他个子又小又瘦,终究过不了心关,最后还是断然拒绝了他。现在想来,眼界着实短浅了点。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要是再来一遍,我还是要做这样的选择,因为我始终听从自己的内心,心舒展了,人才能活得自在。

    在人生的长河中,我们遇到的都是开放型的主观题,不同的人给出的答案都是不一样的。世界因此而有了五彩缤纷,人生因此而有了异彩纷呈,个体因此而有了与众不同。就像这春天里的一大片深绿浅绿,每一种都与其他种不一样,就像那句老话,我们不可能在同一棵树上找到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

    三  美丽的蓝花亚麻

    那就在这儿走走吧!我说。我们沿着柏油路慢慢走着,路两旁的杨树叶子已经郁郁葱葱,阳光照在上面,银亮银亮,闪烁着颤动的光芒;阳光透过叶缝洒到路面上,路上便有了斑驳的树影。我们就在这花阴里边走边聊。快走到路尽头时,一辆大车拉着满车的货物乌云般遮天蔽日地驶过207国道,车后卷起的煤灰尘土浓烟重雾般盘旋扶摇,龙卷风似地倏忽即逝。

    我们不约而同地站住了。这儿还有大车呀!还是拉煤?我问。有,拉煤的,拉其它货的,不过,现在有二级路一级路高速路,车少多了。杏儿轻轻地,若有所思地答。

    多年以前,杏儿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决绝地嫁给了卫明。卫明心疼杏儿,也想让杏儿的父母看看杏儿跟着他没错,就竭尽全力对杏儿好。他在高炉上推磙车,煤矿上装煤,出力的活儿都做过。回家还心疼杏儿,抢着做家务活。后来看到别人买大车南下送煤挣钱,就也借了钱买了辆旧车跑长途送煤。

    那是个寒风呼啸的冬夜,卫明下河南出车,杏儿在家心急火燎、提心吊胆地等他。这开大车走那么远的路,又是夜里,天还刺骨地冷,实在是让人不放心。七岁的小宇天一擦黑就吵嚷着要爸爸,杏儿好不容易哄孩子睡下。然后把做好的饭放火后煨好,隔一会儿往下厨地的炉膛里加几块儿黑亮黑亮的碳块儿,让炉火一直保持熊熊燃烧的势头。

    十点过后,由远而近传来了大车沉闷厚重的声响,不一会儿,院子里老旧的木门上的兽环终于被哒哒哒地敲响了。杏儿喜滋滋地跑去开门,门开处,卫明一身风尘,但却笑容满面地出现在杏儿眼前。那辆旧东风大车安静地停在大门外的小路边。跟卫明一起出现的还有同村另一个年轻人,他名声不太好,因拦路抢劫刚刚从号子里出来不久。杏儿有点儿不解,但卫明说刚刚遇上,他说来家坐会儿,都是一个村的,没事儿。

    卫明和那个人就在他们家窄小却温暖的下厨地,坐在熊熊的炉火旁,吃了杏儿做的南瓜土豆酸菜米淇稀饭,配着杏儿烧的油汪汪酥脆脆的油馍饼子。他们聊在兴头上,心热脸红的。看一时半会儿散不了,卫明就拉了杏儿的手到堂屋,劝杏儿先睡,说他一会儿收拾好,填好火,让杏儿不要操心,走时还不忘抱抱她们娘俩儿,俯下身亲了杏儿的额头和宇儿的屁股蛋儿。

    “这么多灰灰菜,灵儿,你要么?”身旁的杏儿忽然推了我一下,我扭头看她,她正指着路旁一长串的野菜,欣喜地喊着。那灰灰菜长着细薄的羽状叶片,厚实柔软,碧绿中的暗红色纹路隐约可见。因为生在路边,叶片蒙着薄薄的尘,看起来更加灰突突的,朴实可爱。

    “要呀!我最喜欢吃灰灰菜了!”

    于是我们俩蹲下,一起拔起野菜来。我轻轻地用手扒拉着菜头,看到叶子背面灰白色的毛茸茸的一层。杏儿,这就是大家都说的那种有毒的东西吧?嗯,应该是,这么多年没吃过这东西,都忘记怎么吃了。她边回答我,边迅速地拔着,手里已经有一大把了。我也赶快拔起来。

    这是什么,真好看。杏儿又喊起来。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一蓬伞状的柔柔软软细细长长的绿枝上,星星般密布着单薄的紫蓝色小花,五个柔软的花瓣在阳光里张开着,露出中间嫩黄色的花蕊,在近午的春日暖阳里闪着动人的光芒。这不是蓝花亚麻吗?我喜欢它的娇小玲珑,花色素雅,朴实,优美,低调,还有——坚强。想来它生在路边,也是经常被“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吧?

    于是我们拔了灰灰菜,又采了美丽的蓝色亚麻花。时间差不多了,杏儿的爱人也快要回来了。我们四只手满载着收获缓缓而归。

    四  “保温”瓶

    这边比较偏僻,又是深春浅夏的正午,阳光有些热,所以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什么人。快到她家楼下的时候,迎面匆匆忙忙过来一位和我们差不多大年纪的男人。杏儿热情地叫他大哥,跟他打招呼。他也微笑着回应,并看着我们手里的野菜随口问这是去干嘛了。杏儿连忙说着原因,把手里的野菜顺便推向他,同时不好意思地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我。我微笑着默许地点点头。她便红了脸,像手中灰里泛红的灰灰菜般朴实羞涩,好像因为自己的礼物不够贵重拿不出手而惭愧。但她还是真诚地说,你拿点儿吧,灰灰菜,回去让嫂子收拾好,现在都喜欢吃野菜不是。男人很爽朗,推托了两次,也就拿住了,看得出,他很喜欢,杏儿也很开心。

    “你哥?不像呀?”虽然多年不见,但印象中她哥哥的样子不是这样的。

    “不是,是卫明哥。”杏儿说,“他也住这儿。这里虽然在镇上,但住的都是我们北山的,人熟悉,还挺热闹。”

    “就是你说的后来把汽车没要钱给了他?”

    “嗯。”

    卫明是北山人。好杏儿,我默默地感叹,这么些年,因为卫明,她一直跟卫明的家人离那么近,甚至都没离开过北山人。

    走到楼下,上了二楼,杏儿指着右边的一户说这就是她家。又打了一次电话,那边的人说很快就回来。门口有两个小凳子,我们就坐在凳子上正对着楼道口边等边闲聊。

    “你还是那么爱干净,不嫌麻烦。”我边看边感叹。

    她家门口铺着一块大小尺寸裁剪得正好的四四方方的红色地毯,上面明黄色的“踏福”两个字鲜艳夺目。靠墙一个四层三合板鞋柜笔直地站着,深棕色的木纹纤尘不染,还隐隐闪着干净的亮光。三双陈旧廉价但却同样清爽的拖鞋整齐地列队站着,仿佛在随时等候跟随主人和客人出征。

    “干净什么呀!我不过是不想把家里弄脏,懒得收拾,这样摆在外面省事多了。”她对自己的勤劳能干不以为然。

    正看着说着,随着一阵呜呜的摩托声,楼道那边的光线好像突然暗下来,转头看见下边的一楼口停下一辆摩托车,从车上下来一个人,他高大的身材,宽阔的肩膀,乌突突挡住了外面明亮的光线,只有光光的头顶仿佛在发着暗淡的光,照亮了楼道的路。

    “这就是你们家的那个?”我凑近了杏儿压低声音问。

    “嗯。你还没见过。”

    “真好看呀!”我边赞叹边在心里说,北山人。

    “切,快别说了!”杏儿把头一扭,听声音是朝着鞋柜那边撇嘴笑了。

    说话间,他已经左手拿着头盔,右手拎着钥匙跨上二楼,嘴里亲昵地埋怨:“你还能干啥?亏我走时还专门拿了钥匙。”杏儿微微笑了笑,说:“可不是,你说我能干啥?”

    他五官端正,浓眉大眼,紫棠色的脸上虽也起了重重涟漪,但看得出年轻时也相貌堂堂,不,即便是现在,也并不显得油腻,而是成熟稳重,给人一种靠得住的感觉。

    他开了门,没换鞋,直接踏进家门。杏儿和我换上拖鞋,把脚上的鞋放外面。进了门看到里面的球鞋,杏儿轻生埋怨:“谁叫你又不换鞋就进来的?”他扭头看了看,“哦”了一声没说话。

    “有花瓶吗?”我捧着花,站在厨房的垃圾桶前,拿剪刀剪了下面的带泥土的花根,问她。

    “我去找一个。”杏儿答应着,不一会儿从那边拿过来一个瓶子:雪青色,上着釉,亮闪闪的,肚子微微凸着,细细的颈,明黄色的勒口喇叭花一样张着光滑温润的唇。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问她在哪儿买的。她说哪里是买的,他把别人的酒瓶改造了,废物利用。哎呀,你还这么巧呀!我回头朝着男人说。他只是笑笑,并不多言,我就也不敢咋咋呼呼了。

    我专心给花剪根洗茎,然后把它们握紧了插在漂亮的花瓶里,放在厨房的窗台前,拿出手机从不同角度拍照。忽然看到镜头里曲折的小径上走着杏儿的男人。我连忙问正在收拾野菜的杏儿,他要去干什么。杏儿说买面条。我可不想吃买的面条,咱们做拉面吧!我还是一如既往地随心所欲,口直心快。杏儿连忙说,好呀,我是怕你饿了等不得。于是打电话叫他回来,说不用买了。他说已经买上了,放冰箱里下顿吃吧!

    “他叫什么?”我悄悄地又问。

    “保温。”

    “保温?”我笑到。

    “嗯,为这,别人还开玩笑说,你怕啥,你们家有保温杯呢!”

    我也笑,好温暖的名字。看着桌上好看的花瓶和满瓶的蓝花亚麻,脱口而出:

    “保温瓶!”

    五 日记

    门嗒的一声开了,保温回来了。他把买来的面条放冰箱里,顺便拿出几个鸡蛋、青椒和土豆。我连忙放下手机去接他手里的东西,嘴里说着我来做吧!他却执意不肯。杏儿已经把灰灰菜洗好择净,正在把盛满水的锅往煤气炉上放。我说,那我和面吧!杏儿放好锅,拉了我的手,拖我到客厅,说不用我做什么,饭一会儿就好,让我在这边儿随便看看。走时指了指那边的小卧室正对着门的小书柜,说这都是宇儿的书,无聊的话可以翻翻看。

    客厅干净整洁,黑亮的大理石茶几下铺着长方形的地毯,天蓝色的底色上盛开着硕大的红色牡丹,显得和顺喜庆。两盆绿萝伸展着粗壮结实的枝蔓顺着电视背景墙一直爬到屋顶蜿蜒曲折绕一圈,绿色的叶子水灵灵生机勃勃青翠欲滴,客厅的一应陈设也因此灵动起来。进门边与客厅转角处几个小小的木格子,其中一个斜斜地摆着玻璃相框似的东西。我走近摘掉眼镜细看,上面写着“奖给:赵杏儿:最佳广场舞创意奖”下面落着2016年。我朝厨房喊:“杏儿,你还教广场舞呀!”

    “可不哇,年年大队找我。”杏儿平端着两只沾满面的手过来,看见我正在看的奖章,笑笑不屑一顾地说,这个早几年的了!然后又返回厨房。

    我离开客厅,转身进了那个小卧室。书柜很窄,但很高,靠墙亭亭玉立着,像军人在练习站姿。书都很旧,大多是散文诗歌,小说很少,只有一本《静静的顿河》,高高地立在最上面一格的边缘,紧挨着它的还有一本《仓央嘉措诗选》。这两本我都喜欢,便甩掉拖鞋,脚踩在椅子上去拿。可能抽得有些急,书后面一个粉色的本子被这两本书带出来,眼看着就要落地上,多亏我眼疾手快弯腰躬身接住,差一点没从椅子上摔下来。还好,没有惊动厨房的他俩。

    从椅子上下来,没有看那两本书,先拿起了这个小本子。粉底的封皮上开满紫色和白色的小花,像极了美丽的蓝花亚麻。边缘由于年代久远,已经有些破损。我试着翻开里面,却一下子找不到活动页,原来是一个外套,本子的背脊朝外插在里面,脊上粉色的印刷体:妙龄时光。

    轻轻地抽出本子,同样的粉色封面,白色紫色的小蓝花亚麻,但颜色比外套更鲜艳,看得出来是精心保存过的。小心打开扉页,一股陈旧的纸质霉味和墨香或者还有水渍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飘入鼻孔。页面已经泛黄,右边缘和右下角可能因多次翻动有明显的污渍,不,更像是泪痕。上面从左往右,从上往下,对角线一样写着几个娟秀小字:

    写给:

    卫明

    我的爱

    杏儿

    我心里一惊,手却不由自主地翻开第一页:

    98. 元 10

    公元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农历十一月二十八日)是我一生中最难忘最悲伤的日子,因为这一天我失去了我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亲爱的卫明。他永远地闭上了他原本极不愿意闭上的眼睛,从此再不睁开看看他挚爱的妻子和他的宝贝儿子,再也不看看原本属于他的世界……

    …………

    人们常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万万没想到这“旦夕祸福”会降到我身上。我只担心他路上危险,嘱咐他注意安全,哪会想在自己家门口会出事!昨夜还是风平浪静,一觉醒来,我的卫明就被那个恶人害死在门外。我哭呀!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不相信!!!不相信我的卫明真的会离我而去,但事实终归是事实,我的不相信被无情的事实吞没了……

    十年了,认识亲爱的你已经十年了!五年恋爱,五年婚姻……

    …………

    元月11号

    十五天,半个月了……

    望着你的照片,我目不转睛地看你的眼睛,盼望它能闪烁着你每天的光彩;看你的嘴,希望它能发出你亲切的话语;但我的卫明呀,你只是默默地看着你的杏儿,看着你的妻子的一举一动,再也不说话……

    …………

    元 12号

    我又哭了,伤心地哭了,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我只想哭,哭我的卫明,我的丈夫。卫明呀,你可知杏儿没有了你,便没有了一切,有的只是孤独寂寞痛苦……

    …………

    昨夜儿子在梦中叫“爸爸”,而他的爸爸却再也听不到了。回来吧,我难以割舍的卫明,难以忘却的爱人,回来吧!

    …………

    元 14号

    我的卫明回来了,他笑嘻嘻地骂我:“我怎么会死呀,我又怎么会离开我的杏儿和小宇呢?”我笑了,甜甜地笑了,可睁开眼睛,我的卫明却不见了,梦啊,原来是场甜蜜的梦。我的卫明真的离开了我,真的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

    元 15号

    …………

    卫明,教我怎样接受这残酷的现实,教我如何不想你,生为你呀死为你,活一天为你,活一分钟想你,我的卫明,想你想你想你……

    …………

    字字血,行行泪,厚厚的一本,我简直看不下去,泪水不知不觉模糊了双眼,涌出眼眶,顺着脸颊往下淌。我不得不昂起头,用手擦拭掉脸上的泪水,把正在上涌的泪往肚里咽。

    闭上眼,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我和杏儿在北板桥村我家,杏儿泣不成声地说:“少年恩爱遭天妒,走了个好的,来了个不好的……”

    “灵儿,吃饭。”杏儿在外边喊。

    “嗯,来了!”我赶忙把书和日记本照原样放好,使劲儿擦了擦眼角,眨巴眨巴眼睛,装作什么也没做的样子走出来。

    饭已经做好,西红柿鸡蛋拉面,一盘蒜泥黄瓜,一盘现成的熏肉切片。我问这熏肉哪儿来的,杏儿说都是小宇买的,他考的武汉大学,现在有了一份很好的工作,特别懂事,总是惦记家里,经常寄钱寄东西回来。我问老二呢?她说读艺术,弹钢琴,现在办了个钢琴培训中心,也很挣钱。我说真不错,都长大成才了。

    保温还是不大说话,但却一个劲儿地把菜往我们俩面前推。看得出,很憨厚实诚的一个人。

    杏儿终是走出了悲伤,能怎么样呢,生活不能总给我们出难题,命运也不能总是苦难。

    “我还要上课,要走了!”饭吃完了,时间也不早了。

    “不急,让保温送你。”杏儿站起来,保温也站起来。

    “那多麻烦!”

    “不麻烦,他还要上班,正好往那儿走。”

    “给她带上灰灰菜,还有咱做的西红柿酱,多带几瓶。”保温说,抬手摸了一把光头,好像有点害羞。

    我笑笑,接过保温递过来的一大包西红柿酱,沉沉的,估摸有十来瓶。杏儿又把刚做好的一罐头灰灰菜放进去。

    开门出去前,我又扭头看了看干净整洁的新家和桌上“保温”瓶里的美丽的蓝花亚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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