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陈林今年刚刚升到高中二年级。
陈木是她的弟弟。
和陈林不一样的是，陈木总是鲜活的，旺盛的。
像一棵欣欣向荣的树，笔直地一直朝上生长。
但陈林只能站在树下面，拼命仰头望着这棵树。
一直望到埋进云层里面的树冠，阳光开始刺眼。
她很少和陈木一起上学，在学校里也大多不跟他见面。
陈林觉得自己是个很没有存在感的人，不管是在爸爸妈妈面前，还是在老师同学面前。
但陈木却活得如鱼得水。
陈木是苍天大树的那个木。
但陈林是木讷的木。
淤青
02
有天晚上陈林刚刚回家，突然收到了陈木的短信。
"姐，我走了哈，不要太想我，我会照顾自己的。"
末尾还附上一个大大的用符号打出来的笑脸，就像陈木的脸一样鲜活。
陈林看着手机突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发现自己好像对这个弟弟一无所知。
以至于她想摆出姐姐的身份教训一下这个小子，都心虚地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她只好一字一句地回:"你要去哪里，晚上不要太晚回家，爸爸妈妈会担心的。"
陈林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你现在在哪？"
她很快收到了回复。
"我要出去转转啊，天天上学放学回家太无聊了。他们很久不管我了，不会发现的。我可能过阵子就回去了。也可能...要很久。就跟你说一声，早点睡！"
陈林不知道该说什么，拨了个电话过去，陈木已经关机了。
她只好又发了条短信过去，叮嘱陈木记得随时汇报去向。
发完之后陈林苦笑了一下，她仿佛都能想象出陈木看到这条信息的表情，神气地挑眉笑一笑，然后把它抛到脑后。
他不会这么做的，陈林知道。
03
但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上课的时候，陈林就又收到了一条信息。
她一点开信息就被惊住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足足排满了两面屏幕。
她从来没收到过这么长的短信，或者说也没有人愿意跟她说这么多的话。
她迅速地抬头看了一眼老师，才小心翼翼地低下头仔细读那条信息。
还是陈木发来的。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心里突然没来由地涌上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
这个弟弟更陌生了。
是这个世界上最熟悉但是又十分陌生的人了。
但陈林有种隐隐的预感，陈木这次的出走，也许反而让他们更加了解彼此了，至少以前，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哪怕只是文字。
陈木竟然真的乖乖发了信息来说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像一个唠唠叨叨的老太婆。
陈林看着看着突然有点想笑。
"离开的第一天，我其实什么也没做。
我就坐在公交车上，被车子载着来来回回地瞎转悠，靠着窗子发呆，饿了就下车吃点东西，再随便上一辆车继续转悠。
你别说，这么看我们这个城市，还挺漂亮的，平时总觉得它灰头土脸的，死气沉沉。
但现在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我们压根就没认真看过它。
我是临时决定出来转转的，还没想好去哪，天黑了就索性找了个酒吧睡了一晚。
酒吧里有好多驻唱歌手，有的都听不懂他唱的什么。
但有故事的男人真帅。
出来才发现以前的世界真小，我背着书包站在街上的时候，就什么也没干，看着大楼的尖顶发了很久的呆。
你说古代的人都靠星星来判断方向，咱们城市的星星都被楼房遮得一干二净。
怪不得大家都经常迷路。
路上真的很多很多人，很难想象在我们每天上课的时候，还有这么多人都在做别的事情。
乌泱泱的人跟一群鱼一样，聚集分散聚集分散，不停朝我撞过来。
在一个地方待久了，突然很怕被暴露在这样的阳光下，就像被脱光了衣服站在那一样，感觉大家都看得出来我很窘迫。
我觉得我没办法像他们一样。
姐，我真觉得你也应该出来看看。"
陈林把手机塞进书包，心突突地跳着。
她突然开了小差，她在想陈木。
站在人行道中间一动不动看着楼房的男孩。
陈木可能跟她一样孤单吧。
她突然这么觉得。
陈林又悄悄掏出手机，故作轻松地给他回:"没看出来你还这么文艺啊，玩够了就赶紧回家吧。"
信息显示发送成功之后，陈林突然又觉得不妥，刚刚的话太像一个大人的口气了。
她能感觉到陈木打这些字的时候的那种快乐，隐隐地，她希望继续收到这样的短信。
所以她又赶紧发了一句:"然后今天你都做了什么？"
接下来的课陈林上的心不在焉，她时不时就想掏出手机看一眼。
但一直到晚上，都没再收到短信。
陈林攥着手机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一成不变的日子好像有点什么不一样了。
明明是那个家伙离家出走了，怎么自己也变得神经兮兮起来。
陈林有点自嘲，但她转念一想，如果是自己，会离开家去做陈木那样的事情吗。
她往下想了一点，就卡住了。
她跟陈木，好像从来就不是一样的人，陈木一直是那棵她要仰头望着的树，只不过现在长的更高了。
04
又是在同样的一节课上，陈林的手机终于又震动了一下。
她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抓起了手机，躲着老师的目光悄悄摸摸点开信息。
今天的信息只有一句话。
"我决定了，我要去看海。"
陈林点着输入框，一直不知道应该回复什么，心里翻江倒海。
"你要去哪里看......"
"太远了不安全......"
"我也想看，到了拍照给我看啊......"
"我们这里能看到海吗......"
"你要走多久啊......"
陈林一条条打出来又一条条删掉。
最后她快速打了几个字点击发送，然后收起手机，假装认真听课地盯住老师。
"好，等你。"
陈林回道。
接下来的日子都因为这场出乎意料的出走而变得有趣起来。
陈林每天等着陈木的短信，有的时候是一大段絮絮叨叨的矫情文艺的话，有的时候神经兮兮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但她觉得她好像也跟着陈木在往那个，不知道在哪里的海边走去。
结果陈木那个家伙，说着要去看海，却天天做些有的没的。
陈木说他找到了一辆废旧的单车，鼓捣了半天把它修好了，还没骑两步就摔进了水坑。
过了几天又转悠到了哪里的养老院，还跟那里的老头老太太们下了一天的象棋，然后感慨说自己老了一定要来这里吃喝不愁还天天有人陪着下棋唠嗑。
还跑进了一个老剧院，那里有个马戏团，陈木说自己学了一段杂耍。
等我回来表演给你看啊，陈木这样说道。
陈林看着看着就笑起来，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个白痴。
接下来几天，陈木发来的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日常，还有随手拍的角度奇奇怪怪的照片。
"姐，我今天看到一个老头家里养了一只跟猪一样肥的兔子，你说他养兔子是不是为了养肥了一锅炖了。"
陈林心里表示非常不相信，但还是点开照片仔细地看，她想着陈木说的把这只肥兔子拎起来炖了的画面，忍不住就笑出了声。
几乎是同时，陈林就意识到不妙。
被笑声打断了的老师不快地扭头撇了一眼陈林，然后有点鄙夷地转过头说:"有的同学自己不想学习就算了，不要公然影响其他的同学，别人跟你可不一样啊。"
陈林手里还攥着没有暗下去的手机，她低下头，又看了一眼屏幕。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是那只正在被养肥，然后等着被炖的兔子。
有一只大手把她抓起来，悬在空中，她使劲扑腾，但是没有着落。
她想了一会，一字一句地在键盘上敲:"你什么时候去看海？"
一直等到下课，陈木也没有回应。
晚上也没有，第二天也没有。
问完那句话之后，陈木就像失踪了一样，再也没发过消息。
一连过了三四天，陈林的手机都没有动静。
她有点心急，但她又想也许陈木正在去的路上呢。
第四天的时候，陈林终于忍不住了。
她问:"陈木你怎么了？"
淤青
05
陈林的手机屏幕还没有暗下去，就收到了回复。
"想给你打个电话。"
陈林挠挠头，这小子怎么了。
她想了想回道:"好。"
陈木就像等在手机那边，一看见应答就立马拨了电话过来。
陈林接起来，却没人说话，仔细辨认的时候听见了微微的呼吸声。
陈木在那头，但没有说话。
陈林心一沉。
她开口问:"陈木，你怎么了。"
陈木终于开口了，慢慢的，一点也不像他平时的作风。
他说:"姐，我其实根本没有勇气走到大海面前去。"
语气低沉，还有些哽咽。
几乎是一瞬间，陈林就想起了小时候那个摔倒了还会哭着让自己抱抱的陈木。
多少年了呢，好像从什么时候开始，陈木就不再是那个小男孩了。
陈林张了张嘴，她说:"没事，害怕的话......就不去了。"
说完她很懊恼，陈木明明是难得的袒露了自己的脆弱，怎么自己的安慰这么生硬。
陈木又开口了。
"姐，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情。"
陈林下意识地想说记得，但突然感觉有什么横在了她和记忆的中间， 她好像，真的想不起来。
陈木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一直很胆小，我其实根本就不敢去做很多事情。
小时候我每天都在等，从早上等到天黑，等他们回来，等你放学。
但其实我觉得我们都一样，最终我们都没等到我们想要的。
我还是一个人掉进无边的黑暗里面了。
姐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什么都无所谓的人。
但我，恰恰相反是个什么都有所谓的，只不过越是在意越是......不敢表现出来。
抓不住的东西太多了。
我真想回到那个时候，帮那个小男孩把家里的灯都打开，给他讲讲睡前故事，做一顿早饭。"
"姐，我......可能到不了海边了，我好难过。"
陈林突然地，想起很多回忆。
砸碎的水瓶，嗡嗡作响的耳朵，不堪入耳的争吵，还有怀里那个小男孩柔软的头发。
回忆突然锋利地切割开了陈林的身体，她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感受到了陈木的那种痛苦感。
她酸涩地开口:"陈木......"
"姐姐一直爱你啊。"
陈木忽然又满不在乎地笑了。
"真好。"
"姐，我会再努力努力的，如果看到大海，拍照给你看，早点睡。"
然后挂了电话。
陈林一个人坐在床上，挂了电话之后的房间很安静，安静到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一个人。
好像明天世界就毁灭，今天是地球的最后一夜，那样的寂灭感。
陈林想起来无数个和这相似的夜晚。
陈木也和她一样吧。
陈林隐隐地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出走，她忽然就觉出一点点轻松。
"等你去海边，早睡。"
陈林在这次的信息末尾，也附上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和陈木一样灿烂的笑脸。
06
第二天陈木就照常发来短信汇报动向了，好像昨晚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陈木怎么会害怕呢。
陈林这样想，他是自己最羡慕的弟弟啊。
陈林眯着眼睛，又继续抬起头看那棵树。
"姐，我在往海边去了。你猜我今天看到了什么。
三只鹅！鹅！是真的鹅！
羽毛跟绸缎一样，太阳一照还发光的那种。
就在一个草丛里面，我一进去就看到它们了，它们见到人都不跑的，比你胆子还大。"
"姐，我今天经过了一条僻静的街道，然后我在十字路口躺下来了。
躺了挺久的，这么往上看还挺舒服的，就像在看一个巨幕电影。
柏油路的味道原来还挺好闻的，跟我们平时站那么高闻到的不太一样，躺下去有种真的活在这个地球上的感觉。
我都能感觉到车子开来开去的震动感，还好那些司机没把我给轧过去了。
你说他们会不会觉得我有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陈木偶尔还是会文艺起来。
"你说人是不是都有点什么事，是自己想忘也忘不掉的，或者说，是自己压根就不想把它放下的。"
"我在往前走的时候，突然想起《小王子》里面说，想要回家的小王子把那副躯壳丢在了地球，我走不远，可能也是因为，那副躯壳实在太重了，但我还没有勇气把它丢了。"
"在书店坐了一天，看到一段话说:'我这样数着一个淤青一点点消失的日子，上一批还没数完，下一批就挂到身上了。
我就靠着这个数日子，发现日子过得挺快的。一辈子很长吗？'
姐，一辈子很长吗。"
大多数时候，陈林都不知道应该回复些什么，比起陈木强烈的表达欲，她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
进不去，也出不来。
她只会说:"陈木你真矫情。"
或者"陈木你真神经。"
或者是词穷到说不出话，楞上半天然后说，真好。
但陈木好像一点儿也不在意，仍然每天絮絮叨叨发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有一天陈木突然打来电话，陈林正塞着耳机趴在桌上解数学题。
她瞥了一眼手机，就像触电般弹起来，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她抓起手机飞快地冲出教室，几乎是冲出去的同时，就摁下了接听键。
"姐你听你听！！！快听！！！"
陈木像个疯子一样在电话那头大喊大叫。
陈林使劲把耳朵贴在手机上使劲地听，心里想倒是说让我听什么啊陈木这个白痴。
陈木还在吱吱哇哇乱叫，话筒里除了陈木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气声，陈林隐隐地听到水声，她迟疑着。
问道:"你到......海边了吗？"
陈木得意的语气从手机那头传来。
"不是，我今天来爬山了，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陈林顿了一下，刚准备开口，陈木就兴奋地继续开口说了下去。
"湖！一个很漂亮的湖！湛蓝色的那种！还有一个很大的瀑布！跟水帘洞似的！"
"快听快听！你听到了吗？瀑布的声音！我喊一声你听听看啊......"
陈林使劲儿把耳朵贴在手机上，闭上眼睛。
她突然想哭。
陈木这个疯子。
"嗯我听到了，我在听。"
陈林闭上眼睛，一个男孩站在树林里举着手机，漂亮的像天鹅绒一样的湖泊，高高的瀑布从石壁上垂下来，男孩对着那条瀑布兴奋地大喊大叫。
像电影里一样，他对着瀑布尖叫。
瀑布把所有的狂喜、愤怒、委屈还有痛苦，照单全收。
猝不及防地，她就流泪了。
陈林第一次开口问道:"什么时候回来，想你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
"等看到海，就回去了。"
陈木难得认真的说道。
淤青
07
那天之后，陈林更加期待短信。
她隐约觉得，陈木应该快要到海边了。
她从来没有问陈木是怎么找到海的，也没有问过他一个人怎么到达。
那是陈木的秘密，她这么想。
陈林离开家的第十一天早上，陈木正在上课。
毫无预兆地，她又接到了陈木的电话。
陈林毫无犹豫地拿起手机跑出去，正在上课的老师满脸愠色，脱口而出的斥责却被已经跑的不见人影的陈林堵回了肚子里。
陈林一边接起电话一边朝操场上狂奔。
还是照旧没有说话的声音。
只听到一阵一阵的噪音，忽远忽近。
陈林突然意识到。
是海。
陈木他到海边了。
一阵阵的海浪声，拍打上岸。
原来海的声音是这样的啊，陈林的眼泪几乎是一瞬间夺眶而出。
开始她无声地啜泣。
后来她蹲下身子，开始嚎啕大哭。
陈林哭得厉害，她的身体里好像突然产生了一个漩涡，不停搅拌，把情绪全都混杂在一起，把她吸进去，跟着情绪不停地转。
有一只手好像在把那些情绪不断地往外掏，陈林拼命地哭，哭到想要干呕。
陈木终于开口了。
他哑着嗓子，喉头哽咽。
"姐，我想回家了。"
陈林哭到说不出来话，她使劲点头。
回来吧。
"回来吧，我等你。"
回到教室的时候，那节课早就已经下课了，陈林毫不意外地被愤怒的授课老师拉到班主任的办公室批斗。
她满不在乎了，她在等陈木回来。
班主任一张一合的嘴在她面前慢慢变得模糊，那张脸变得扭曲起来。
陈林低下头笑了一下。
班主任更加愤怒，丢下一句:"找你家长来学校吧。"
陈林把那句话抛到了脑后，自顾自地出了门。
她一直等陈木什么时候能回来，出现在她面前，她一定要给陈木一个大大的，久违的拥抱。
但她没有等到那一天。
陈木自从到了海边之后，就再没了消息。
无论陈林给他发消息还是打电话，都像石沉大海，没有了任何回应。
陈木不会跳海了吧，陈林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焦急地打了很多电话，发了很多短信。
但陈木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毫无动静。
陈林终于坐不住了，她觉得她应该做点什么，但她又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她想给爸妈打电话，突然发现爸妈已经很多天都没有回过家了。
他们都有自己新的家庭了，只是偶尔过来看看陈林和陈木。
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去找陈木。
陈林连夜收拾好了东西，背着上学用的书包，就出了门。
当陈林也站在那条街道上的时候。她突然体会到了陈木说的那种感觉。
渺小，无助，窘迫，像脱光了衣服一样的难堪。
她又想起那个躺在柏油路上的男孩，来来往往的司机看到他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她不知道。
陈木在哪里，她一点也不知道。
陈林又有点想哭了，但她使劲咬住嘴唇忍住了。
陈林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找陈木，只好坐上陈木说的公交车，学着他的样子，在城市里来来回回转了一天。
晚上的时候，陈林更加不知道去哪里。
她走进了一个桥洞，突然觉得很累，她就这么坐了下来。
坐在桥洞的入口处，刚好可以看到一点点的天空。
她一直坐着，头靠着墙，一动不动地看着月亮。
像一个受伤的野兽，孤独又绝望地望着自己的灵魂。
她想起爸爸妈妈，想起不知道在哪里的陈木，想起很多很多，想起那天电话里的海。
陈林又开始小声地哭。
哭了不知道多久，她累得就这样睡着了。
陈林醒过来的时候，陈木就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皱着眉头。
陈林突然发现当年她可以轻而易举抱到怀里的那个小男孩，已经长成了一个比她还要高的少年了。
陈木一直紧缩着眉头。
陈林也看着他的眼睛不说话。
陈木突然弯下腰来，叹了口气，摸摸陈林的头发对她说:“姐姐，你怎么来了？”
"我想来找你......"
陈林又开始感到委屈，铺天盖地地，要把她淹没。
陈木继续看着她说道:"乖，你该回去了喔。"
这一瞬间的温柔快要把陈林击垮了，她张了张嘴，发现嗓子干涩的说不出话。
“回......哪里去？”
“回家去。”
“我......我不知道怎么回去。”
陈木的眼睛仿佛有种蛊惑，让陈林不自觉地跟着他的话回答。
“来，握着我的手，我送你回去。”
“送......我回去......”
陈林实在太累了，来不及多思考，便下意识地按照陈木的话把手伸了出去。
在碰到陈木指尖的下一秒，陈林被一股巨大的吸力拉扯，一瞬间就失去了知觉。
08
仿佛做了一个漫长的梦，陈林从绵密的睡眠中徐徐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白的有些刺眼的天花板。
随之是由慢慢恢复的嗅觉所带来的消毒水味儿，身边的人嘴唇一张一合说着什么，她好像听见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
“对，休息休息就没事了，太久没进食再加上发高烧导致的昏厥......”
陈林费力地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两个最熟悉又最陌生的人。
男人跟女人看到陈林醒过来，一起围过来，皱着眉问她:"林林......感觉怎么样？"
陈林下意识地问:“陈木呢？”
男人跟女人对视了一眼，有点难堪地岔开了话题。
"林林你怎么不上学离家出走还跑到桥洞里过夜了，你知道爸爸妈妈有多担心吗？"
"爸爸妈妈"这几个字突然像一根针一样刺痛了陈林，她瞬间爆发出来。
"我不想见到你们！陈木呢！你们找到他了吗？他已经离家出走很多天了！"
男人刚要发火，被一边的女人拉住了，他顿了顿，尽量平和地说:"你现在不太舒服，多休息会吧，等你想上学再去上学。"
陈林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头痛欲裂。
她腾地一下坐起来，愤怒地拔掉针，冲着他们喊:"陈木呢！我问你们陈木呢！"
男人终于忍不住了，他猛地把手上的杯子砸到地上。
"陈木陈木......都这么多年了，你就是不肯放过我们吗，陈木死了你以为我们不难过吗？我们当时也不是故意的......"
陈林的脑袋嗡嗡作响。
陈木死了。
陈木不是去看海了吗，他怎么会死了......
陈林疯了一样，用全身的力气冲着男人吼道:"你骗人！陈木前几天还给我打电话说他看到大海了！他去海边了！他天天给我发短信！你凭什么说他死了！！！"
她一边吼一边抓过手机，打给备注是"陈木"的号码。
忙音让陈林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发现自己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那些短信。
根本就没有短信。
只有陈林写在便签里的日记。
"我背着书包站在街上的时候，就什么也没干，看着大楼的尖顶发了很久的呆。
......
乌泱泱的人跟一群鱼一样，聚集分散聚集分散，不停朝我撞过来。
我没办法像他们一样了。"
......
"人是不是都有点什么事，是自己想忘也忘不掉的，或者说，是自己压根就不想把它放下的。"
......
"我的身体太沉重了。"
......
"我这样数着这个淤青一点点消失的日子，我就靠着这个数日子。"
......
"可是我不想把你忘掉。"
......
一条一条。
都是她自己写的日记。
原来是她自己写的啊。
那那些流浪的、冒险的，到底是真实，还是幻象呢。
陈林头晕目眩。
男人轻而易举抓住了摇摇欲坠的陈林。
陈林大口大口地喘气，她颓然地倒在床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离了身体，头剧烈的疼痛。
心脏某个地方也开始裂开，越来越多的东西涌出来，钝痛慢慢袭来，痛得她动弹不得。
"林林......"
"妈妈知道你很难过，但这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陈木要是还在，一定也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
一边的女人接过了话。
过去了很多年......
陈木要是还在......
她突然想起来为什么自己和爸爸妈妈不住在一起了。
09
陈林十三岁的时候，陈木刚好八岁。
八岁的陈木是个软软糯糯的小男孩。
白天神气活现。
一到晚上就怕黑不肯睡觉，非要跑到陈林的房间跟姐姐一起睡。
家里没有大人，两个小孩睡不着的时候，陈林就给陈木讲大海的故事。
墙上挂着一幅油画，画上是一轮初生的太阳，刚刚从蔚蓝的海面上升起。
海水那么透彻，像一块巨大的蓝色宝石。
"姐姐，你以后会去看海吗？"
八岁的陈木抬头看着陈林问。
"会呀，还会带我们陈木一起去看的。"
陈林怜惜地摸摸陈木的头发。
十三岁的陈林是个品学兼优的女生，成绩永远高出别人一大截。
独来独往，被别人羡慕。
像一棵笔直的直冲云霄的树。
那个时候的陈林跟陈木说。
"以后要带你去看海，就像画上的那种。"
陈林一路走到以后了。
但陈木没有。
从那天晚上，八岁的陈木跑出门去追吵完架夺门而出的妈妈的时候。
在那个男人兀自上床睡觉对自己的儿子和妻子不管不顾的时候。
在陈林因为高烧昏昏沉沉地早睡的时候。
陈木出了门，再也没回来。
等再见到他，陈木安静地像一个破碎的艺术品，躺在柏油路上。
陈林都想起来了。
原来陈木没能跟自己一起长大啊。
那个自己最疼爱的弟弟，永远留在了八岁。
八岁的陈木死了，陈林觉得自己也死在了十三岁。
陈木去世之后，陈林冷漠地看着男人女人离了婚，又各自组了家庭。
她拒绝了爸爸或是妈妈提出让自己住过去的要求。
一个人住在这个他们曾经的家里，睡在陈木的床上。
她不再开口说话，也不再学习。
她所拥有的一切美好的特质，都跟着八岁的陈木一起，永远地离开了自己。
她就像一个破败的雕塑，日复一日的等着被风蚀殆尽。
她忘了很多很多事。
因为太痛苦所以碰不得。
她常常以为那个家还在，爸爸妈妈还会下班回家。
陈木也还存在着，和自己已经快要忘记的曾经那个陈林一样的优秀，让人不自觉仰望。
陈木代替她到处流浪，陈木代替她活得自在又洒脱。
陈木抚平她的痛苦，陈木一直住在她心里。
怪不得......她从来都想不起来陈木的脸。
原来那个陈木就是她啊。
她闭上眼睛。
她觉得好累，想继续睡一觉，想看看梦里那个陈木。
长大了的陈木，是什么样的。
她好想看看。
恍惚中，她好像又看到陈木站在她面前。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陈林在想一个人一生可以流多少眼泪啊，自己是不是已经把它们都耗光了。
她慢慢走到陈木面前，小心翼翼地抱着他。
她的头顶刚刚到陈木的耳垂。
我的陈木长这么高了啊。
陈林的眼泪一直流，她抱的愈发的紧。
陈木还是那么温柔，他拍拍陈林的脊背。
"姐姐，我也很想你，带我去看看大海好不好。"
陈林拼命点头。
"好......好......"
"姐姐你要做个快乐的大人，我一直爱你。"
陈林哭的更凶了，心脏炸裂一样的疼痛，疼到她扛不住失去意识。
陈林又一次睁开眼睛，她还躺在那张床上。
男人跟女人还坐在那里，陈林好像很久没有仔细看过他们，他们苍老了很多。
比起陈林记忆中的样子。
陈林转过头，又转回来。
艰难地开口。
"我想......去海边看看......"
男人跟女人点点头，抹了把眼泪，走过来把她抱在怀里。
陈林闻到女人身上陌生的香味，男人身上隔夜的淡淡的酒精味。
陈木。
姐姐......一直都爱你。
姐姐......
真的很爱你。
她慢慢伸出手，试探性地摸了摸他们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来的白头发。
靠在他们肩上，陈林终于睡着了。
她没再梦见陈木。
梦里她去了海边，一轮初生的太阳刚刚升起来。
就像那幅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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